第12章 羿射九日,月鎖姮娥
- 繪世說
- 三更淚色
- 4136字
- 2025-08-16 00:52:26
十日并出的第三個月,人間已成熔爐。
后羿踩著洛水支流的河床往前走,皸裂的泥塊在靴底脆響,像是踩碎了無數(shù)干涸的骨骼。河床兩側(cè)的卵石被曬得發(fā)白,指尖稍碰便燙得縮手,那些曾經(jīng)在水底閃光的貝殼,如今都成了焦黑的空殼,風一吹就簌簌掉渣。他背上的長弓沉甸甸壓著肩骨,玄鐵與隕鐵鍛造的弓身泛著冷光,九頭蛇筋腱制成的弓弦正隨著呼吸輕輕震顫,每一次顫動都像是在舔舐空氣里彌漫的焦糊味——那是大地被炙烤的味道,也是生命枯萎的味道。
“羿,再往西三十里,就連最深的水潭也見底了。”
姮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被烈日榨干的沙啞。她提著的陶罐晃了晃,罐口凝結的鹽霜簌簌落下,像碎掉的星子。那小半罐水是昨天在山澗深處找到的,藏在一塊巨石的陰影里,水面上還浮著幾片枯敗的樹葉。她的裙擺沾著草屑與泥點,裸露的小臂上印著深淺不一的曬痕,最顯眼的是手腕那道淺疤,上個月為了給中暑的孩童找水,被尖利的巖石劃破的,此刻正隨著她的動作隱隱作痛。
后羿沒有回頭。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天際,那十個太陽像被火神鍛燒過的銅盤,擠擠挨挨地懸在云層之上,帝俊與羲和的驕子們本該輪流巡天,此刻卻像頑皮的稚童般嬉鬧,將光與熱毫無節(jié)制地潑向人間。田壟裂開蛛網(wǎng)般的縫隙,深得能塞進拳頭;曾經(jīng)飽滿的稻穗縮成焦黑的細枝,輕輕一碰就碎成粉末;就連沙漠里最耐旱的仙人掌,也開始滲出黏稠的汁液,在陽光下蒸騰起刺鼻的氣味。
“明日清晨,我去射日。”他忽然開口,聲音里裹著沙粒般的粗糙。
姮娥的腳步猛地頓住。她望著丈夫?qū)捄竦谋秤埃潜秤吧喜紳M了干裂的傷口,最深的一道在肩胛處,是前些天為了保護逃難的村民,與被烈日逼瘋的黑熊搏斗時留下的,結痂的邊緣還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風卷著熱浪掠過,吹起他玄色披風的一角,露出腰間懸掛的箭囊,里面整整齊齊插著九支白羽箭,箭鏃在烈日下閃著凜冽的光。
“昆侖山上的神弓,真的能承受你的力量?”她問,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陶罐的提繩,繩結勒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疼。她想起西王母賜下這張弓時說的話:“此弓能射落星辰,亦能反噬其主,慎用。”
后羿抬手撫摸著冰冷的弓身,指腹劃過上面刻著的古老符文,那些符文在陽光下微微發(fā)亮,像是沉睡的神明在呼吸。“要么它們落下,要么我倒下。”他的語氣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只有緊握弓身的指節(jié)泛白,暴起的青筋在黝黑的手臂上蜿蜒,泄露了藏在平靜之下的決絕。
當晚,他們在一座廢棄的山神廟歇腳。
廟宇的屋頂早已塌了一半,月光從破洞漏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撕碎的銀箔。神像的頭顱不知去向,只剩下半截身軀在角落里沉默,身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姮娥用最后一點水沾濕布巾,小心翼翼地為后羿擦拭傷口。布巾碰到肩胛處那道猙獰的疤痕時,他的身體微微一顫,她的指尖也跟著抖了抖,忽然有溫熱的液體落在手背上——是她的眼淚。
“若是你死了,我該怎么辦?”她的聲音哽咽著,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
后羿握住她的手,那雙手曾無數(shù)次為他縫制箭囊,曾在寒夜里為他暖過冰冷的箭鏃,曾在他受傷時采摘草藥搗成藥膏,此刻卻涼得像山澗里的冰。“我不會死。”他說,掌心的溫度一點點滲進她的皮膚,“射下九日,人間重歸太平,我們就回夷羿國。在屋前種一畝田,田埂上種滿你喜歡的木槿花,再養(yǎng)一群雞,每天聽它們咯咯叫著報曉。我把弓箭鎖進箱子,再也不碰,好不好?”
姮娥抬起頭看他,眼里映著廟外詭異的紅光——那是十個太陽殘留的余暉,即使到了夜晚也未完全散去。她看見他眼底的認真,看見他鬢角新添的白發(fā),忽然想起他們初遇時,他還是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拉得開七石弓,射得中百米外的柳葉,那時的天空只有一個太陽,河水是清的,稻穗是黃的,他笑起來時,眼里有星星在跳。
“西王母賜的不死藥,你藏在哪里了?”她忽然問,聲音輕得像嘆息。
后羿一怔,隨即從懷中摸出一個玉盒。玉盒是羊脂白玉雕成的,上面刻著纏枝蓮紋,打開時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里面靜靜躺著兩粒金丹,通體渾圓,泛著柔和的光澤,像是把月光揉碎了封在里面。“這是備不時之需的。”他說,這是他前些年射退九頭蛇、斬殺毒蟒后,西王母親自嘉獎的仙藥,說能解世間萬毒,更能讓人脫胎換骨。
他把玉盒塞進姮娥手里,指尖觸到她冰涼的掌心:“此去兇險,若我一去不回……你便服下它。”
姮娥沒再說話,只是低下頭,用布條仔細地為他包扎傷口,一圈又一圈,仿佛這樣就能把他牢牢系在身邊。夜深時,后羿因連日勞累沉沉睡去,呼吸漸漸變得平穩(wěn),眉頭卻依舊緊蹙,像是在夢里也在與烈日搏斗。姮娥坐在他身邊,借著月光看著他的臉,看他眼角的皺紋,看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手腕,那里的傷疤在月光下泛著淺白色。
“此藥服下,可飛升月宮,永離塵囂。”她想起西王母賜藥時,在她耳邊低語的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攪著,亂成一團。她望著廟外猩紅的夜空,聽著遠處傳來的餓狼哀嚎,忽然明白了這“不時之需”,或許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他準備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天邊剛泛起一絲魚肚白,姮娥就被院外的異響驚醒。
“師母,”逢蒙的聲音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像毒蛇吐信,“師父說,您藏了好東西。”
姮娥猛地睜開眼,看見少年提著一把青銅匕首站在門口,匕首的寒光在熹微的晨光里晃得人睜不開眼。逢蒙是后羿半年前收下的弟子,箭術精進得快,性子卻野得像沒馴過的狼,眼底的野心像田埂上的野草,春風一吹就瘋長。后羿總說“少年人難免心高氣傲”,沒料到這野草早已爬滿了墻
他趁著后羿出門射日的功夫,找上門來了。
姮娥下意識地往懷里摸去,那里空空如也——昨夜她怕壓著后羿,把玉盒藏在了神臺底座的暗格里。她退到香爐邊,指尖摸到銅鶴冰涼的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知道自己跑不過這個能拉滿七石弓的少年,更知道那藥盒一旦被搶,逢蒙絕不會留下活口,后羿回來時,只會看到她冰冷的尸體。
“在這兒。”她彎腰,假裝從神臺底座抽出藥盒,其實是抓起了藏在那里的搗藥杵,掌心的汗讓木杵變得濕滑。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撞得胸腔發(fā)痛,像有面鼓在里面瘋狂敲打。
逢蒙果然上鉤,獰笑著撲過來。就在他伸手去搶的瞬間,姮娥猛地將藥盒往空中拋去,趁著他仰頭去接的空檔,她抓起搗藥杵,用盡全身力氣砸在他的膝彎。少年悶哼一聲跪倒在地,匕首“當啷”落地,在地上滑出老遠。
姮娥沒敢回頭。她撿起藥盒,像提著一團火,踉蹌著奔出房門。院外的桂樹影影綽綽,枝葉在晨風中搖晃,像無數(shù)雙伸長的手臂,想要抓住她飄動的裙角。逢蒙的怒罵聲從身后追來,混著箭羽破空的銳響——他竟連箭囊都帶來了。
一支箭擦著耳邊飛過,釘進旁邊的樹干,箭羽還在嗡嗡震顫。姮娥打開藥盒,兩粒金丹在掌心滾燙,像攥著兩塊燒紅的炭。她想起后羿臨走時的眼神,他說“等我回來”,語氣里帶著對未來的憧憬;想起他們在田埂上種下的粟米,他說“今年秋天定能豐收”;想起去年冬天,他把她的腳揣進懷里取暖,呵出的白氣在寒夜里很快散去,他卻笑著說“明年就好了”。
“羿,對不起。”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甚至能聽見逢蒙粗重的喘息。姮娥閉上眼,仰頭將兩粒金丹都吞了下去。
起初沒什么異樣,只覺得舌尖發(fā)苦,像嚼了黃連。緊接著,一股熱氣從丹田猛地涌上來,順著血管往四肢百骸竄,骨頭縫里像有千萬只螞蟻在爬,又痛又癢。她看見自己的裙擺在晨風中飄起來,不是被風吹的,是身體正在變輕,像一片羽毛,不由自主地往天上飄。
逢蒙追到懸崖邊時,正看見姮娥的身影穿過桂樹枝椏,往月亮的方向飄去。她的衣袂被晨光染成銀白,發(fā)絲里落滿了星星點點的光,像突然長出了無數(shù)細小的羽翼。“妖法!”他怒罵著射箭,箭卻在離她丈許遠的地方墜了下去,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擋住,連她的衣角都沒碰到。
姮娥低頭時,看見人間的一切都在變小。逃難的人群像搬家的螞蟻,干涸的河流像銀灰色的絲帶,遠處的山巒像疊起來的墨塊。她看見后羿的身影正從山道上奔來,玄色披風在晨光里像一面展開的旗,他似乎在喊她的名字,聲音卻被風撕成了碎片,零零散散地飄到她耳邊,只剩下模糊的音節(jié)。
后羿奔至崖邊時,正撞見姮娥的裙裾掠過桂樹梢頭,像一片被風卷走的云。
那銀白的衣袂晃得他眼疼,掌心的玄鐵弓驟然被攥出深深的指痕。“姮娥!”他吼出聲,聲音劈得像被烈日烤裂的土地,帶著血腥味的沙啞。方才射落九日時繃緊的筋骨還在震顫,手臂上的肌肉因為用力過度而突突直跳,此刻卻被心口炸開的寒意凍得發(fā)僵,連指尖都在發(fā)抖。
“原來如此。”
他想起昨夜她指尖的冰涼,想起她問起不死藥時閃爍的眼神,想起她為他包扎傷口時格外用力的動作。那些被他當作擔憂的顫抖,那些被他當作不舍的沉默,此刻全成了淬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肺腑,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拼著性命射落九日,要的是與她歸隱田居,過柴米油鹽的平淡日子,沒想到她卻捧著他給的退路,獨自攀上了那清冷的月輪,成了高高在上的仙。
“為什么?!”后羿猛地將長弓砸向巖壁,玄鐵與石頭相撞的巨響驚起一片夜鳥,黑壓壓地掠過天空。弓弦崩斷的脆響里,他仿佛聽見自己白日里說的“等我回來”碎成了齏粉,散在風里,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神弓尚且懂得護主,她卻在他為人間搏命時,踩著他的血汗飛成了遙不可及的光。
天空中,最后一個太陽正緩緩升起,金色的光芒灑滿大地,驅(qū)散了殘留的黑暗,卻再也暖不了后羿的心。他站在懸崖邊,看著那道銀白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融進月亮的光暈里,像一滴墨滴進了清水,再也找不回來。風卷著他的披風,獵獵作響,像在為他哭泣。
月亮越來越近,冷得像塊萬年不化的冰。
姮娥落在一片空地上,腳下是細碎的銀沙,踩上去悄無聲息,像踩在云絮里。遠處有棵桂樹影影婆娑,樹干粗壯得要幾人合抱,葉片在風里簌簌作響,像是誰在低聲啜泣。她伸出手,想要觸摸那些飄落的花瓣,指尖卻徑直穿了過去——她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半透明,像個隨時會散去的影子。
她抬頭望向人間,那里已經(jīng)恢復了往日的模樣,河流重新開始流淌,田野里冒出了新的綠意,逃難的人們回到了家園,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看見后羿獨自走在田埂上,背影落寞得像株被遺忘的野草,他真的種下了一畝田,養(yǎng)了一群雞,只是身邊再也沒有那個為他縫補衣裳的人。
很多年后,人們說,每當月圓之夜,就能看到月宮里有個女子在桂樹下徘徊。她穿著銀白的衣袂,手里捧著一個玉盒,似乎在等待著誰。只是沒人知道,她等的究竟是那個射日的英雄,還是那個曾經(jīng)與她在田埂上種粟米的凡人;也沒人知道,那桂樹的葉子為什么總在夜里作響,像極了一聲又一聲沒能說出口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