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歲的增長,說走就走這件事便越發艱難。此次來找外婆其實算不得是突發奇想,午夜夢回,路晚一遍又一遍地沿著這般的古街道漫步,窄窄的里弄和濕漉漉的青石板讓她下意識眷戀。
褪色的翹檐下,有六旬老人坐在藤椅上抽煙,他頭戴氈帽,胡須已經花白。雨剛過,婦女們難得悠閑地聚在一起,語調綿軟的和身旁人聊天。
屋內,路晚手捧一杯熱茶低坐在灶臺邊,專注地聽著孩子們干凈清脆的說笑聲。
站在灶臺邊的老婦人名為舒紀紅,她腰間系著圍裙,取了一張餛飩皮,手指靈活翻動著,把餡兒心包在了其中。
“小穗兒,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歲有余。”
“那怎么還跟個孩子似的?”舒紀紅揭開了鍋蓋,將包好的餛飩放入沸水中煮,霧汽蒸騰,襯得老人的眉眼越發柔和,“好穗兒,你昨晚可是把婆婆嚇了個夠。”
雷雨夜有人不停地敲門,舒紀紅難免發怵,她披好衣服下床,拿了個順手的棒子才敢出屋去觀望。誰知,竟是她那許久未見的外孫女。
“您說過,如果覺得累了,隨時可以回家的,難道這里不能算是我的家嗎?”
路晚從馬扎上起身,瞳孔里隱有笑意,她穿著舒紀紅舊時的衣服,立領收放得體,手工繡花精細,輕輕盈盈的身姿為這水鄉添了幾分情。
誠然,她的五官算不上有多精致,但整體搭配起來就是很耐看,自有風情。
“怎么不算?婆婆就守在這里。只是,婆婆在擔心你,這路途那么遠,你一個女孩子家,萬一遇到危險了那該如何是好?以后可不許那么沖動了。”
“我都知道的,再不讓您擔心了。”
“說話要算數。”
舒紀紅莞爾一笑,動作嫻熟地往大碗中放入了味精、熟豬油、蒜花等調料,還摻了滿滿一勺白亮鮮美的骨湯。她將熟透的餛飩從鍋里撈了出來,任其吸飽調料的汁水,最后才撒上蛋皮絲和香干絲做點綴。
路晚愛這獨特的餛飩,內里的餡料以鮮嫩的凈豬腿肉、菜葉、榨菜等剁碎后再反復攪拌而成,就連面皮都是由手工精制而成,薄卻不易破損粘連,煮熟后口感勁道而滑爽。
她用指尖輕點發燙的灶沿,素凈的臉映著白日的光亮,卻是黯淡的。
獨自去應付一桌子的老色狼,拿亮晃晃的刀子指著活人,在人來人往的車站睡一覺,坐一整天的大巴車憑直覺來找外婆,其實都有夠危險的,也不像她能夠做出來的事情。
老人的動作算不得多利索了,且舒紀紅的右腿已經染上了疾病,她緩步踱向廚房外,拿了一張碎花罩衣來。
“小穗兒,快過來婆婆面前,婆婆給你穿花衣服,當心變成一只臟貓。”
外婆真的老了,她的記憶在往前走,而她的愛人,她的女兒,還有她的小外孫女,都不曾與這個水鄉分別過。
路晚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掉過淚了,她輕抬起雙臂,臉揚得高高的,像一只厭倦了長途飛翔的雁,即將墜落。
“外婆,穗兒后悔長大了。”
世界突然變得好安靜,好溫柔。
金色光線透過雕花木窗斜射進來,明眼可見的有灰塵四處飄散。路晚沐浴在晨曦里,連發絲都閃著光,她微瞇起眼抬手去遮擋,斑駁光暈如古老的咒語文字,搖曳在指縫間。
老人活在最開始的美好中,看著自己年幼的外孫女乖巧地吃著餛飩,似乎她臉上的皺紋都消失了幾條。木桌上的餛飩碗冒著熱氣,她端坐在另一方,話不多,但笑起來卻是那樣的平靜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