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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相遇

二零零六年八月三十日。

蔣心嵐從未主動與人提起過生日,甚至對寄居在親戚家的舅舅和舅媽,他們也不曾過問。蔣心嵐先是有意忘記,后來就真的忘記了。十八歲之前,是真真切切沒人記得的自己的生日,十八歲之后,就真的不會再有人記得了。不錯,是十八歲那年。

剛下了一場暴雨,學校大門外全是坑坑洼洼的路面,向著左側傾斜。穿過對面的馬路,蔣心嵐感到背脊一陣發涼——一定又是被人盯著了。

她不敢回過頭去看,只是眼睛不住地往兩旁掃:沒有任何異常。她不敢停下腳步,到了賣鍋盔的老爺爺跟前,她突然掉轉頭,正好被一輛混凝土攪拌車疾馳而過,濺起了路邊上的泥水。一個提著塑料口袋的中年女人跺腳,指著車尖聲亂罵,泥水濺臟了她的白色連衣裙。老爺爺把移動三輪車往墻邊拉一拉,嘴里念叨著:“這瘟喪開的啥子車哦,怕不是要趕去投胎!”

一陣混亂之后,街道還是原先的那條街道,行人無異。

蔣心嵐愣愣地站在雜亂的街道旁。是不是沒吃早餐,弄得自己有點頭暈眼花?就在好幾天前,她就時不時地覺得背脊發涼——總是感到有一雙眼睛一直盯著她看,好幾次都差一點看見了偷窺者,但是每次都是一晃而過。

蔣心嵐很少到城中心去,從未見過那么多的人在街上走,各種顏色的汽車穿梭在馬路上,接連不斷地按喇叭,到處飄揚的彩燈,什么色彩都有,系在一棟高層建筑物上,繽紛晃眼。這一天很像一個什么特殊的節日。

來到利群飯店,里面充斥著各種菜肴的香味,前臺人員把蔣心嵐接到福人居包間,里面男男女女集中圍在一張大圓桌上談笑風生。

“喲,心嵐來了?!辟诮▏B忙起身,把她拉到自己旁邊的座位上。

“你沒看見我的短信嗎?”蔣心嵐問。

“我這不是忙著嗎?有啥事回家說。”仝建國低著聲音說。

轉過身后,仝建國連忙起身賠笑,“邱總,這就是我給您提起的我的外甥女?!彼移ばδ樀剡€不忘補充道,“親的!”

蔣心嵐看著舅舅口中叫著的邱總,他的面部輪廓偏方鈍,顴骨略高,臉型整體偏長并呈現出倒梯形,給人一種很羸弱的感覺。眼睛細窄且眼角尖銳,眉眼逼近,由于鼻基底凹陷明顯,導致面中高低落差感強烈,還加重了嘴凸,側面顯得十分干癟,長人中與薄唇帶來一股距離感,讓人覺得心頭微微一顫。穿著一件藏青色的Polo衫,整個人顯得蒼白又有些沉穩。

“聽你舅舅說,你還在讀書?多大啦?”邱遠鑫放下酒杯問。

“......”桌上的酒肉氣傳到蔣心嵐的鼻子里,覺得有些反胃,她沒有回答。

仝建國用手肘杵了一下蔣心嵐,見她沒反應,馬上接話:“是的,她在讀書,轉市實驗高中,馬上念高三了,這不,剛從其他小地方轉學過來的嘛,有些規矩不太懂。”仝建國狠狠地瞪了一眼蔣心嵐,立刻轉過身去賠笑著說,“邱總,今天能和您一起吃飯是我莫大的榮幸,我敬您一杯,您隨意?!?

“誒誒誒,心嵐,你過去給邱總把酒斟滿,別傻乎乎地一直坐在那?!辟诮▏Y心嵐使勁兒地努了努嘴巴。

蔣心嵐看到舅舅低眉順眼的樣子覺得心煩,沖出包間,憤恨地把門一甩,想趕緊離開這飯局。

仝建國匆忙地追了出來。

“心嵐,心嵐,蔣心嵐。你給我站住?!?

蔣心嵐停住腳步,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還有一周就要交學費了,你能不能先......”

“你也知道的......”還沒等蔣心嵐把話講完,仝建國就擺擺手,打斷了她將繼續說下去的話。

你也知道的。這擺明了就是拒絕的意思,蔣心嵐眼底浮出一抹失望。

“我知道,舅舅的手里也很緊?!奔幢闳绱耍廊蝗褙炞⒌囟⒅诮▏难劬?,表情似乎是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是啊,你也知道,區住建局已經通知我立馬撤銷鋪子,但是我只剩下的有它了。”

仝建國口中說的鋪子不過就是在青年街小巷違章搭建的一家蒼蠅館子,賣羊肉湯的。那間門市位于老街道的窄巷之中,就像一顆爛掉的牙齒被東拼西湊地修補過。它和它的主人一樣,關節磨損,骨質疏松,大風一吹似乎就會垮掉。

“外面熱,要中暑,快進去吧。邱總對你也是另眼相看,咱們得把握好這絕佳的機會,等我把這單生意做成,你的學費啥的也不用愁了,咱們將來就有錢了。”仝建國攬住蔣心嵐的肩膀,連拖帶拉地把她往回拽走。

“你自己去做你的發財夢吧。”蔣心嵐用力丟開仝建國的手,冷笑道,不客氣地對著仝建國的臉上呼出一口冷氣。

“你甩臉色給誰看????知不知道你都得罪的是些什么人?這些都是我的投資商,投資商就是咱們的上帝,人家有錢人為啥要來投資我的小飯店,就是圖個開心快樂,你吃的穿的住的哪樣是大風刮來的錢?你給“上帝”難堪就是拆我的臺。你要有本事,你以后學費啥的你自己掙去!”仝建國指著蔣心嵐的鼻子高聲罵道,“要不是老子看在你媽的份上,誰把你養大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說夠沒有,你還有臉提我媽?當初要不是因為你賭得連條褲子都不剩,我媽能被放高利貸的人盯上,還不是被你給活活氣死的。”

“養他娘個白眼狼,嘴賤!”

仝建國的嗓子變得嘶啞,嗓子里好像有細絲穿梭,坑坑洼洼的臉上泛起一陣怒火,卻無處發泄。

連日下暴雨,馬路上、街巷上到處濺起一層層灰色的泥漿。大雨把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覆蓋住,像一層薄薄的發灰的舊棉絮,直讓人想躺在上面睡個好覺。

蔣心嵐從沒來的那條路回家,而是順著飯店對面的小街走,這條路是個窄巷,商鋪密集,但近一點。肚子已經開始咕嚕咕嚕叫,似乎在下命令:趁沒離開多遠,掉頭回去吃飯。可是蔣心嵐拼命咽下口水,一口氣跑上街道的轉角處,喘不過氣來。

一個散戶茶攤緊挨著一棵老槐樹,樹樁連著幾塊奇形怪狀的大石頭。蔣心嵐剛走近,就感到背脊一陣發麻發涼,迅速轉身,一個還穿著比較得體的男人,站在一戶開鎖換鎖低矮的屋檐下,他并沒有看她,是在跟配鑰匙的老板說話。

一個正在等配鑰匙的人?蔣心嵐的心就放松不少。回過身,即刻又感到自己被盯住了,她的頭不受控制地轟轟亂想,說不出的驚慌。

一陣涼風灌進蔣心嵐的脖頸,她急忙拉緊了纏繞胸前的藍色的飄帶,等她抬起頭時,那個男人已經不在。這個人很可能就是跟蹤自己的男人?是不是剛才跑太急了,氣喘,眼花了?

絕對不是,蔣心嵐很清楚自己的直覺。據說這個地區強奸犯罪率較高,角落、拐彎的地方多,大都拖去隱蔽的地方先奸后殺,尸體腐爛得無人辨認......蔣心嵐不敢再往下想去,心里一陣慌,拔起腿奔跑起來,直接跑到學校的操場壩里。暑假期間,學校沒了喧嘩,操場空曠,沒人在打球。天空比操場延伸得更遠更長。蔣心嵐放慢腳步,走在雜草中被人踏出的一道小徑上,努力讓自己的心定下來。

剛想離開這,迎面撞上一身酒氣的保安,兩人都嚇了一跳。

“誒,你是誰?你怎么在這兒?”

“我,我是這個學校的學生,我回教室拿課本。”

“誒,那個同學,教室門都鎖了,你上哪去拿課本呀?快回來。”保安朝著蔣心嵐跑走的方向大聲喊去。

她飛快地沖出操場,一頭扎進黑漆漆的樓道。

蔣心嵐暈頭轉向地跑到教學樓三樓,向昏暗的三樓的畫室跑去,雖然她不知道那是一間畫室。

三樓畫室是教學樓北面最后一間教室,高三藝體繪畫生全都出去集訓了,這間空蕩的教室一直閑置著,快半年了。里面擺放著各種學生繪畫的工具,里面擺放著一個個外國人頭像模型雕塑,大小不一的,有的是水泥材質,有的是石頭雕刻,有的是鋁制材料,肉眼根本無法區分,他們被涂得五彩斑斕,栩栩如生,仿佛有無數雙眼睛盯著看這個突然闖入的女生。

蔣心嵐把門拉開了一條小縫隙,偷偷向里面張望。

——“哐嘡”一聲悶響,把蔣心嵐著實嚇了一跳。

“里面有人?!彼闹庇X告訴自己。

忽然里面傳來陣陣喘息聲,但是她還不確定聲音是從哪里傳出來的,像玻璃碎了的聲音,像物體倒地的聲音,還像女生發出的嬌喘聲......

蔣心嵐決定悄悄進去一看究竟。

畫室里面光線昏暗,教室外一個人影也沒有,她謹慎地探起頭,心臟怦怦跳,她緩緩地靠近傳來的聲響,女聲愈發大聲,像一只小貓用柔軟的爪子一樣一下一下地刮著自己的耳膜,刮走了自己的呼吸,蔣心嵐難以置信地聽著,只覺得自己渾身發緊,僵在原地。

“性”對那時候的蔣心嵐來講,是和“神”一樣的存在——她雖然從書本、從電視上偶爾看到過,也了解具體的細節,就是沒有親眼見過而已。本身自己也不那么好奇,因為她覺得那是羞恥的、隱秘的、神圣的東西。但是蔣心嵐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像“神”一般存在的東西會以如此赤裸而暴露的方式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蔣心嵐屏住呼吸,悄悄起身,想要趕緊離開這里。誰知一轉身不小心撞到倒了一個頭像模型,“吧嗒”一聲掉在了桌子上,又“吧嗒”一聲滾落到了地上,短促又清脆的撞擊聲像是連著對蔣心嵐的心臟開了兩槍。

蔣心嵐看見一個男生單薄的身影坐在角落,熟練地點起一桿煙,地上散落的運動服泛著熒光。

“啊——”一個漂亮女生輕聲尖叫,臉色緋紅,慌亂地穿上衣服。

“你怎么進來的?”男生的聲音有些嘶啞,他拍了拍身旁的空地,示意蔣心嵐過去坐下。

昏暗的光線放大了身體的各個感官的反應,蔣心嵐像是木頭人,席地坐下,冰冷的地面與身體相接觸,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陣寂靜中,能聽見剛進來時的保安的聲音:“同學,你走了沒啊?我要鎖校門了。”

蔣心嵐看不清楚男生的正臉,但是他呼出的氣體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帶著一絲絲香煙的味道,他的手指若有若無地拂過蔣心嵐的手,一陣從未有過的戰栗刺遍全身。蔣心嵐的心咚咚直跳,靜靜地等待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忽然他站起來,蔣心嵐以為保安過來了,連忙也跟著站起來,他卻一把按住蔣心嵐的頭不讓動,蔣心嵐有些害怕,他的力氣很大,弄得她有點痛,蔣心嵐想要掙脫他的雙手,但是面前的男生一動也不動,臉上出現饒有興趣地笑。蔣心嵐瞬間明白他想要自己做什么。那一刻,一陣巨大的惡心涌出胸腔,蔣心嵐使出渾身的力氣推開了他的手臂,男生臉上的笑一瞬間轉變為失望,沉默幾秒后,俯身對蔣心嵐說:“長得真漂亮?。∧憬惺彩裁??”

蔣心嵐推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逃跑走了,下樓梯的時候還差點摔了一個跟頭。

蔣心嵐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背后有一雙充滿怨毒的眼神狠狠地剜著自己。一天后,那個漂亮女生帶著幾個社會上的小混混在青年巷的巷子口堵住自己,說自己身上的狐騷味熏得她頭疼,嘴上罵著:“臭婊子!敢勾引我的男人!”然后把蔣心嵐帶去那個屯垃圾的噩夢之地。蔣心嵐心里清楚地知道,是自己打斷了那個女生的“好事”。

那條巷子很深,一丁點陽光也透不進來,蔣心嵐坐在地上,平日里高聳的馬尾耷拉下來,沾著幾片爛菜葉,好像剛剛被人從垃圾桶里翻出來。

余瀚洋從腳邊摸到一個酒瓶,朝一旁的空地用力砸下去,幾個小混混抬起頭,露出了面孔,余瀚洋迅速地藏起來。

“誰???出來!”一個黃毛大聲呵斥。

“我已經報警了,警察馬上就到。”

“你誰???小雜種!”

沉默一會兒,警笛聲從遠方傳來,另一個男生說:“走吧走吧,一會兒警察來了!”接著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巷子恢復了平靜。

救自己的人是合邊市高二(三)班的余瀚洋,似乎他的聽力不太好,總是側著一邊的耳朵與人說話,不過這樣也好,屏蔽掉那些污穢的詞語吧。

那一瞬間,她的心不自覺地跟著暖了一下。

余瀚洋看著蔣心嵐的眼睛。算是一見鐘情吧,也許喜歡上她的理由很簡單,甚至有些離譜,因為她是唯一的一個,說話特意繞道自己右邊的人。有時候熟人也會經常忘記自己的左邊耳朵聽不見,只有蔣心嵐,第一次就注意到了。對于余瀚洋這種一直處于家庭殘缺、自卑深淵的人來講,這樣一點小小的善意已經亮如螢火。

新學期如期而至,蔣心嵐和余瀚洋在同一個班級。

似乎和所有的故事一樣,過于巧合總會變成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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