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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舊地

安以德在監區平靜地度過了四個半年頭,之后,他提前刑滿釋放,回到C 市。

在劉律師的介紹下,他開始給一個老板當司機。一開始,人家是看不上他的,嫌他年紀大,后來不知怎么又同意了。

老板也姓劉,叫劉衡,是劉律師的老客戶。

劉衡名下有三家公司,都是家具制造和銷售系列。據劉律師說,整個C 市所有的高檔家具商場都有劉衡公司產品的專區,在本地家具中,也算是名氣最響亮的了。

依照劉衡的要求,安以德最好住在他家里,這樣能比較方便些。

安以德原本樂不得,可是,當他知道劉衡家的地點后,他遲疑了。

那不是別的地方,正是南郊。

南郊素有C 市富人區的稱號,近十年修建了大片別墅區,劉衡家的三層獨立別墅就在其中。而樊雅的別墅是最早的那批,距今怎么也有十五六年了。

它的位置也比劉衡家距離市區近,而且環境更為清幽,位于半山腰,從屋內可以俯瞰整個南郊。

從市區前去劉衡家并不路過樊雅的別墅,至少有三條線路可以選,都離她很遠,然而安以德還是接受不了。

他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找樊雅,也可以開著車,若無其事地穿過南郊,早晚接送劉衡,可若夜里住在那,想到距離她不到五公里,他就沒辦法定下心。

他不知道劉律師是怎么跟劉衡介紹自己的情況的,反正這一家人待他都不錯,客客氣氣的,既禮貌又得體。

他委婉地提出,還是想住在自己的老公寓,也就是德安公司倉庫對面的那間簡陋小屋,劉衡琢磨地看了他一會兒,說了聲,“行。不過,”他補充,“這么一來,你早晚花在路上的時間就多了不少,而且,汽油很貴,要知道,我也是商人。”

“您放心吧,劉總,”安以德誠懇地說,“晚上送您回來,我把車停車庫,早上我提前過來接您去上班,絕對不耽誤。否則,您辭了我。”

劉衡點點頭,沒說什么。兩人年紀差不多,安以德一口一個“您“地叫著,劉衡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就這樣,安以德又住進了那間小公寓。

在過去的四年半時間里,那間公寓陸續租出去過幾次,里面臟亂得不像樣子。他花了差不多半個下午才徹底打掃干凈,并開窗通風換氣。

在暖氣后面的地板縫隙處,他發現一根煙頭夾著,手指頭摳不出來,還是現下樓跑到便利店買了盒牙簽,才把那個煙頭摳出來。

這在五年前對他是不可能的。在家中,他屬于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起來的男人。

然而四年半的監區改造讓他整個人都變了,干凈得甚至有些強迫癥。

他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著那截煙頭,穿過房間,準備把它扔進馬桶。然而就在這時,他看到煙頭底部的商標,不禁愣住了。

五年前,安以德吸的煙是北方商場幾乎見不到的。

那是一種比較少見的品牌,銷售地區主要是東南亞,價格并不貴,只是味道有些特別。

煙底部靠近過濾嘴的地方有個女人身體側面剪影圖案的商標,安以德習慣稱它為‘美女’牌香煙。

此刻,他手中的煙蒂剛好燃至商標位置,美女單腳立地,背部只剩下一條殘缺不全的黑線,前半部卻凹凸有致,清晰得很。

安以德判斷這截煙蒂兒肯定是自己從前留下的,可它是怎么跑到暖氣后面的縫隙中的呢?

他很快想起來了,是樊雅!

那天晚上,他打車去南郊別墅接她,一番激情之后,她只披著一件外套,站在窗口。期間,她從他嘴里抽出剛點燃的煙慢慢地吸著,姿勢幾乎稱得上老練。

當時,房間里沒開燈。安以德在黑暗中聽她敘述那個故事,始終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火星在她指間一閃一閃。半掩的外套內露出的胴體曲線生動之極,誘惑之極。

這截煙頭定然是那晚她留下的。

他站住了,仔細看著它,果然發現過濾嘴上的唇膏印漬。

他的心猛地蕩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床上,感覺渾身力氣都沒了。

他遲疑了很久,矛盾了很久,才拿起手機,按下她的號碼。他得到的是提示音: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他幾乎整夜沒睡,一大早就起床下樓,搭乘輕軌前去南郊。

走出輕軌站,他左右看了看。去劉衡家向右,樊雅向左。

他看了看表,時間還早。他的思想最后斗爭了片刻,毅然朝左側走去。

林蔭道上,南郊別墅的黑色雕花鐵門關著,小門卻虛掩著。

安以德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依舊是那條似曾熟悉的林蔭道。兩側秋海棠林立。此時正逢秋季,一切都是那么巧,仿佛命運之手在暗中推動似的。

他一邊走,一邊欣賞著兩側的姹紫嫣紅。過不了幾日,那抹嬌艷就會失去動人之處,蒙上灰塵,像臟了的美人臉。

覆滿白墻的爬山虎比他記憶中的茂密,占據了幾乎整面墻。它們虎虎生威地四處蔓延,透著股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瘋狂勁兒。

墻內的三層小樓所有窗口都被白紗簾遮住,院子里一個人影都不見。

安以德沿著墻外石階向上走,在房頭的梧桐樹下站住,望著距離最近的窗子。

里面沒人。他幾乎可以肯定。

整幢別墅透著股難以形容的孤寂感,每個窗口紗簾后都是一片黯淡。

不知過去了多久,安以德失望地朝山下走去。

在鐵門旁,他意外地遇見上次那個老園丁,幾乎喜出望外。

老園丁告訴安以德,這幢別墅空了差不多兩年了。他不知道老板和夫人去了哪兒,總之兩年里,從沒人回來過。

所有的用人都辭退了,除了他這個老園丁。

“夫人臨走前給我不少錢,讓我照看院子里還有路邊的海棠花,”老園丁說,“她就喜歡那些花兒,以前住這兒就是。”

安以德默然片刻,打起精神。

“你最后一次看見她,她看起來怎么樣?”

“啥怎么樣,挺好的啊。”老園丁回答,忽然明白了,于是笑笑,“有段時間精神很差,后來恢復了。”

“哦。”

老園丁遲疑片刻,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大概是覺得安以德這個人看起來挺憨厚沉穩,多年以前也在這兒見過他,知道他是樊雅的朋友,于是緩緩開了口。

“夫人懷過孕。”他說,頓了頓,“可惜后來流產了。”

安以德吃了一驚,“什么時候的事?”

“咳,人家夫妻的事兒,我哪記得,”老人不以為然,“我就知道有這碼事兒。當時柯老板也住這兒。錢多有啥用?好不容易有個孩子,沒等生下來就沒了。”

安以德愣愣地聽著,一顆心忽上忽下的。

究竟是誰的孩子?自己的,還是柯鄞赫的?

如果能確定懷孕的日期,他就能判斷出來。然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他一邊思索著,極力回想著,一邊朝劉衡家走去。

別墅空了兩年。這么說,樊雅眼下要么搬進了新居,要么就不在C 市。

她在哪兒呢?如果孩子是自己的,她為何不告訴他?

如果她始終跟著柯鄞赫,那只有一種可能,孩子是柯鄞赫的。柯鄞赫在哪兒,就能在哪兒找到樊雅。

聽老園丁的意思,柯鄞赫一直在這兒。這就沒什么值得懷疑的了。

剛從監獄回來時,安以德通過劉律師打聽過柯鄞赫的消息。劉律師告訴他,柯氏集團眼下幾乎只剩個殼子,規模和影響已嚴重不比從前。

柯鄞赫本人倒沒什么事。不許出境的限制令早已取消,他可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有一點,”劉律師說,飛快地看了安以德一眼,“他沒離婚。這個我可以肯定。”

俗話說狡兔三窟。柯鄞赫可比狡兔大多了,也狡猾多了,洞窟何止三處,三十處都多。

快到劉衡家的時候,安以德轉念一想,不禁苦笑:自己真是吃一百個豆子都不知道腥,都到了這份兒上,竟然還琢磨著去哪兒找樊雅。

找到了又能怎樣?

過去的四年半,她若惦記著自己,早就去監獄見他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她是個絕情的女人,對柯鄞赫除外。他是她第一個男人,也是她唯一愛過的。

《財產管理委托書》。安以德簡直覺得可笑。

為了她,他幾乎付出了家庭和事業的全部,她呢?不過是在墻上畫了匹馬而已。

她手里拿著的不是馬良的筆,那匹馬就算畫的再活靈活現,也無法奔跑,更談不上讓他騎上去任意馳騁了。

女人。他回味著,感到舌尖一陣陣發苦。

這時,他聽見劉衡的聲音,“怎么才來,都晚了十分鐘了。”

安以德抬起頭,看到大腹便便的劉衡站在別墅門口,腋下夾著公文包,正一臉不滿地瞧著自己。

他忙掏出車鑰匙,朝車庫跑去。

前往公司的路上,劉衡打開車載音響。

動力火車凄涼地唱著,“……那就這樣吧……那就這樣吧……”

安以德默默地聽著,注視著前方,一顆心從未有過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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