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海月之歌
- 繪世說
- 三更淚色
- 8416字
- 2025-08-14 05:38:46
海上的礁石灘像被天神撒下的墨玉,交錯地伏在夜色里。月光穿過薄霧,在塞拉銀藍色的魚鱗上流淌,碎成一片晃動的星子。她正低頭撿拾被潮水沖上岸的珊瑚碎——那些帶著淺粉色的殘片是她最喜歡的裝飾,能拼出海底宮殿里沒有的花紋。尾鰭輕輕一擺,濺起的水珠在月光下劃過弧線,落回海面時,卻被一聲極輕的嘆息截住了軌跡。
那聲音像海螺殼里漏出的風,帶著深海獨有的潮濕,細得幾乎要被浪濤吞沒。
“誰?”塞拉猛地抬頭,尾鰭下意識繃緊,銀亮的鱗片在礁石上劃出細碎的聲響。
礁石后漏出一抹靛藍,像深海裂谷里凝固的光。對方緩緩轉過身,海藻般的長發垂落在肩頭,指尖正纏著一縷發絲,被月光照亮的臉上漾開淺淺的笑,嘴角旋出一個溫柔的梨渦。
“你好啊,美麗的人魚小姐。”她的聲音像浸過海水的絲綢,“我叫阿加莎。不過……十分抱歉,似乎打擾到你了。”
四目交匯的瞬間,塞拉的目光像漲潮的海水漫過對方全身。月光為那抹靛藍鍍上銀邊,讓她看清了更多細節——女子裙擺上繡著的不是普通海藻,而是深海裂谷特有的熒光苔蘚紋樣,那些會隨魔法流動的幽藍紋路,是女巫們常用的魔法載體;她指尖纏繞的長發里,藏著不易察覺的銀灰色粉末,塞拉在母親的古籍里見過,那是能凝結水汽的霧晶塵,只有女巫才懂得用月光和晨露提煉;最讓她心頭一緊的是對方脖頸處,被長發半掩的皮膚下,隱約有淡紫色的紋路在月光下流轉,像極了母親描述過的、女巫施法時會浮現的魔法印記。
塞拉的心臟像被巨浪拍打的礁石,猛地縮成一團。那些關于女巫的可怕傳說瞬間從記憶深處翻涌上來——母親曾說過,有的女巫會把人魚的歌聲煉化成禁錮靈魂的符咒,有的會用魔法剝下魚鱗做成能在陸地上行走的靴子。她甚至能想象出眼前這雙帶著梨渦的笑臉突然變得猙獰,那些藏在長發里的霧晶塵化作鎖鏈纏上來的模樣,冰冷的觸感仿佛已經纏上了尾鰭。
尾鰭不受控制地在礁石上碾出更深的沙痕,冰涼的海水漫過腳背,卻澆不滅她四肢百骸竄起的寒意。
阿加莎眼中的笑意淡了幾分,指尖松開長發,輕輕舉到胸前,像是怕驚擾了棲息的海鳥似的放低了聲音:“你別怕呀。”
她往前小步挪動了半分,靛藍色的裙擺掃過礁石,帶起細碎的沙礫,落在塞拉的尾鰭邊。“我不是來做壞事的,我只是前些天不小心把隨身帶的夜明珠弄丟了。聽說這片礁石灘常有潮水送來海里的寶貝,就想著來碰碰運氣。要是嚇到你了,真的很抱歉。”
她垂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聲音軟得像浸了海水的海綿。說罷還輕輕往后退了半步,刻意拉開些距離,露出礁石上磨出的鞋印——那是雙用海藻編織的軟鞋,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看起來并不像懷揣惡意的模樣。
塞拉盯著阿加莎那雙低垂的眼,尾鰭在礁石上碾出更深的沙痕。她只想快點結束這場會面,那些關于女巫的警示仍在耳邊嗡嗡作響——多待一秒,就多一分不可知的危險。
塞拉抬手解開胸前用珍珠串起的繩結,那顆被體溫焐得溫熱的夜明珠便從鱗片間滑出。圓潤飽滿的珠子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乳白光暈,這是母親給她避暗礁用的,珠子里封存著月光的力量,能在深海里照亮三尺遠的路,此刻卻成了最快脫身的籌碼。
“拿著。”塞拉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將夜明珠往前遞了遞,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別再往北邊去,那里有暗流漩渦,會把你卷進海溝。”她刻意忽略對方眼中閃過的光亮,只想在對方開口前結束這一切。
“我會還你的。”阿加莎的指尖觸到夜明珠時,輕輕頓了一下,像是被那溫度燙到。
“不用了。”塞拉往后退了數尺,尾鰭一擺便滑入更深的海水里,銀色的鱗片在月光下劃開一道美麗的弧線,像流星墜入深海。
阿加莎握著掌心溫熱的夜明珠,望著塞拉消失的方向,嘴角的梨渦慢慢淡去,眼底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像深海里涌動的暗流。夜明珠的光暈透過她的指縫漏出來,映亮了她手腕上一道淺淺的疤——那是多年前被驅逐時,被礁石劃出的傷痕。
塞拉一路游回人魚族的珊瑚宮殿,尾鰭拍打海水的力道都帶著慌亂。剛鉆進自己的貝殼房,就猛地用海藻簾擋住入口,大口喘氣。貝殼墻上掛著的珊瑚風鈴被氣流吹動,發出叮鈴的脆響,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母親嚴厲的告誡在耳邊反復回響:“永遠別相信女巫的溫柔,那是用魔法織就的陷阱。”她指尖還殘留著碰到阿加莎時的微涼觸感,那顆送出的夜明珠像塊滾燙的石頭壓在心頭。她用力揪了揪自己的長發,鱗片在不安中泛起暗淡的光,失去了往日的瑩潤。
“下次再也不去那邊了。”塞拉捂著胸口說道,尾鰭尖卻無意識地指向北方——那是阿加莎出現的方向。
幾日后,莉娜和艾拉興沖沖地游進塞拉的貝殼房,尾鰭上還沾著新鮮的海泥,帶著淺灘陽光的味道。
“塞拉塞拉,聽到消息了嗎?三天后會有艘載滿寶石的商船經過黑巖灣!”莉娜晃著手里的海藻網,眼里閃著興奮的光,“到時候我們浮上海面唱歌,那些人類肯定會被迷惑,寶石就會像雨點一樣掉進海里啦!”
艾拉也跟著點頭,指尖比劃著寶石的形狀:“我上次看見人類用紅寶石鑲嵌王冠,鴿血紅的顏色,比我們珊瑚宮里最艷的珊瑚還要亮。要是能撿幾顆回來,你的貝殼床肯定會比女王的還漂亮。”
塞拉下意識地皺起眉,尾鰭輕輕掃過地面的珊瑚沙,帶起細小的漩渦:“可是母親說,用歌聲迷惑人類是禁忌……他們會記恨的。”
“哎呀,那些人類才不在乎寶石呢,他們總把亮晶晶的東西扔進海里。”莉娜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力道帶著不容拒絕的熱情,“就這一次嘛,你聲音最好聽,像月光落在冰山上的聲音,少了你可不行。”
“要是能撿回那些寶石,我們就可以把它嵌在貝殼屋的門楣上,然后……再用藍寶石串成簾子掛在門口——想想看,月光照進來的時候,整個屋子都會像落滿了會發光的魚群!”艾拉忽然湊近,用冰涼的鼻尖蹭了蹭塞拉的手臂,眼睛亮得像剛從深海撈上來的磷光貝,“還有那些碧綠的翡翠,剛好能拼出你最喜歡的海藻紋樣貼在墻壁上,到時候說不定連女王路過都會忍不住停下來多看兩眼呢!”說著還伸手比劃著貝殼屋將來的模樣,指尖在空中劃出亮晶晶的弧線,仿佛那些寶石已經在她眼前閃爍。
塞拉看著姐妹倆期待的眼神,拒絕的話哽在喉嚨里。她知道她們只是想讓自己的住處更漂亮,就像她喜歡收集珊瑚碎一樣。貝殼房的墻壁確實有些單調,那些從淺灘撿來的貝殼已經失去了光澤,若是真能貼上翡翠海藻……
最終,塞拉輕輕嘆了口氣,尾鰭在地上劃出一道淺痕:“……好吧,但只能在遠處唱,不能靠太近。”
莉娜和艾拉立刻歡呼起來,拉著她的手往宮殿外游去,尾鰭拍打出的水花濺在珊瑚枝上,驚起一群彩色的小魚。
三天后的黑巖灣格外平靜,海面像鋪著一塊巨大的黑曜石,連風都帶著幾分詭異的溫順。當那艘掛著鎏金風帆的商船出現在視野里時,莉娜立刻拽了拽塞拉的手臂:“來了來了!你看那船帆,肯定是富貴人家的船!”
塞拉深吸一口氣,跟著姐妹們浮上海面。商船甲板上果然堆放著木箱,縫隙里透出寶石的虹光,紅的像珊瑚,藍的像深海,綠的像海藻,晃得人睜不開眼。莉娜先開了口,銀鈴般的歌聲順著海風飄過去,像一串跳躍的珍珠;艾拉也跟著加入,尾鰭在水面拍打出輕快的節奏。塞拉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張開嘴,她的聲音像月光凝成的絲線,比另外兩人的歌聲更清透,更能勾人心魄,連海浪都仿佛放慢了節奏,靜靜聽著。
商船上的人影果然開始晃動,有人探身往海里望,甚至真的有幾顆碎鉆被拋了下來,在水里折射出細碎的光。莉娜興奮地想去撿,塞拉正要提醒她小心,突然聽見“哐當”一聲巨響——商船的船舵猛地轉向,船身兩側竟翻出數十門鐵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她們的方向!
“快跑!”艾拉尖叫起來,尾鰭一擺就往深海鉆。
莉娜也嚇得臉色發白,可炮口已經噴出火光,轟鳴震得海水都在顫抖。炮彈落在附近的礁石上,炸開的碎石像冰雹一樣砸下來,一塊尖銳的珊瑚石擦過塞拉的尾鰭,瞬間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溫熱的血立刻暈染開來,在海水里散成一片淡紅。
“你們先走!”塞拉推開莉娜,忍著劇痛用身體擋住飛濺的碎石。她看見姐妹倆的身影消失在深海后,才轉身想逃,可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剛擺了一下尾鰭,就被另一波爆炸的氣浪掀得失去了平衡,身體像斷線的風箏般往下墜。
意識模糊間,她意外落入一個帶著淡淡墨香的懷抱。那懷抱算不上溫暖,甚至有些微涼,像浸在深海里的玉石,可手臂卻異常穩固,將她護在懷里避開了后續的碎石。她費力地睜開眼,看見海藻般的墨綠長發垂在眼前,那雙漆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流血的尾鰭,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阿……阿加莎?”塞拉的聲音因疼痛發顫。
她沒有說話,只是收緊手臂,抱著她往遠離商船的海域游去。海水的顏色從墨藍漸變成近乎漆黑的靛色,只有偶爾掠過的熒光蝦留下轉瞬即逝的光斑,像被風吹散的星子。最終她們停在一處被發光珊瑚環繞的裂谷洞口,那些珊瑚散發著幽幽的藍光,照亮了洞口刻著的古老符文——這里正是傳說中女巫的居所。
阿加莎輕輕將塞拉放在鋪著柔軟海棉的石床上,剛松開手就立刻轉身去翻找角落里的陶罐。塞拉望著她的背影,才發現她的裙擺下擺被碎石劃開了好幾道口子,發梢還沾著些灰褐色的礁石粉末,顯然是為了救她,一路穿過了布滿碎石的海域。
“別動。”阿加莎拿著一罐泛著淡綠色光澤的藥膏走回來,蹲下身時,塞拉清晰地看見她蹙起的眉頭,眉心擰成一道深深的溝壑,那雙總是顯得平靜無波的黑眼睛里,此刻竟翻涌著毫不掩飾的心疼
阿加莎指尖沾著淡綠色的藥膏,像捧著易碎的琉璃,小心翼翼地往塞拉尾鰭的傷口上涂。藥膏帶著晨露與海草的清冽氣息,觸到傷口時泛起細碎的泡沫,那動作輕得仿佛稍一用力,眼前這抹銀藍就會像珊瑚碎般裂開。“人類的船怎么敢闖到黑巖灣來。”她的聲音比平時低啞些,尾音纏著不易察覺的慍怒,像深海暗流撞上礁石,激起無聲的漩渦。
塞拉疼得輕輕顫抖,尾鰭尖蜷縮著蹭過石床的海棉,卻忍不住追問:“你怎么會在那里?”黑巖灣的暗流比毒蛇更難預測,連最老練的人魚都不敢輕易靠近。
阿加莎涂藥的手頓了頓,銀灰色的藥膏在指尖凝住一小團。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只輕聲說:“剛好路過。”可她眉間的褶皺始終沒松開,像被潮水沖不散的沙痕,直到用韌性極好的海藻將傷口仔細纏好,打了個不會硌到鱗片的活結,才終于舒了口氣。只是看向塞拉的眼神里,仍帶著揮之不去的擔憂,像怕這剛愈合的傷口會被洞里的風再次吹裂。
塞拉望著阿加莎指尖殘留的藥膏痕跡,尾鰭在海棉上輕輕蜷縮了一下。傷口的灼痛感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局促——她正處在傳說中最危險的女巫居所,洞壁上刻著會流動的暗紫色符文,角落里的陶罐泛著奇異的光澤,可那個被母親稱為“邪惡”的女巫,剛剛才用體溫為她驅散了死亡的陰影。
“謝謝你。”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洞里的寂靜,“藥膏很管用,我……我該回去了。”尾鰭尖不安地蹭著石床邊緣,帶起細碎的海沙,那些關于女巫的恐懼仍像細刺般扎在心頭,身處陌生之地的拘束感更讓她坐立難安。她總覺得這溫柔像深海的泡沫,看著美麗,一觸就會破滅,露出底下藏著的鋒利礁石。
她抬眼看向洞口透進來的微光,那里連接著她熟悉的海洋,能看見游動的磷光魚在光里劃出銀線:“族人發現我不在,會擔心的。”這話一半是實情,一半是想快點逃離的借口——她怕再待下去,自己會更難分辨眼前的溫柔,究竟是真心還是魔法織就的幻影。
阿加莎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洞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裙擺上的破口,那里還沾著黑巖灣的礁石粉末。她的聲音比剛才涂藥時更柔和些,像被海水泡軟的海藻:“你的尾鰭傷得太深,現在回去只會撕裂傷口。暗流會像無形的手,扯動海藻繃帶,到時候傷口感染,連女王的御醫也治不好。”
她抬手輕輕拂過石床邊緣叢生的發光珊瑚,那些細碎的光斑便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像在點頭附和:“這里很安全,沒有人類的炮聲,也沒有暗流。”
她頓了頓,抬眼時黑眸里映著珊瑚的微光,語氣帶著一種近乎鄭重的篤定:“我不會對你做任何事,這是女巫的誓言。”說著還伸出手,掌心朝上攤開,那里還沾著些許淡綠色的藥膏,帶著治愈的氣息,“等你的鱗片重新泛起光,能像從前那樣靈活地擺尾,能穩穩游回珊瑚宮了,我會親自送你出去。”
她往后退了兩步,在洞口不遠處的石凳上坐下,刻意拉開距離,姿態坦蕩得讓塞拉無法再懷疑:“你可以放心休息,我守在這里。”
塞拉望著阿加莎靜坐的背影,看她墨綠的長發垂落在靛藍色的裙擺上,像海藻纏上了深海的礁石。又低頭看了看被海藻纏緊的尾鰭,傷口的鈍痛像潮水般漫過疲憊的神經。她想再說些什么,眼皮卻重得抬不起來,尾鰭無意識地舒展開,貼在微涼的石面上,竟感到一絲久違的安穩。
意識沉入黑暗前,她仿佛聽見洞口傳來極輕的翻書聲,紙頁翻動的聲音像潮水漫過貝殼的細響,規律得讓人安心,又帶著點莫名的心慌。等她再次眨動睫毛時,月光已悄悄換了角度,將阿加莎的影子拉得很長,覆在她的魚尾上,像層柔軟的紗,遮住了那些尚未長好的新鱗。
之后的日子,阿加莎每天都會用第一縷晨光收集的晨露調和新的藥膏,指尖觸到尾鰭時一天比一天輕,仿佛怕驚擾了鱗片下悄悄愈合的血肉。她的動作里帶著一種奇異的耐心,像在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寶,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氣流會吹疼那新生的肌膚。
她會帶來用三層海藻編織的軟墊,一層一層鋪在塞拉身下,讓她躺得更舒服;會找來最溫順的發光水母,用透明的絲線懸在洞頂,照亮她看書的角落——那些書是用海獸皮做的封面,里面記載著深海的傳說,有會流淚的珍珠貝,有能指引方向的星魚;甚至會坐在石凳上,用烏賊汁在光滑的貝殼上寫字,與她說著那些關于深海洋流的古老故事,比如哪片海域的珊瑚會在月圓時唱歌,哪條海溝藏著被遺忘的沉船,里面堆滿了人類的黃金。
塞拉起初總保持著警惕,夜里常從淺眠中驚醒,以為會看到女巫念咒的場景。可每次睜開眼,都只看到阿加莎坐在石凳上,要么在看書,要么在調配藥水,月光落在她側臉上,安靜得像幅畫。有一次她半夜口渴,剛想開口,阿加莎就像有感應似的轉過頭,手里捧著半殼清冽的海水,遞過來時眼里帶著剛從思緒中抽離的茫然,卻沒半分被打擾的不耐,仿佛為她守夜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尾鰭的傷口開始長出新的鱗片,泛著淡淡的珍珠光澤,比原來的更亮,像被月光鍍過一層膜。塞拉看著那些新鱗片在光線下流轉的光澤,心里的戒備也像潮水般慢慢退去。
她開始留意阿加莎的細節:她看書時會輕輕咬著下唇,思考時會用指尖敲著石凳,發出規律的輕響,說到有趣的傳說時,眼里會閃過像孩子般的光亮。她的女巫身份似乎沒那么可怕了,那些淡紫色的魔法印記,在月光下看起來更像美麗的花紋,而不是邪惡的象征。
這天阿加莎帶來一朵會隨情緒變色的海葵花,花瓣此刻是純凈的白色,像剛被海水洗過的貝殼。“它很特別。”阿加莎的聲音帶著笑意,指尖輕輕碰了碰花瓣
塞拉下意識地伸手去摸,指尖相觸時,兩人都頓了頓,卻沒像初見時那樣立刻縮回。阿加莎的指尖微涼,帶著藥水的清苦氣息,卻意外地讓人安心。
“它能感覺到你的善意。”阿加莎輕聲說,海葵花在她們手中緩緩綻開了粉白色的花瓣,像少女害羞時的臉頰,柔軟得讓人不忍觸碰。塞拉看著那抹溫柔的顏色,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想起那些關于女巫的可怕傳說了。
思念成海(阿加莎篇)
我蜷縮在裂谷洞口的陰影里,指尖捏著那枚被體溫焐熱的夜明珠。珠子里封存的月光透過指縫漏出來,在巖壁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塞拉鱗片上的光。
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那是屬于男性的象征,它總在我情緒翻涌時格外刺目,像在提醒我這副皮囊下藏著的秘密。
第一次在礁石灘見到她時,我剛喝完當天的變形藥水。骨骼的酸痛還沒散去,喉間殘留著海蛇膽汁的苦澀,可當月光落在她銀藍色的鱗片上,我忽然覺得那些疼痛都不值一提。
女巫族群從不接納男性。十歲那年,我被長老們扔出裂谷,懷里只揣著半本殘缺的藥水配方。他們說男性的血液會污染魔法,說我是族群的污點。為了活下去,我只能循著那些模糊的字跡,用劇毒的海蛇膽汁和熒光水母的黏液,熬出能讓軀體暫時軟化的藥劑。
當我喝下它時,骨骼像被潮水反復拍打,每一寸筋肉都在尖叫著反抗,身體被壓縮撕裂般的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只是一個異類。喉結隱去,肩背線條變得柔和,鏡子里會映出一個帶著淺淺梨渦的“女巫”——這是我能在這片海域活下去的唯一偽裝,一個用疼痛換來的身份。
那枚夜明珠被我藏在陶罐底層,墊著柔軟的海藻。每次熬藥時觸到它的溫度,都會想起塞拉遞過來時顫抖的指尖。她分明滿眼驚懼,像小鹿撞見了獵人,卻還是把這樣珍貴的東西塞給一個陌生的“女巫”,像把最亮的星子捧到了我面前。
從那天起,我就像守著秘密的礁石,默默關注著她。不敢靠太近,只敢躲在熒光珊瑚的陰影里,看她彎腰撿拾珊瑚碎,看月光灑在她鱗片上,碎成一片流動的星子;看她和姐妹們在淺灘嬉鬧,尾鰭拍打出的水花在陽光下像碎鉆。她偶爾會對著海浪唱歌,聲音清透得像冰山上融化的雪水,能撫平深海里所有的暗流。而我就坐在礁石后,直到潮水漫過腳踝,將她的歌聲泡成咸澀的回憶,才舍得離開。
我知道人魚族的規矩,知道她們世代相傳“女巫是邪惡的化身”;也知道自己的秘密,這副“阿加莎”的皮囊下,藏著會讓她恐懼的真相。可看著她把最亮的珍珠串成項鏈掛在腰間,看著她為了保護姐妹,用身體擋住飛濺的碎石,我總會忘了那些——她太干凈了,像從未被深海暗流污染過的月光,讓我忍不住想護著,哪怕這守護需要用謊言做鎧甲。
黑巖灣的炮聲響起時,我正在調配新的變形藥水。爆炸聲透過海水傳來,震得陶罐里的液體晃出漣漪,像我驟然失控的心跳。我幾乎是本能地沖出裂谷,連熬藥的火都忘了熄滅。當看見那塊尖銳的珊瑚石劃開她的尾鰭,看見她推開同伴獨自承受碎石時,我什么也顧不上了,只憑著本能沖過去,在她墜海前接住那抹光。
她的尾鰭還在流血,溫熱的液體浸透我的裙擺,帶著咸澀的腥氣。我第一次感謝這副偽裝——至少此刻,她落入的是一個“女巫”的懷抱,而不是一個會讓她驚慌的陌生男性。我怕我的真實模樣會嚇到她,怕那些關于“男性女巫是怪物”的傳說,會讓她像避開暗礁一樣避開我。
把她放在石床上時,她睫毛上還掛著血珠,像凝結的紅寶石。我翻遍了所有陶罐,找到最溫和的療傷藥膏,那是用百年海草和珍珠粉熬成的,連幼魚的傷口都能治愈。指尖觸到她傷口的瞬間,突然很怕這副靠藥水維持的溫柔,配不上她的純粹。可當她從劇痛中睜開眼,水汽氤氳的眸子里映出我的影子,輕聲喊出“阿加莎”時,我又卑劣地慶幸起來——幸好,她現在還不知道我是誰。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從想保護她開始的。從她遞過夜明珠的那刻起,從她對著海浪唱歌的每個滿月夜起,我就已經在等一個機會,一個能光明正大站在她身邊的機會。哪怕這機會,此刻還藏在變形藥水的泡沫里,隨時會破滅。
塞拉躺在石床上的第七個夜晚,我坐在石凳上看了她一整夜。發光珊瑚的微光照亮她蜷起的尾鰭,新長的鱗片泛著珍珠色的柔光,像灑滿了星星的碎片。我數著她睫毛顫動的次數,一共三百二十七次,每一次都像掃在我的心上。忽然想起第一次變作“阿加莎”時,鏡中那個陌生的女性面容讓我作嘔,可此刻,我竟慶幸自己能以這副模樣,留在她身邊,為她換藥,給她講故事,看她在睡夢中露出淺淺的笑意。
在我的照顧下,塞拉傷口恢復得很好,好到已經看不出一絲受傷的痕跡。她的尾鰭重新變得靈活,銀藍色的鱗片在光下流轉,像從前一樣美麗。
我知道,已經到了分別的時候了。再留下去,變形藥水的效力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褪去,我不想讓她看到我真實的模樣時,眼里充滿恐懼。
她轉身時,尾鰭不經意掃過我的手背,冰涼的觸感像電流竄過四肢,讓我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直到那抹銀色徹底消失在珊瑚叢中,再也看不見了,我才踉蹌著退回裂谷,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變形藥水的效力在黃昏時褪去。骨骼發出噼里啪啦的脆響,像有無數把小錘在敲打,喉結重新隆起,帶來窒息般的疼痛,墨綠長發褪去柔亮,露出利落的黑色短發。鏡中映出棱角分明的下頜線,和那雙翻涌著暗紫色光的眼睛——這才是真正的我,阿加斯,一個被族群驅逐的男性“異類”。
裂谷里突然空曠得可怕。石床上還殘留著她的氣息,混合著海藻與珍珠的淡香,像她從未離開。我盯著那朵隨情緒變色的海葵花,它此刻正蔫蔫地垂著花瓣,失去了往日的鮮活,像極了我空落落的胸腔。
“蠢貨。”我一拳砸在石壁上,指節滲出血珠,血腥味在空氣里彌漫開來。那些藏在“阿加莎”面具下的溫柔,那些借著換藥時觸碰她尾鰭的小心翼翼,那些念古老故事時刻意放柔的語調,哪里是偽裝,分明是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真心。我以為只要扮演好“女巫”的角色,就能永遠守著她,卻忘了人心不是藥水,騙不了別人,更騙不了自己。
藥水在陶罐里泛著詭異的泡沫,散發著海蛇膽汁的腥氣。我猛地灌下一大口,任由骨骼再次傳來撕裂般的疼痛,疼得蜷縮在地上,冷汗浸濕了短發。鏡中的“阿加莎”重新浮現,眼角的痣在蒼白皮膚下若隱若現,像一滴沒擦去的墨。
我沖出裂谷,循著記憶里珊瑚宮的方向游去。洋流帶著咸澀的風灌進喉嚨,像有無數根細針在扎。我忽然想追上塞拉,想扯掉那層偽裝,讓她看看這個總是用“阿加莎”的溫柔掩飾真心的我。
哪怕她會厭惡我用謊言騙取信任,哪怕她會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開我,我也想告訴她——
海葵花在掌心綻開粉白花瓣的那一刻,不是它感覺到了善意,而是我心里的花,在她指尖觸到我皮膚的瞬間,悄然盛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