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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情殤

日子規律而平靜。

安以德的作息時間從未如此準確過,幾點起床,洗漱,跑步,吃飯,學習等等。

有一天他忽然發現,自己連喘氣的頻率節奏也和以往不一樣了。過去是有著大小起伏的,欲發怒時是必須自我調整,努力按捺的。眼下不需要。它自然透著股沉穩的勁兒,跟慢跑似的。

每天,他眼里看見最多的是藍色。天空的藍。犯人服的藍。他所在油漆班粉刷墻壁的藍。監區白墻上的藍色標語,‘揚起生命風帆,駛向新的彼岸。’

以往,他只知道藍色代表天空和海洋,代表生命的起源,現在他才知道,藍色也代表一種自我純凈。

那天,他干活時,一個犯人走了過來。

那人四十出頭,看神色舉止就知道曾是個在社會上歷練過的角色。

“你叫安以德?”

安以德點點頭,面無表情地看了對方一眼,沒說話。

整個監區了,他差不多是最沉默的一個人。

“我叫陳澤?!?

安以德“嗯”了一聲。

“聽說,你的案子和柯鄞赫有關?”陳澤問,仔細瞧著安以德,目光露出探究的意味。

安以德判斷不出對方來意,索性不答,等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陳澤瞥了眼四周,見無人注意,湊了過來,壓低聲音。

“你若槍法準點,也省得我將來費事不是?”

安以德定定看著陳澤,依舊不露聲色,“什么意思?”

陳澤笑笑?!巴盹埡笞杂苫顒訒r間,我去找你,咱們再聊。”

說罷,陳澤走了。

安以德繼續干活,有些心神不定。

他想起劉律師在掌心寫的那個‘黑’字。

當然,也許只是傳聞。外面還有人說自己涉黑呢,簡直笑話。

“將來費事”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費事補自己一顆子彈作為報復,還是補柯鄞赫?

兩種解釋似乎都說得過去。

安以德的直覺傾向于后者。他感覺對方是自己這一邊的。

不過還是慎重些好。萬一不是這樣,盡可能避開陳澤就是。實在不行,還可以申請換去其它監區。

這樣想著,他的心便放了下來。

晚飯后,三十分鐘自由活動時間,安以德坐在操場角落的長凳上,抱著雙臂,瞇起眼睛,望著對面山頂的夕陽。

這時,陳澤遠遠走了過來,在他旁邊坐下。

“老安,給你講個故事吧,”陳澤說,“不長,十分鐘就說完?!?

安以德看了對方一眼,沒說話。

“我認識柯鄞赫肯定比你早,差不多二十年前吧,”陳澤說,“想知道他是怎么起家的嗎?一起工程質量糾紛。簡單地說,作為實際施工人,他自己策劃,暗中聯合建設方,起訴掛靠方,最后合分了那筆巨額違約賠償金,除此之外,他自己的工程款也一分沒少拿。”

“那時工程管理沒后來那么規范,亂。亂才好賺錢??论春站鞯煤堋6?,就是當時建設方的代表。換句話說,我就是他的內應。”

陳澤臉一偏,啐了唾沫,繼續敘述。

“他給我的錢不到位。說好一人一半。他只給了我那部分的三分之一。我去找他,他說他準備成立公司,眼下錢很緊,那三分之二算是我的投資。我當時有公職,不方便持股。所以由他代持。我覺得他不敢怎樣,就同意了。”

“接下來的事我不說你也猜得到。他的公司發展迅速,不到兩年就成了行業領頭人物。這時我再去找他,他要么避而不見,要么推脫,總之,再不提那筆錢和股份的事?!?

“不久,我被解職,原因涉及到另一個工程,手段和柯鄞赫的差不多。我遭到掛靠方的實名舉報,事情根本沒有回旋的余地?!?

“我無路可去,只好去找柯鄞赫。這次他十分慷慨,給我在公司財務部安排了一個普通職位。工資雖然不多,倒也餓不死。”

“那段時間,我心里始終過不去先前那道坎兒,于是找了個機會,挪用了三筆錢。被發現后,我就被抓了?!?

“我一直指望著柯鄞赫能幫我擺平,或者以公司的名義寫份說明,請求從輕處理什么的。后來我才發現,自己實在夠蠢的。我是因為第三筆錢被抓的,進去后,前兩筆也被翻了出來,甚至之前有幾筆查不出去向的錢,最終也落到我身上。庭審時我看見財務部出具的情況說明,下面有柯鄞赫的親筆簽字。”

“我被判了十年。我原來不在這所監獄。服刑第五年時,有個犯人越獄,牽連到我,又加了五年,送到這里。到目前為止,我還得待上十年。十年后,我五十大多,快六十了。就算活著,健健康康地出去,也差不多廢了?!?

“原本這也沒什么。誰叫我犯事兒呢?直到去年,我才偶然知道,那個越獄的犯人,眼下已經偷渡到海外,隱姓埋名,就在柯鄞赫海外公司上班。”

陳澤瞇起眼睛,盯著監區對面起伏的山巒,目光陰沉。

此刻,夕陽早已落下。暮色四沉。

再有十分鐘,自由活動就結束,到了晚學習時間。

“所以我說,老安,你若槍法準點,也省得我將來費事不是?”陳澤微笑瞅著安以德,眼里卻絲毫笑意都沒有。

安以德沒說話,摸索著掏出一盒煙遞給陳澤。陳澤擺擺手。

“早都戒了。”他說,站起身,“戒了,好好活著,總有機會的。對了,聽說你睡了他的女人?干得漂亮!”

安以德點燃煙,深吸了一口,望著地面不語。

“如果我有機會,哼!”陳澤枯瘦的臉頰抽動著,眼底掠過一道殺氣。

安以德繼續坐在原地,沉思著,直到集合鈴響起,才將煙熄滅,站起身,朝監所走去。

連著數日,只要有時間,陳澤就來找安以德聊天,說這說那。

實際上多半時間是陳澤一個人說,安以德只是默默聽著而已。

他有種預感,陳澤一定會提到什么。

他預備著。

果然,那天晚上,依舊在操場上,兩人正坐著,陳澤忽然將話題轉到樊雅身上。

“那個女人叫樊雅對吧?我見過一次,長得實在漂亮,也高傲,”陳澤說,曖昧地笑笑,覷著安以德,“看不出來,你是怎么弄到手的?沒少費功夫吧?”

安以德的心開始翻動,臉騰地漲紅了,依舊默然不語。

陳澤誤解了安以德的臉紅,嘿嘿笑了兩聲,眨眨眼,終于說出醞釀已久的那句話,帶著那個無人不知的骯臟字眼,連著樊雅的名字。

安以德二話沒說,握緊拳頭,對準陳澤兩眉中間,狠狠砸了下去。

他聽見指關節的喀嚓聲響,感覺到一陣劇痛。

陳澤的身體猛地飛了出去,落在四五步遠的地面,兩手捂著臉,血從指縫間流出。

兩名獄警飛快地跑了過來,將依舊站在原地安以德按倒。

禁閉室里,安以德抱膝坐在小床上,背靠墻壁,望著屋頂。

妻子上個月來電話,告訴他,她準備出國,和兒子安則一起生活。在安以德出獄之前不打算回來了,叮囑他照顧好自己。

電話里,安以德讓妻子放心,說他會的。

盡管離婚已經有段時間了,可是在安以德心里,妻子永遠是妻子,而不是‘前妻’。他和她之間不需要這種法律關系的界定。這是他個人精神層面的事。

當然,任何時候,他都不會干預她的生活。

兒子安則一個電話也沒打過。安以德知道,他在恨自己。

此外毫無音訊的就是樊雅。快一年了,她無聲無息。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她的病復發了,又回到當初的狀態,還是怎么呢?

如果單單是自己被遺忘了也沒什么。他并不指望著她來探望,表示關心,半真半假地安慰他,說她會等他出來什么的。

要說這類心思一點沒有,那也不現實。安以德不是圣人。他有,但是不敢這么想。

他要的只是她沒事。沒事就好。

徹底離開柯鄞赫,狠下心,再也不要受那個人擺布。這就夠了。

至于自己,五年后雖然還不算老,卻也不比從前,無法再給她什么。

激情,財富,他都沒了,有的只是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這樣的心對于男人來說,也是魅力的一種??墒窃谒磥恚總€瘡孔內填滿的都是對樊雅的思念而已。

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沉淀,一度的情感淡然后,他忽然又開始渴望觸摸她,偶爾的深夜甚至無法忍耐。

那根細細的銀色腳鏈,被他巧妙地藏進《喧囂與騷動》的書縫中央。

禁閉結束后,回到監舍,他立即找出那本書,仔細摸了摸,這才松了口氣。

后來,安以德在操場上又見過陳澤幾次。他站得遠遠的,眼睛卻在盯著安以德瞧,目光透著困惑和不解。

安以德想起初次遇見樊雅時的自己。那時的他雖然和陳澤不同,和樊雅卻也不是同一個世界里的人。

可眼下不一樣了。他感覺自己是。即便隔著萬水千山,互不見面聯絡,也依舊是。

翌年春天到來時,他甚至從驟然間變得柔軟的春風里感受到她輕柔的呼吸,透著令人沉醉的芬芳。

可是,她真的還好嗎?做夢,他腦子里都盤旋著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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