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分,宋火和陳漁牽馬進了城。
時值深冬,邊關形勢卻并不嚴峻。熙熙攘攘的矮小夫余人,帶來大車羊皮,干酪,趕著大隊的羊群、馬匹在城郊貿易。
城內更是熱鬧,茶樓客棧,賭坊妓院,形形色色,游人磨肩繼踵,頗有一片太平盛世之色。
“我要那個。”陳漁忽然抬起手指,看著宋火說道。她一邊說著,竟然一邊舔了舔舌頭。
循著陳漁手指的方向,宋火望見了一塊暗紅的牌匾:“紅袖招”。
不是紅袖坊,是紅袖招。很多年前,一個大宋的風流才子寫出了千古佳句:“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紅袖招,是什么地方,自然不必多說了。
“咱能換個地方嗎?”宋火撓撓頭,有些尷尬。
“我就要那個。”陳漁揚起下巴看著他,堅定道。
“那個……那個,哦???糖葫蘆啊!”
路人聞言,紛紛側目,惹得宋火一陣羞惱,就差當場扒開條地縫鉆進去了。
陳漁拿著一大把成串的糖葫蘆,將馬韁丟給宋火,一邊快速舔吃著,一邊快步向前走去。臨了,還不忘滿眼鄙夷的瞥宋火一眼,好似在諷刺道:別以為我不知道,紅袖招是妓院。
……
宋火搖搖頭,摸了摸自己皮襖下的八個錢袋,暗暗慶幸自己的遠見。這小丫頭,東瞧瞧,西看看,仍舊像什么都沒見過似的,什么都想要,卻仍舊一如既往的沒錢,一個銅錢都沒有。
……
……
“我說姑奶奶,您要是再買,大黑馬都要被壓成駱駝了。”宋火指著馬背上的各色來自中原的吃食、玩物,苦著臉說道。
他的兩個錢袋,已經完全干癟了下去。這一去中原,不知道要多久才尋到炎陽。照這個架勢下去,用不了幾天,他倆就得變成窮光蛋。現如今,每花出去一個銅錢,就像從宋火肋骨上往下摘一樣肉疼……“最后一個了,好吧?!”陳漁回頭瞥了一眼,她正在仔細的端詳著一個泥人。
“可惜,沒有老泥人捏的好看……”她小聲嘟囔著,慢慢放了回去。
這個泥人,是她唯一摸過,但是沒賣的東西。
……
……
“我真搞不懂,看你穿的這樣好,不像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啊!”天將黑了,宋火點了兩個菜,一邊大口扒拉著白飯,一邊悶頭說道。
這是一家沿街的小飯館,可能是比較偏僻的緣故,店里生意并不好。此刻,只有他和陳漁對桌吃飯。
“見是見過,只不過,沒錢買罷了。我總不能搶人東西吧?!”
黃昏的時候,陳漁已經邊走邊吃飽了,如今只是靜靜地坐著,看宋火狼吞虎咽。她說這話的時候,竟然有些許無奈的情緒。
今下午,要不是我追在你屁股后面付錢,你和洗劫有什么差別?宋火只敢在心里暗暗腹誹道。
確實。一年前,他們一路跟著泥人張,吃了上頓沒下頓,過的什么日子,宋火當然還記得。在那樣的荒年,要是沒有泥人張,說不定他們都要餓死。
陳漁這話,說得聲音并不大,但趴在柜臺角落里秉燭算賬的掌柜先生,卻敏銳的捕捉到了“沒錢”兩個字。他默默抬起頭,滿臉狐疑的向這邊看來,盯著正狼吞虎咽的宋火,一抹憂色浮上面頰。
“遼東,難道沒有這些嗎?”
“其實,我是北冥人。”陳漁安靜的說道。他沒有去看宋火,只是靜靜的看著桌上搖曳如豆的一盞油燈。
“哦?……哦。”宋火停下了筷子。片刻之后,又開始扒飯。
他當然知道北冥是大周的勁敵。然而,國家間的爭端,對于普通人來說,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不是在戰(zhàn)場上,只要還沒有兵戎相見。
掌柜的聞言,停下筆,默默的抬頭看了一眼,也繼續(xù)算賬。管他什么北冥南冥的,就算是閻王爺來了,只要有錢賺,生意照做。
想到此處,他一眼瞥見了栓在門外的馬,覺得他們絕對不是付不起錢的人,心下反而松快了些許。于是乎,專心算賬,再不去聽他們說些什么。
“快吃吧,吃完該休息了。”
“……”
“不許讓別人知道。”
“……”
讓別人知道了,又要殺了我嗎?宋火心道。
“這是我的秘密。”
“……”
是秘密你還說出來?宋火不敢說出聲來,只好繼續(xù)腹誹陳漁。
“炎陽,有什么秘密嗎?”
于是,宋火停下了筷子,只是意味深長的看了陳漁一眼,沒說話。
然而,他的眼神好像在說:你們女人,真是八卦。
“真沒勁。”
“……”
“總之,你別忘了,你答應想辦法,讓我見到蘇幕。”
“……”
蘇幕住在總兵府里,豈是什么人想見就能見的?
……
……
總兵府,矗在落日圍場的高處,起勢僅四五丈;然而,這落日城內,卻沒有任何建筑膽敢比它高出分毫。
閣樓之上,全副鎧甲的總兵沈飛,用他那僅剩的獨眼,注視著日落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息戰(zhàn)三十多年,他始終保持著重甲加身的習慣,沒有一日懈怠。
天漸漸暗下來,閣樓間,華燈初上,沈飛依舊瞇著眼,絲毫沒有回身的意思。看樣子,他似乎在等著什么。
他一刻不回頭,身后那個褒衣博帶的中年儒生就只是默默站著,清癯的面容上,沒有絲毫表情。
終于,一騎快馬如飛,踏雪而來。緊接著,城門次第而開,一封密信送到了儒生的手上。這儒生接過信,反復看了看完整的印封,恭恭敬敬的俯身,遞向沈飛。
“果然是他。”沈飛看完信,慢慢說著話,回過神來。他僅剩的眼珠兒已經瞇成了一條縫,臉頰上的箭疤,也如蚯蚓般動了起來,看不清是悲是喜。
“果然是他。”儒生聞言,慢慢抬起頭來。
儒生如是說著,卻沒有問信上的內容。不該問的,他從不多嘴。
“謝昶,你怎么說?”沈飛沒有猶豫,直接問道。
“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總要親眼看過,才知道。”謝昶恭恭敬敬的回答道。這是心思縝密的回話,也是在堅持。
“這也是魏王的意思。”沈飛長出了口氣,神情變得有些凝重。
“魏王的意思?”
“如果是廢物,好生護送出境,如果是裝傻……”沈飛并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后面的話,已經不需要明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