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一天比一天寒冷,天也黑得越來越早,在這個城市的夜晚顯得并不仁慈,地面上散落著薄薄的一層雪,很容易打滑。
余瀚洋坐在出租車?yán)锍灾唵蔚牟褪常^一會兒他還得去接單,爭取今天能掙個整數(shù)。這份工作不比酒店園丁好做,白天只需要動動剪子修剪灌木,晚上開著出租車謀生,黑夜漫漫,作息顛倒,讓人疲憊。余瀚洋抬眼望過去,看到不遠(yuǎn)處的樓棟亮著幾盞像落日一樣昏黃的燈,那里應(yīng)該是廚房的位置,一個女人的身影在熱氣騰騰的油煙里來回穿梭,燈光忽明忽暗,在這個寒冷的冬天顯得特別溫暖。余瀚洋把口罩戴上,要是露出這幅面孔,沒人敢上他的車,不禁感慨。
真是奇怪,這樣的時刻,余瀚洋突然很想吃云片糕。很久之前,外婆給做過一次,吃上一口就迷戀上了,余瀚洋吃一片,外婆吃一片,剩下沒吃完的就放在廚房的櫥柜里,老舊的木質(zhì)柜,上面帶了一把生銹的金屬小鎖,但似乎從來就沒有鎖上過,云片糕的做法實屬麻煩,余瀚洋不讓外婆繼續(xù)做。蔣心嵐的家里卻有很多,于是蔣心嵐每天早上都會給他偷偷捎上幾片,包在一張心相印的餐巾紙里,塞進他的課桌抽屜里,紙張的香氣混合著云片糕的香氣,余瀚洋一邊吃一邊早讀。
那個味道,今生不會再有了。
從此以后,過去的那個世界再也回不來了。
二零零六年九月。
聾羊。余瀚洋的腦子里一直回蕩著這個外號,每個高一(三)班的所有人對這兩個字并不陌生。
“聾羊”是同學(xué)們給余瀚洋取的外號。
余瀚洋從記事以來就沒有見過自己的媽媽笑。每次考試成績第一名也不曾見她的臉上露出過一絲笑容。
余瀚洋至今不知道沒有父親在世的疼愛這件事對他的人生造成什么影響,他想象著如果父親在世的話,當(dāng)自己成績?nèi)〉玫谝幻臅r候,他就會在身邊抱抱自己,或者拍拍自己的肩膀,或許媽媽就不會受到繼父的殘忍的家暴,繼父就不會打斷媽媽的牙齒或者拿香煙燙去燙她......
這本來就是他的錯,他本來就不該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
最近繼父對媽媽家暴愈來愈直接了,愈來愈多的是肉體上的傷害。以前,他折磨媽媽的方式還比較迂回,比如言語辱罵,摔東西,幾乎全是精神層面的施暴。
“陽桃,你就是個賤貨,生了個拖油瓶兒,要了你也是你的福氣,所以要忍耐呀。”
繼父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在余瀚洋記事的時候,母親就跟著繼父了。繼父是個很油滑的男人,在外十分擅長與人打交道,起初與人合伙做生意小賺了一筆,后來沉迷于賭博,把家產(chǎn)輸?shù)靡桓啥簦m然他在家里會像惡鬼似地對陽桃施暴,但在外面卻像是換了一副面孔,對她是百依百順、溫柔體貼。他為了還債,不得已才外出工作,經(jīng)常帶著焦躁的情緒回家,每次回家就喝個爛醉,把自己搞的人模鬼樣,看到陽桃就會拳腳伺候。
“你是我的人,所以要你生要你死都是我的自由!”
印象中媽媽從不曾與他爭執(zhí)過半分,因為自己和媽媽不得不依附他,而且媽媽非常愛他。
余瀚洋懂事之后常常為媽媽求饒,心里想,為了守護自己的媽媽,自己可能連殺人也辦得到,當(dāng)時他被這個想法嚇得一個激靈,雖然他還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人。
“媽媽,你的手臂......”余瀚洋用指著陽桃的手臂,看見媽媽的手臂上嚴(yán)重淤青,嚇了一大跳。
“我不小心摔下樓梯了。”
這是謊話,完完全全地在說謊!
事實上,是昨天醉酒的繼父進浴室洗澡時發(fā)現(xiàn)浴室里有掉落的長發(fā)絲,一怒之下毆打了陽桃,整個人被摔了出去,手臂撞到尖銳的桌角導(dǎo)致出現(xiàn)的淤青。
余瀚洋不禁心里暗暗咒罵著繼父,他只敢心里詛咒,始終沒有勇氣去反抗家里的暴君。
正巧,繼父一身酒氣顫巍巍地從臥室里走出來,他想喝水,但是醒來陽桃卻不在身邊伺候他,他感到十分憤怒。
陽桃正在廚房里為余瀚洋簡單做些吃的,一看到這個暴戾的男人,體溫瞬間變冷。這個酒鬼正經(jīng)過他們面前,直接粗魯?shù)匾话汛蜷_廚房置物柜,仿佛他們母子倆就像空氣一樣不存在,根本沒有看他們一眼。繼父把整齊擺放在櫥柜里的五谷雜糧通通翻出來清空,最后在柜子的最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棕色的布袋,里面是皺巴巴的一疊現(xiàn)金。
“這是怎么回事?”
繼父問話的聲音十分低沉沙啞,劈頭蓋臉地襲來。陽桃發(fā)抖地硬擠出回答——要是假裝沉默或者說謊,一定又是一頓暴打。
“這是學(xué)校給瀚洋發(fā)的獎學(xué)金,你知道瀚洋這次考了......”
繼父猛地抽出鈔票,用力地把布袋摔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這錢藏著掖著的,生怕被我知道吧?”
繼父把母親按坐到椅子上,冷冷地繼續(xù)說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呢?凈給我添麻煩,一點用也沒有。你不知道咱們家還有多少錢沒還完嗎?你這個蠢貨!”
繼父站在陽桃的身后,兩只寬大的手掌摩挲著她的脖子。陽桃如果這個時亂動,鐵定會遭到暴打一頓,所以她僵直著身體,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我沒拿過錢給你啊?對,雖然拿得少,但總歸是夠你們用的吧?”繼父不時地冷笑幾聲,笑得讓人毛骨悚然。
繼父從始至終都沒把余瀚洋當(dāng)成兒子看待。
粗糙的手緩緩摸索著陽桃的后頸好一會兒,突然猛地掐住她纖細(xì)的脖子。
“別......別這樣......”
陽桃掙扎呻吟著。
“你最好閉上你的狗嘴,這聲音聽得人心煩氣躁。你這個賤貨,供你吃供你住,你不應(yīng)該尊敬我一些嗎?你整個人讓人看到了就是一肚子氣。”
感覺到男人的手越來越用力,陽桃?guī)缀醢l(fā)不出任何聲音,也快要無法呼吸了,就連哀求著“請你原諒我,我什么都愿意做”也沒辦法辦到。
“不要打我媽。”余瀚洋拼命地嘶吼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
繼父仿佛看到惡心的生物,一把沖過去,順勢拿起廚房的炒鍋狠狠地甩在余瀚洋的臉上,嘴上還罵著:“滾開,老子今天得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你媽。”
左耳一陣劇痛,順著頭上的血灌進了耳朵里,腦袋一片嗡嗡嗡的聲響,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只聽得見一陣陣回音。
陽桃瘋了一般沖過來,“你干嘛?干嘛傷孩子?要殺要剮沖我來!”
繼父瞅了一眼余瀚洋,眼神仿佛在看一只骯臟的流浪狗,甩出兩張鈔票,冷冰冰地說:“拿去看醫(yī)生吧,錢就該用在刀刃上。”
陽桃趕緊從冰箱里面拿出冰袋給余瀚洋敷上,低著頭沒說話,把他拉走,用力關(guān)上了門。客廳里傳來電視的聲音和女人哭泣的聲音。
殺死繼父的話,要怎樣下手呢?想過是老一套地拿硬物敲擊他的頭,也想過要掐住他的脖子,或者吃安眠藥讓他永遠(yuǎn)睡過去不要醒來,再打開煤氣......
一定是最后一個。
到時候警察問話的時候,就可以這樣回答:
“他一定喝太多酒,忘了關(guān)煤氣。”
就沒有任何人會對他的死亡起疑心。
隔了幾日,地方電視臺上播放著一則新聞:
——悲劇!近日發(fā)生一起煤氣中毒事故,致兩人不幸死亡。
是媽媽生前簽了意外死亡保險,受益人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在日記本上記下的秘密,被照進了現(xiàn)實,余瀚洋永遠(yuǎn)不知道,是那天陽桃悄悄地打開了日記本,了卻了心愿。
胸口的懷表指針轉(zhuǎn)動得越來越強烈,每走一步就像在余瀚洋的心口上割下一刀,痛得他無法呼吸,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余瀚洋緩緩抬起眼皮,臉上全是水,是眼睛里面流淌出來的。余瀚洋使勁地敲打著左邊的耳朵,再怎么敲打也無濟于事,左邊聽不見。他把頭埋在方向盤上,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淌。
“這個懷表對你意義非凡吧?”曾經(jīng)有個人這樣問過自己。
“是的。”余瀚洋壓著聲音回答,“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已經(jīng)想不起她的面容了。
二零零六年的夏天,異常的炎熱。青年街的小巷子很深,一丁點陽光也透不進來,盡頭是一個大型的垃圾場,附近居民的垃圾都會事先扔到這里,次日再讓垃圾車統(tǒng)一收走。原先的藍(lán)色鐵皮垃圾桶早已被腐蝕成臟兮兮的黑色斑點,膨脹出來的垃圾四處蔓延到地上,地上倒流出一灘嗖了的地溝油,悶熱的天氣籠罩著垃圾散發(fā)的惡臭,令人作嘔。
蔣心嵐坐在地上,平日里高聳的馬尾耷拉下來,沾著幾片爛菜葉,好像剛剛被人從垃圾桶里翻出來。
蔣心嵐恍恍惚惚地抬起眼,正值傍晚,這是一天中陽光最美好的時刻,巷子一分為二,巷子盡頭的另一邊像是披著一身金光閃閃的綢緞,波光粼粼的,戴著耳機聽歌的女孩,騎著單車飛馳而去的男孩,并肩行走的小情侶,帶著孩子逛公園的年輕父母,他們的笑聲在陽光下更加清澈響亮,臉頰全是被陽光恩澤過的紅潤。
沒有任何人關(guān)注巷子的另一頭。
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救贖蔣心嵐。
忽然蔣心嵐看見了。
余瀚洋從巷子口經(jīng)過,他穿著灰色的運動褲和黑色背心,發(fā)絲沾著金色陽光的波紋,余瀚洋臂彎處抱著籃球。
余瀚洋的目光無意掠過巷子口,遲疑地停滯了幾秒鐘,蔣心嵐與他目光相撞,身體像觸電一般僵硬,瞬間收回吃驚的表情,低下頭,散落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臉,她彎著腰,喉嚨哽住,一點兒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余瀚洋像是一條金魚忽而游走,身影瞬間消失在巷子盡頭。
這群“鬣狗”們又圍了上來,遮住了遠(yuǎn)處照射的陽光,只剩下無聲無息的黑。
陽光驟然消失,水波洶涌,潮濕的腐爛味再次籠罩著蔣澤妍。她的喉嚨發(fā)出痛苦和絕望的哀號,無邊的黑暗像是一張血盆大口把她吞入深淵中。一個酒瓶“哐當(dāng)”地發(fā)出響亮的聲音,把這群混小子嚇了一跳,帶頭的黃毛指著逆光的身影罵道:“丫的誰啊?”
“一群人欺負(fù)一個女生,算什么好漢?”沙啞的聲音像是野獸在低吼。
“少管閑事,滾開。”
余瀚洋往右側(cè)身站著,淡定地說:“我已經(jīng)報警了。”
“老大,少聽他瞎吹。”
忽然,不遠(yuǎn)處傳來陣陣警報聲,這群小混混隨即立馬撤退,帶頭的黃毛離開的時候頗有意味地看了眼前這個瘦削矮小的少年一眼,走到他的面前,靠近他的時候低聲地說了句:“告訴你,她就是個婊子,和我的妹妹搶男人,我教訓(xùn)教訓(xùn)她,不犯法,勸你少管閑事!”說完,不懷好意地在余瀚洋的頭用力拍了拍,而頭頂上重重的一下,仿佛又讓余瀚洋矮了好幾公分。
“他們走了。”余瀚洋慢慢靠近蹲在地上的女孩。
“嗯。”女孩捋了額前散落的頭發(fā),偶然瞥了一眼男孩胸前的校牌——余瀚洋,合邊市高中(三班)。
男孩伸出手把女孩從地上攙了起來,胸前露出一塊生銹的懷表,滴滴噠噠地轉(zhuǎn)動著,異常響亮。“你的懷表真好看。這個懷表對你意義非凡吧?”
“是的。”余瀚洋壓著聲音回答,“是我媽媽留給我的。”
時間像是凝固了,女孩打破了沉默。
“我叫蔣心嵐。心是心中的心,嵐是山和風(fēng)。”
“心中有山風(fēng),可別讓它停下。”
蔣心嵐抬起頭看著少年明亮的雙眼,羞澀一笑。此刻炎熱的天氣也變得十分溫柔,令人舒適。
“瀚洋,在球場等你好久了,怎么這么晚才來?”周旭波拍著籃球抱怨著,轉(zhuǎn)身投了一個空藍(lán)。
“路上遇到一點事,耽擱了。”余瀚洋脫下外套,拉伸著腿,做熱身運動。
“暑假馬上就要完了,作業(yè)都還沒做完,你的借我抄抄唄。”周旭波手腕用力,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完美地落進籃球框。
“周少爺,鄙人覺得你的腦子也得多多運動啊,不能只把四肢練得發(fā)達(dá)。”余瀚洋順勢把球搶了過來,笑嘻嘻地說著。
“嘿,余瀚洋,能不能好好說話?”
“遵命,周少爺。”
“余瀚洋,你這小子,看我不截下你的球。”
籃球場上充滿了少年們的歡聲笑語。
余瀚洋和周旭波是小學(xué)、初中和高中的同學(xué),而且一直在一個班里。周旭波比余瀚洋小一歲,但是在身高、體重、力量方面,余瀚洋都遠(yuǎn)遜于他。唯一強過他的地方就是學(xué)習(xí)成績,這也是周旭波父母一直要求他和余瀚洋一起玩的原因。周旭波并不排斥這種安排,因為他的確需要余瀚洋幫自己對付麻煩的家庭作業(yè)。作為回報,他自告奮勇地?fù)?dān)任起余瀚洋的保鏢。
炎熱無趣的暑假草草地結(jié)束了,召開升旗儀式。儀式結(jié)束,回到教室,辜林拿著課本走進來,身后緊隨一個女生,她垂著頭,看不清模樣。那個女生沒有穿校服,穿著鵝黃色的連衣裙,頭發(fā)長長卷卷的,像是一團黑色的毛線。這時,她抬起了頭,呼!原來是她!余瀚洋在心里暗暗驚呼。
“大家請安靜一下。”辜林打斷了同學(xué)們的竊竊私語。
“這位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xué),接下來請她做個自我介紹,掌聲歡迎。”
“大家好,我叫蔣心嵐,心中的心,山風(fēng)嵐。”她的聲音剛落下,教室里瞬間掌聲熱烈響起,尤其是男生更顯得亢奮。
“安靜——”辜林拍著桌子,“你個兒高,那里有個空缺的位置,你先坐那吧。月末再調(diào)整座位。”
辜林用手指著最后一排,蔣心嵐徑直地超那個方向走過去。周旭波連忙朝著余瀚洋擠眉弄眼,余瀚洋把臉別過去,懶得搭理他。
不得不說,蔣心嵐長得十分好看,她的到來引起了全年級的轟動,下課后好多其他班的學(xué)生在教室門口圍觀,把教室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大家紛紛看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蔣心嵐。她的耳朵紅到脖子根,軟軟卷卷的頭發(fā)搭在白凈的臉上,抿著嘴巴,右臉頰有一顆深深的小酒窩。可能是教室里的燈光照射在她身上的緣故,她整個人都帶著一種花香溫暖的氛圍感。
“你聞到了嗎?”一個女生對另外一個女生說。
“什么?”
“新來的,身上噴了香水。”
“難聞死了。”
“那是騷貨才用的東西。”
“就是。”
“她怎么還可以燙卷發(fā),老師不管嗎?”
“行走的泡面,真丑。”
“她都不穿校服嗎?裙子顏色真丑,土不拉唧!”一群女生圍在一起,在教室里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聒噪得很。
放學(xué)后,余瀚洋和周旭波來停車庫取自行車,偶然發(fā)現(xiàn)蔣心嵐剛好也在。
“上次,還沒來得及給你說聲謝謝。”蔣心嵐聲音如蚊子一般,不仔細(xì)聽還真聽不見她在說什么。所以余瀚洋盡量用右耳靠近,眼睛盯著她的嘴唇,生怕錯過一個字。
“沒事,大家以后都是同學(xué)。”
說完,蔣心嵐轉(zhuǎn)身離開,留下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輕拂著凌冽的寒風(fēng)。
“好小子,你啥時候認(rèn)識她的?你怎么認(rèn)識的?背著我不老實喲!”周旭波用手肘杵了一下他,接著是一連串的發(fā)問,恨不得鉆進余瀚洋的心里直接挖出答案。
“忘了。”
說完,余瀚洋快捷地蹬上自行車,把周旭波遠(yuǎn)遠(yuǎn)地甩出一截。
“等等我,我還沒有問完呢。”周旭波在后面更加用力地蹬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