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大半輩子,沒有遇過比他還要乖巧的孩子,小臉白凈,眉眼清清亮亮的,光是瞧著他的笑就會舒心。他最得寵,卻不嬌縱,見人就笑著問安好,就連生氣都只是自己躲著,等到不氣了再出來。
“他天資聰穎,勤敏好學,文化成績是最好的,學堂的老師都夸贊他是難得一遇的好苗子,這一點,可是虎仔及不上的。”
“后來呢?”路晚訥訥開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接下來要聽到的是些什么窮兇極惡的壞遭遇。
“只有鎮上老一輩的人知道,藍宜學堂曾經發生過命案。那天傍晚,精神錯亂的惡徒持刀闖進學堂,見人就砍。”
“正值放學時期,學堂門口人員密集,都沒有應對這種突發狀況的經驗,家長只能拉扯著孩子逃竄,還有呢,那些落單的孩子又該怎么辦?”
再翻開往事,舒紀紅心頭橫了一把帶銹的刀子,鈍鈍的疼,她嘆了一口氣,干癟的眼眶里裝載了太多復雜情緒。
“警察趕到時已經很晚了,亡了三條命去,受傷的人有十幾個不止。”
“那簡依青他……”
“他被人遏制在動亂外圍,親眼目睹了弟弟被惡徒砍殺致死,就是自那之后,他性情大變,也沒有人聽過他說話了。”
若是如此,她倒是寧愿他生性淡薄憂郁。
路晚垂著腦袋,脖子縮得緊緊的,淡青色的筋脈似是隨時都會爆裂開來,她恍然發覺,后背已經冒出了冷汗。
“沒過多久,他的父母雙雙離世了,局勢全然反轉,鎮上流言四起,都傳是他是個煞星,也不愿再待見他。”
“這……這都是些什么貨色?”
喉頭似是被塞了一團棉花,路晚簡直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攥緊了拳頭,后悔前幾天沒有用傘柄狠狠地抽那些人的臉!
“他怎么對外界的言論都無動于衷啊?我才恰巧聽了那么一兩回,都恨不得將那些人的嘴巴撕爛才好!”
舒紀紅搖了搖頭,“誰會情愿去承受那些非議,他的沉默,大概是一種贖罪的方式。”
受害者,沉默的受害者,利劍一把一把地往少年單薄的背脊上插,痛意鉆進骨縫里,皆來自平時相處和親近的人。
“我很少見過他了,彈指之間,他成長為了大人。那個清晨的霞紅得嚇人,鮮少露面的他被警察送回了鎮上來,據說是捏了把刀去尋那個剛被釋放出來的兇手,不過沒有成功。”
“他打算做傻事?那根本就不值得!”
“入獄的那個小畜生犯案時已經吸得精神錯亂了,才會見人就砍,他不知是哪戶權勢人家的公子哥,身上背了好幾條人命,卻只被判了七年。”舒紀紅目光灼灼,帶有燙人的銳度,“穗兒,這其間的糾纏,你都懂得吧。”
眼前發黑,路晚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原來他有家人,有朋友,會說話,所擁有的甚至比尋常人要多上很多,可是,那都被硬生生都剝奪了。
本想輕輕松松越過這關于簡依青的一章節,路晚恍然發覺,自己的腳深陷在了不堪的泥潭中,她指尖蒙了一層灰,掠讀而過的每個字節都開始冒出了酸水,伴隨著腐爛的疼。
路晚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出門的,她失魂落魄的,沿途撞到了好幾個行人,身上涼,心腸也涼得厲害。
“穗兒姐姐?”虎仔恰巧出現,把路晚的整個身子都遮到了傘下,他一手還提著水豆腐,動作很是笨拙,“還下著雨呢,你又不撐把傘,是急著去哪里?”
路晚不答反問:“還沒到放學的點,你怎么會在這里?”
“周五呢,最后一節是圖畫課,只是好久沒有見過先生人影了。上周五圖畫課是尹先生代的,他耐著性子教了我們一首古詩,這周索性就放我們學了。”
“你那位先生為何不去上課?”
“不知道,尹先生還特意囑咐過我們,不要找到他家里去玩鬧。”
“對了!你先生養的兔子死了,這件事你知情嗎?”路晚眉心一皺,抓起虎仔的手臂使勁搖晃,差點把那一塊嫩豆腐搖散。
心中涌起的怒火讓虎仔無暇顧及手臂的痛感,他眼中噼里啪啦地濺起了火星子:“提起這個我就來氣!”
“怎么了?快把細節講給我聽,越詳細越好!”
“事情發生的前一天,我就在當場,有幾個小孩硬生生地從先生那兒把兩只兔子要了去,說著很快就歸還。沒過多久,那些小混蛋的家長找上門來了,拎著兩只斷了氣的兔子。”
“連我都看得出來,那兔子死的時候是受了什么折磨。他們要兔子的時候笑容跟藏了蜜似的,沒想到心腸那么歹毒!”
“還有那些大人,以孩子不懂事為由,道歉沒有一句就算了,扔下四斤米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這算什么事兒?到底是把先生貶低到了什么地步?”
“先生那么好的一個人又招惹誰了?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地欺負他。先生明面兒不在乎,把負面情緒打碎了往肚子里吞,周圍好多壞人,誰來心疼心疼他?”
“我……要氣死了我……”
虎仔哽咽不已,眼里水花汪汪的。
連一個小孩都看得透徹。路晚仰頭望著降了許久的雨,猜想厚重的云層何時才會被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