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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孟忘川

  • 繪世說
  • 三更淚色
  • 4702字
  • 2025-08-16 02:52:45

公元前221年,秦滅六國,天下初定。渭水之畔的櫟陽縣,還殘留著戰(zhàn)火洗劫后的瘡痍。城南的破廟里,十六歲的阿芷正將最后一把草藥塞進陶罐,陶罐底下的柴火噼啪作響,映得她清瘦的臉頰泛著暖黃。

“阿姊,藥好了嗎?”蜷縮在草堆里的少年咳嗽著發(fā)問,他左腿不自然地扭曲著,那是去年秦軍破城時被馬蹄碾過的舊傷。

阿芷揭開陶罐蓋子,一股苦澀的藥味漫開來:“再等片刻,阿弟忍忍。”她用粗布巾裹住罐耳,將藥汁倒進豁口的陶碗,又從懷里摸出半塊麥餅——這是今早去給藥鋪送草藥時,掌柜偷偷塞給她的。

姐弟倆本是魏國遺民,父親原是安邑城里的醫(yī)者,城破時為護一本祖?zhèn)麽t(yī)書被秦兵所殺。母親帶著他們逃往櫟陽,卻在途中染了時疫,臨終前將那本藍布封皮的醫(yī)書塞進阿芷懷里:“活下去,莫忘了醫(yī)者仁心。”

暮色四合時,阿芷背著藥簍出門。她得趁著月色去采溪邊的夜交藤,阿弟的腿疾總在夜里疼得厲害。渭水的夜風帶著水汽,吹得她單薄的衣袍貼在身上,剛走到蘆葦蕩邊,忽然聽見一陣兵刃相接的脆響。

她慌忙躲進蘆葦叢,透過縫隙看見三個黑衣人設下埋伏,被圍攻的是個身著玄色錦袍的年輕男子。那人劍法凌厲,卻架不住對方偷襲,肩胛中了一箭,鮮血很快浸透了衣料。

當男子被打倒在地時,阿芷看見他腰間掛著塊玉佩,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上面刻著一個“嬴”字。她心臟猛地一縮——是秦室貴族。

可當黑衣人舉劍要刺下去時,她還是沒忍住,抓起身邊一塊石頭朝那人手腕砸去。趁著對方分神的瞬間,她拽起地上的男子就往蘆葦深處鉆。

“別管我……”男子聲音虛弱,氣若游絲。

“閉嘴!”阿芷咬著牙,將他半拖半拽帶到溪邊的隱蔽石窟,“我救你不是因為你是誰,只是見不得人在我眼前被殺。”

她撕開他的衣袍查看傷口,箭頭深陷在血肉里,周圍已經泛出烏青色。“箭上有毒。”她皺眉,從藥簍里翻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和解毒草,“會很疼,忍著。”

刀刃劃破皮肉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男子額頭滲出冷汗,卻始終沒哼一聲。阿芷將嚼碎的解毒草敷在傷口上,又用布條緊緊包扎好,做完這一切,她的后背已經被冷汗?jié)裢浮?

“我叫阿芷。”她蹲在石窟門口,望著外面潺潺的溪水。

“嬴昭。”男子的聲音緩和了些,“你不怕我?”

“怕。”阿芷老實回答,“但我爹說,醫(yī)者眼里只有傷患,沒有貴賤。”她轉頭看他,月光剛好落在他臉上,眉骨高挺,鼻梁筆直,即使狼狽也難掩一身貴氣,“你傷好后就離開,別連累我們姐弟。”

嬴昭看著她眼里的戒備,忽然低低笑了一聲:“好。”

嬴昭在石窟里藏了七日。阿芷每天送藥送飯,卻很少與他說話。她要照顧阿弟,要去山上采藥,還要提防秦兵的盤查,日子像緊繃的弦。

第五日清晨,她剛把藥碗遞給嬴昭,就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她臉色一白,正要出去查看,卻被嬴昭拉住手腕:“別去,是追殺我的人。”他從懷里摸出一枚虎符,“你拿著這個去櫟陽都尉府,就說昌平君在此。”

阿芷愣住了。昌平君嬴昭,她聽過這個名字。據說他是秦王的異母弟,因反對焚書坑儒被構陷謀反,成了朝廷欽犯。

“我不去。”她抽回手,“我救你是本分,卻不想卷入你們的紛爭。”

嬴昭看著她倔強的側臉,忽然問:“你就不好奇,為何我寧愿藏在這里,也不求助官府?”

“你們貴人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懂。”阿芷收拾著藥碗,指尖卻在微微發(fā)顫。她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眼神,想起那些被秦兵燒毀的醫(yī)書,心里像壓著塊石頭。

可那天下午,她還是去了都尉府。不是為了嬴昭,而是因為黑衣人在城外搜查時,誤殺了兩個平民。她站在府衙門口,攥著那枚冰涼的虎符,手心全是汗。

三日后,嬴昭的人終于來了。臨走前,他將那塊刻著“嬴”字的玉佩塞給阿芷:“拿著它,日后若有難處,可去咸陽城的昌平君府找我。”

阿芷想還給她,他卻按住她的手:“就當是……謝你救命之恩。”他的指尖溫熱,觸得她臉頰發(fā)燙,慌忙別過臉去。

望著遠去的車馬,她捏著那塊玉佩,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只是阿芷總在不經意間摩挲著玉佩。阿弟察覺到她的異樣,打趣道:“阿姊,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公子了?”

她紅著臉呵斥他胡說,心里卻像被投了顆石子,泛起圈圈漣漪。

秋末時,櫟陽爆發(fā)瘟疫。起初只是幾戶人家咳嗽發(fā)熱,沒過幾日,就蔓延到了半個城池。秦兵封鎖了城門,將病患集中在城西的破廟里,任其自生自滅。

阿芷背著藥簍想去救治,卻被守城的士兵攔住:“都尉有令,凡出入疫區(qū)者,格殺勿論!”

她看著破廟里傳來的哭喊聲,想起母親臨終的話,心急如焚。夜里,她翻出那本祖?zhèn)麽t(yī)書,在油燈下一頁頁翻看,忽然看到關于“時疫治法”的記載,上面說需用渭水深處的靈藻,配合七種草藥熬制湯藥,可解此疫。

但渭水深處水流湍急,往年常有采藻人被卷走性命。阿芷咬了咬牙,決定冒險一試。

她趁著月色來到渭水邊,剛解開小船的繩索,就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你要去哪?”

回頭一看,竟是嬴昭。他穿著便服,風塵仆仆,像是剛趕回來。

“你怎么來了?”阿芷驚訝道。

“聽說櫟陽有疫,過來看看。”他目光落在她的小船上,“你要去采靈藻?”

阿芷點頭:“醫(yī)書上說,那是治疫的關鍵。”

嬴昭皺眉:“太危險了,我去。”

“不行!”阿芷攔住他,“你的傷還沒好利索。”

兩人爭執(zhí)間,遠處傳來秦兵的腳步聲。嬴昭拉著她躲進蘆葦叢,看著她倔強的眼睛,忽然低聲說:“一起去。”

小船在湍急的水流中顛簸,阿芷掌著舵,嬴昭則用長桿打撈靈藻。月光灑在水面上,像鋪了層碎銀,他的側臉在月光下格外柔和,阿芷忽然覺得,這樣的時刻要是能久一點就好了。

當他們抱著滿滿一筐靈藻回到岸邊時,天已經蒙蒙亮。嬴昭忽然從懷里摸出一支木簪,簪頭刻著朵小小的芷花:“上次在咸陽看到的,覺得很配你。”

阿芷接過木簪,指尖觸到他的溫度,臉頰瞬間紅透,低著頭小聲說了句“謝謝”。

瘟疫很快被控制住了。阿芷因為救治病患,成了櫟陽人口中的“活菩薩”。嬴昭沒有立刻回咸陽,而是在城外租了間院子,說是要養(yǎng)病,其實常來幫阿芷照看藥鋪。

他會幫她劈柴、挑水,會在她給病患診脈時安靜地站在一旁,會在她累的時候遞上一杯熱茶。阿芷漸漸習慣了他的存在,甚至會在他沒來的日子里心神不寧。

阿弟看出了端倪,私下里對阿芷說:“阿姊,昌平君是好人,你跟他走吧。”

阿芷卻只是搖頭。她知道,他們之間隔著云泥之別。他是秦室貴胄,她是魏國遺民;他身處朝堂漩渦,她只想安穩(wěn)度日。

入冬后,咸陽傳來消息,秦王要在全國范圍內收繳民間書籍,尤其是儒家經典,敢有私藏者,誅九族。

消息傳到櫟陽,阿芷心里咯噔一下。她那本祖?zhèn)麽t(yī)書里,夾著父親生前抄錄的論語,那是父親最珍視的東西。

“把書燒了吧。”嬴昭找到她時,臉色凝重,“我剛收到消息,廷尉府的人已經在路上了。”

“不行!”阿芷將醫(yī)書緊緊抱在懷里,“這是我爹留下的唯一念想。”

“留著會沒命的!”嬴昭的聲音帶著急切,“阿芷,別任性!”

“你不懂!”阿芷紅了眼睛,“你們貴族永遠不懂,有些東西比性命還重要。”

兩人大吵了一架,不歡而散。嬴昭氣得摔門而去,阿芷抱著醫(yī)書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滑落。

三日后,廷尉府的人果然來了。他們挨家挨戶搜查,凡是找到書籍的,無論內容,一律當場焚燒,主人則被拖走問斬。

阿芷將醫(yī)書藏在床板下,整夜都沒合眼。天快亮時,忽然聽見敲門聲,她以為是官兵,嚇得渾身發(fā)抖,開門卻看見嬴昭。

他臉上帶著傷,衣服上沾著血跡:“我把廷尉府的人引去別處了,你們快收拾東西,跟我走。”

阿芷愣住了:“你……”

“別廢話了!”嬴昭拉起她的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們剛走出城門,就被一隊秦兵攔住。為首的將領冷笑道:“昌平君,沒想到你竟會為了兩個賤民抗旨不遵。”

嬴昭將阿芷和阿弟護在身后:“他們是我的人,誰敢動?”

“秦王有令,私藏禁書者,同罪!”將領揮手,“拿下!”

刀劍相向的瞬間,嬴昭將阿芷推開:“帶著你弟弟走,往南,去找楚國的春申君,他會收留你們。”他將那枚虎符塞進她手里,“快走!”

阿芷看著他被秦兵包圍,看著他身上不斷涌出的鮮血,喉嚨像被堵住一樣發(fā)不出聲音。阿弟拉著她的手,哭喊著:“阿姊,快走啊!”

她最后看了一眼嬴昭,看見他朝她用力揮手,然后轉身,跟著阿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們逃到楚國邊境時,聽到了咸陽傳來的消息:昌平君嬴昭因私通反賊、包庇藏書者,被處以極刑,于冬至日腰斬于市。

那天,阿芷坐在江邊,手里緊緊攥著那枚玉佩和虎符,從日出哭到日落。江水冰冷,像她此刻的心。

五年后,楚地。阿芷成了當地有名的醫(yī)者,她不再叫阿芷,而是用了母親的姓氏,人稱“姜醫(yī)女”。阿弟的腿疾漸漸好轉,已經能下地走路了。

只是她再也沒有笑過。有人給她提親,她都婉言拒絕。夜里睡不著時,她會拿出那支木簪,在月光下看很久。

秦滅楚的那一年,戰(zhàn)火再次蔓延到她所在的小鎮(zhèn)。阿弟為了保護醫(yī)書,被秦兵殺死在她面前。她抱著阿弟冰冷的尸體,忽然覺得這世間再無牽掛。

秦兵要抓她去做營妓,她沒有反抗,只是在路過江邊時,縱身跳了下去。冰冷的江水包裹著她,意識模糊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嬴昭的臉,看到他在渭水邊對她笑。

再次醒來時,她躺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天空是灰蒙蒙的,沒有日月星辰,只有一條渾濁的河緩緩流淌,河岸邊長滿了紅色的花,像燃燒的火焰。

“你醒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阿芷轉頭,看見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婆婆,穿著灰色的粗布衣裳,正笑瞇瞇地看著她。

“這里是哪里?”她問道,聲音沙啞。

“忘川。”老婆婆指了指那條河,“過了河,喝了我的湯,就能轉世投胎,前塵往事,一筆勾銷。”

阿芷站起身,朝河邊走去。她想快點忘記,忘記父親的死,忘記阿弟的死,忘記嬴昭最后那一眼。

可當她走到河邊,看見水里倒映出的自己時,卻愣住了。那是張陌生的臉,布滿了皺紋,頭發(fā)花白,像個老嫗。

“怎么會這樣?”她摸著自己的臉,驚慌失措。

“你跳江時,心里存著太大的執(zhí)念,魂魄受損,所以變成了這副模樣。”老婆婆嘆了口氣,“這樣的魂魄,是投不了胎的。”

阿芷頹然坐在地上,眼淚無聲地滑落。連死,都不能解脫嗎?

“老婆子我守在這里幾千年了,早就累了。”老婆婆忽然說,“你既然無處可去,不如留下來幫我?”

“幫你做什么?”

“熬湯。”老婆婆指了指岸邊的土灶,“這湯叫孟婆湯,用忘川水、彼岸花、三途河的泥沙熬成,能讓人忘記一切。”

阿芷看著那條河,看著那些在河邊徘徊、滿臉痛苦的魂魄,忽然點了點頭。忘記,或許也是一種慈悲。

她留了下來,成了新的孟婆。老婆婆將熬湯的秘方傳給她,然后化作一道煙,消失在了忘川河畔。

起初的日子很難熬。她看著那些魂魄喝下湯,笑著走向輪回,心里卻像被刀割一樣疼。她常常在夜里偷偷拿出那枚玉佩,摩挲著上面的“嬴”字,直到天亮。

有一天,一個穿著玄色錦袍的魂魄來到河邊。他肩胛處有一道淡淡的疤痕,腰間似乎曾掛過什么東西,卻空空如也。

“姑娘,借碗湯。”他笑著說,聲音溫和。

阿芷端湯的手猛地一顫,抬頭望去,正是嬴昭。

他看著她,眼神里帶著一絲熟悉,卻又充滿了陌生:“我們……是不是見過?”

阿芷低下頭,將湯碗遞給他:“喝了湯,就忘了吧。”

他接過湯碗,猶豫了一下,還是一飲而盡。喝完后,他朝她笑了笑:“多謝姑娘。”然后轉身,一步步走向輪回之門,背影決絕,沒有一絲留戀。

阿芷站在河邊,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眼淚終于掉了下來。落在忘川水里,激起一圈圈漣漪,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動過惻隱之心。她每天坐在土灶前,默默地熬湯,看著無數魂魄帶著前世的記憶來,空著腦袋走。

她的頭發(fā)越來越白,皺紋越來越深,成了人們口中那個冷漠的孟婆。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她才會拿出那支木簪,在月光下輕輕擦拭。

忘川河畔的彼岸花謝了又開,不知過了多少年。有一天,一個小魂魄好奇地問她:“孟婆孟婆,你有沒有想忘記的人啊?”

她抬起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嘴角似乎動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早就忘了。”她說。

只是那枚刻著“嬴”字的玉佩,始終被她藏在懷里,貼著心口的位置,溫暖而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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