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2006年離開我們，爺爺2008年離開。在歲月的長河中，我和他們的交集不過二十幾年，而我最懷念的日子，除了和爺爺在蘋果園里度過的悠長時光，就是那些寒暑假里，我在爺爺奶奶家里，幾乎日夜陪伴的日子。他們都是極其普通極為平凡之人，但如果沒有他們，也就沒有我。單憑這一點，必須感謝血脈流長。
爺爺比奶奶大8歲，在那些寒暑假里，爺爺經常嘮叨的事就是自己的婚姻。那是村中一個媒人給牽線搭橋，按照爺爺的話，如果沒有那個媒人，說不定自己還是光棍呢！所以，當那個媒人去世時，爺爺執意要去送紙，誰也沒攔住。
爺爺兄弟3人，他排行第二，生于1926年。在相聚的日子里，還能行動自如。他最喜歡的不過是和村中老人聚在一起，相談甚歡，到點了就回家吃飯。為此，奶奶經常發火，口中念念有詞：這個死老東西，又出去了！我們此時只能當耳旁風，因為這是她老人家的口頭禪，不能點破，唯有一笑了之。
爺爺的家在村之西邊，是個不大的四合院。而那個時候確是我們歡樂的家園。田園將蕪胡不歸，這應該是最無奈的寫照吧！而勤儉是我們感受最深刻的，爺爺將在路邊撿到的各種有用之物都悉數帶回家掛在墻上。面對這些東西，到了年底收拾時只能先將爺爺騙出去，然后我們來一場大清洗。
那個時候，爺爺的身體還行，與他相伴的，直到他躺在床上不能動才放棄的是幾只羊。羊闖禍不少，每當此時，爺爺還振振有詞。比如羊啃了人家的樹，爺爺說，羊要啃，我怎么攔得住？唉，有點蠻不講理呵。最后，找上門來的人就悻悻而走，畢竟爺爺年紀大輩分也大嘛，人家也不好說啥。
從我的記憶中起，爺爺就只有一顆牙。這簡直是一個奇跡。就是這一顆牙，爺爺能吃饅頭，吃煎餅，有時候還能啃蘋果黃瓜，讓我們目瞪口呆。
奶奶來自距離我們村大約十幾里的村子馬莊，那個年代出門多數靠步行，又是崎嶇不平的山路，所以十幾里并不近。有一次奶奶獨自回娘家，半路遇到狼。這事語焉不詳，后來我也沒有知道事情全貌，因為狼在村人眼中似乎有點神性，頗有點拜物教和圖騰的內涵吧！
在那些寒暑假里，奶奶多病的身體已經不堪一擊。村中的藥鋪，已經欠賬不少，每逢打針吃藥，我們都有些犯難。去藥鋪叫人吧，有點不好意思；不叫吧，奶奶真的又病了。于是，無數次，我們都這樣去。畢竟，我們還是孩子嘛，只有小東已上班打零工。
奶奶是個講究之人，小東稱之為窮講究。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所謂不吃豬油。每逢我們炒菜，用豬油的時候，她總是大呼要死了，拄著拐杖往門外跑。但當菜已經炒好，她又開始吃起來，尤其喜歡啃豬蹄。每天起床后，都要認真洗手還梳頭，我們負責端著臉盆，收拾完畢才開始一天的日常。
盡管奶奶身體已經不好，但嘴上總是不饒人。她無數次說爺爺，但爺爺早就習慣了。夫妻之間我想就應該如此，一個話多一個話少，一個性子急一個性子慢，如此而已。面對奶奶的一身是病，全家都顯得無力。在鄉村世界中，老人生病，只能自費，沒錢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我是看著奶奶離開的，頭天晚上還有說有笑，半夜里就開始大吐特吐。我們原本以為這就像往常一樣發病一次罷了，卻沒有想到是最后一次。當奶奶第二天只有呼出沒有吸入的時候，突然覺得生命多么無常，一個人離開，就在我的眼前，不敢相信，卻又是真實，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大概如此吧！
堂弟小東初中后就沒有繼續上學，那些寒暑假里，他在山楂片廠上班打零工，偶爾干個建筑。我和小婷都力氣不足。所以，在爺爺奶奶家時，所有力氣活，小東一個人承包。比如挑水。而他最為信服的就是出力干活賺取人生的價值，這其實和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異曲同工。
在上班的時候，小東白天奔波在來往的路上，有時候還是夜班，凌晨出發，翻山越嶺，有時候路上還有積雪。我能夠想象到那些個黑夜中，一個不到20歲的人騎著摩托車行駛在荒山野嶺的場景。我們都覺得辛苦至極，但小東總是輕輕揮手，顯出一副舉重若輕的樣子，因為他喜歡，更因為沒有別的途徑。
晚上下班后，小東就回到爺爺奶奶家住，順便照顧夜里奶奶的起夜。因為奶奶的身體有點重，出了意外只有小東能夠搞定，我和小婷束手無策。那無數次的起夜，小東總能夠第一個驚醒，扶著奶奶去解手，然后徐徐睡去。夏天還是可以的，冬天的確比較煎熬，但是小東能夠堅持。
像那些大掃除的事情，臟亂差的收拾，小東基本上一馬當先，有著身先士卒的效應。我們就跟隨其后，干點輕松的活計。不過，集體的力量永遠都是強大的，我們一起努力，才能夠把一個家園收拾停當。
小婷是姑家的表妹，她是爺爺奶奶用羊奶撫養長大的。注意，此處的羊奶不是想象中的制成品，而是真正從羊身上擠下來的新鮮羊奶。可能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小婷寒暑放假后，幾乎都在爺爺奶奶家，正好照顧他們，于是我們才有相聚時刻。
晚上，她跟奶奶睡在一起。在照顧奶奶上無可挑剔，甚至有點超越了親情的邊界。奶奶犯病，她比誰都著急，奶奶好的時候，她又樂呵呵。她喜歡鉆研各種吃法，發明了炒菜的時候用西紅柿爆鍋的新手法，吃起來的確味道好極了。她還和我們一起蒸花卷，出自自己手的，都是好吃的，無論看上去是多么難看。
不過，她有時候的確是有點懶，起床比較晚。總是需要奶奶叫上幾次才起來。反正也是寒暑假嘛，也無傷大雅。正好有我負責做飯，有的吃就成。親情是有點血濃于水的感覺，像小婷和爺爺奶奶的關系，由于這種撫養的關系變得更加親密了。
照顧爺爺奶奶，最為單調和犯難的就是做飯。每天吃什么，這個話題在那些寒暑假里每天都上演。暑假的時候，蔬菜還是比較多，尤其是能夠自給自足，在園子里種點豆角、蕓豆、茄子、西紅柿啥的都可以豐收。而到了冬天，我們就開始匱乏，最多的是白菜！有時候，冬天的白菜還是挺貴的，父親和二叔負責給我們供應蔬菜。
我最喜歡暑假里，在院子里生火做飯，點燃柴火，先燒水，再餾饅頭，然后炒菜，盡管只是一些再普通不過的菜，有時候還是鄉村亂燉。但是我們在一起吃，卻其樂融融。飯后再收拾一遍，然后就可以睡去。這樣的一幅場景，曾經是多么平常，如今卻只有回憶漫長。
所以，理應感謝那些年，恰好我們來，幸好他們在。那些在西屋里度過的悠長時光，足以溫暖往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