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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大燕王朝南部有一城,名曰南京。相較蘇中鈺所在的京城,這個“京”,在某些人的眼中,未免有些小家子氣。但在更多人看來,南京不需矮人一等。因為,大燕開國之君,曾定都于此。駕崩后,按照遺詔,他與皇后被合葬在南京郊外。不久后,其繼任者以鞏固邊防為由,遷都北方,南京只作為副都。

戰端一開,許多南京人路過先帝陵寢,總會長吁短嘆一番。有的人以為燕廷即將遷都,忙忙同親朋好友商量今后的打算。后來,燕廷屢戰屢勝,國都不必南遷。這固然是幸事,可它卻讓一些熱愛本鄉本土的人遺憾連連,因為南京少了一次建都的機會。

當然,北地一戰,遷往江南的人也與日俱增。南京作為副都,不可避免地要接納從北邊過來的流民。好在,南京也是法理意義上的京城,兩邊百姓少有摩擦,日子一久,便可和睦相處。

其實,并非所有南來者都是流民,比如孟儀。上皇下葬兩月后,他就調任南京任職。掐指一算,他已在此地客居半年。這半年里,他的生活同過去沒有兩樣,政務、讀書、會客。有時,他會派家人外出到先皇陵寢,上兩炷香。

夏季的夜晚,炎熱潮濕,容易使人心浮氣躁,南京則更甚。偏偏孟儀年事已高,又身處此地。他自知在客廳內坐不到一個時辰,于是決意早早進里屋安歇。

“大人,”他剛起身,就聽見家仆在叫喚,“外面有人來拜訪您。”

“誰?”孟儀略帶懊喪。

“他自稱叫李清,是您的什么朋友……”

“快請他進來!”還沒等家仆說完,孟儀就激動地說。他連喚家仆出門迎貴客進屋,又命另一位家仆斟茶。

茶剛擺上方桌,李清就在家仆引導下進了門。他剛跨進門檻,便拱手行禮:“儀兄,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孟儀上前扶起李清,云:“李兄,你我自幼相識,多年不見,怎還行起厚禮了呢!”

李清邊謝邊入座。

李清和孟儀,是同鄉,也是發小。兩人在同一個先生門下讀書。從入門起,孟儀的文章就比李清高出一籌。先生常以孟儀的文章為范文,鞭策其他學生,李清自然也在被鞭策之列。不過這并不損害兩人的友誼,他們成日在一起背書,同學有羨慕的,有以此為怪的。教書先生平日只管授課,不管其它,被問及此事,惟應付幾句而已。

不過“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李清順利中舉,卻在科考之路上停步不前了。孟儀中舉之后,又是接二連三的成功,進了京師,進了英王府。官位越高,他同李清之間的聯系就愈發稀少。這次會面之前,孟儀已有兩三年沒和李清通信了。他最近一次聽說李清的消息,是從別人那得知,李清辭了官位,去南京教書為生。故而,他聽家仆說李清來訪,并未心生疑惑。

在孟儀的記憶里,李清心寬體胖,樂天知命。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老友,面龐和身段都比往日瘦削,臉色也較過去黝黑,但那對充溢著樂觀和活潑的眼睛,至今未變。何況,他長相大段未改,孟儀怎會不認識。

兩人客套寒暄了一回,面對面坐在小方桌兩邊。李清問:“儀兄,您在京城為官多年,還鄉否?”

孟儀捋胡道:“當今政事繁忙,怎可貿然脫身。”他輕嘆:“我已有幾年未歸,雖與父母親友時有通信,但常年牽腸掛肚,總渴望親眼見上一面。尤其是我那老母,身患眼疾,雙目失明,我無力侍奉湯藥,實在不孝啊。”

李清低下頭。

“哎,”孟儀轉了個話題,“李兄,您呢?”

“我和您不同。我已辭官,以傳道授業為己任。逢年過節,總有空回趟老家的。”

“是嗎,”孟儀囁嚅了一陣,“李兄,我有一問,不知當不當講。”

“請,”李清說。

“李兄,”孟儀語帶猶豫,“您為何辭官?”

聞聽此言,李清突然繃緊嘴角。他反問:“儀兄,您何出此問?”

孟儀以為自己激怒了發小,連忙說:“我不是冒犯您,只是順口問問而已。”他又補充說:“若您以為這問題有冒犯之處,求多多包涵,我下次不問就是了。”

“唉,”李清苦笑,“你我發小一場,何必這么客套呢。”他決定坦白。他側過頭,一只手支住下巴,緩緩地說:“我只是不滿閹黨亂政,不愿與庸官同流合污。”他抬眼望一望孟儀,說:“我以為自己是一介粗人,哪怕裝一腦袋詩書,也無補天之力。”

孟儀笑道:“您這話我聽過。”

“誰?”

“在英王府里。”

“哦?”李清眨眨雙眼。

兩人相視而笑。孟儀愉快地詢問:“我問你,當今新君即位,你還自怨自艾么?”

李清抖機靈:“您在廟堂為官多年,不應比我更明了嗎?”

“我怎可摸清你的想法?莫讓我越俎代庖。”孟儀扁一扁嘴。

“是,”李清興之所至,來一句,“我和您相識多年,您要是連我的意愿都不清不楚,那某些人心里那點事,您大概更不明白。”

“怎會!”孟儀不以為然,“比如王府里某個和您講一般言語的人,他和我關系友好,我了解他。”

“是么?”李清眼前一亮,“您有一忘年交啊,難得,難得。”

孟儀的臉色頓時轉陰。他長呼一口氣,聲線疲軟:“你說的倒也沒錯。我和他相處許久,對他時而熟識,時而不熟。”

“此話何意?”

“在政事上,我和他少有分歧。他登基后,我常上書給他,有些建議他會采納,會執行。有些他即便不會采納,也不會當面反駁。他身邊的中官,比如龔誠、梁安,見到臣子都要禮讓三分,與先前黃正之流判若霄壤。此前在英王府,我和他來往、議事,他便是如此。”

“這豈不是好事?”李清問。

“是,”孟儀放緩了語調,“他尚為英王時,我和他相處,覺他雖然年輕,但并無半分驕氣。他對政局有不滿,也多是長吁短嘆,少有僭越之思。他偶爾會聊些家事,這時便溫文爾雅,大概他對家中諸人是很滿意的。”說到這里,他停下來,端起桌上的茶水,狠狠抿了一口。

他又說下去:“自他登基后,我雖不能經常進宮同他談話,可我身在朝中,有機會觀察他。他發號施令,一日比一日凌厲。過往他只是發發牢騷,在臣子面前也謙虛謹慎,如今他愈發獨斷專行,常自發下命令。對家人,我看他也不夠情面……”他聲音突然發緊,像是在緊咬后槽牙說話:“說是不孝不悌,我看也不為過。”

“什么?”李清驚了,“您這是怎么了?給當今皇帝扣這般罪名。”

“我沒錯,”孟儀眼里有絲怒氣,但聲線依舊平和,“他對母親、妻子、子女,哪一樣合乎禮數?尊卑不分。”

李清嘴里“嘖”了一下,忙伸手拍一掌孟儀的右肩,皺眉道:“這種事在皇家又不少見,過去在他們那里就有。”這時,他仿佛覺察到什么異樣,哽住,停嘴了。

“李君此言差矣,”孟儀面色凝重,抽出右手抹一把臉,“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在先,他這點有虧,怎可服眾。”

“可他御強敵于外,揚大明國威,有功于社稷。”

孟儀臉紅:“你看來如此,有些人看來非也。如今就有大臣被貶黜了。”

李清困惑而視。

孟儀說:“徐世銘。”

李清說:“在下實不知。”

孟儀說:“胡尚書向皇上推薦徐大人,皇上不但不聽,回頭還把他貶到地方去。據說,是皇上不滿徐大人搬弄是非,整日以占卜為樂,以嬉戲度日、妖言惑眾等為名,讓他離京的。”

李清一臉茫然:“此人何德何能,得胡公賞識?”

孟儀搖頭。他說:“胡尚書樂于舉薦人才,哪怕和他有過節者,也能得其賞識。當初上皇陷北地,徐世銘說想南遷,胡公大怒,痛斥他一頓,今日又不計前嫌,在當今圣上面前說好話,怪哉怪哉!”

李清說:“若無甚利益交換,那就是胡大人虛懷若谷了。”

孟儀點頭稱是。

李清說:“徐世銘被貶,可連累胡尚謙否?”

孟儀急道:“不,不。胡尚書仍在兵部。”

李清輕笑:“所以你看不透九五之尊嗎?”

孟儀不言不語。李清明了其意。兩人相視一會兒,不約而同地轉換話題,大談個人家事。其實國事一直停留在他們心里,只是他們所見略同,又礙于身份,不愿言明罷了。

孟儀的想法,絕非只有他和李清知曉。遠赴南京那天,他同蘇中鈺依依惜別。皇帝滿心不舍,他則借機勸說:“陛下,臣在您身邊日子不長,但同您交情甚篤。望您能心胸寬廣,肯廣開言路。對身邊諸人,理應講信修睦才是。”

蘇中鈺恭敬回答:“明白。”

孟儀走后,蘇中鈺晚上和唐妃談天,提及此事。唐妃素來敏感,她感覺孟儀話里有話,問:“陛下您怎么看?”

蘇中鈺憨笑:“他就是勸諫而已。朕身為天子,身邊大臣諫言,不應以此為怪。”

唐妃眨一眨雙眼,試探地注視著皇帝,試圖得到他對孟儀此話的其它見解。只見蘇中鈺隨意地坐下來,雙腳前伸,惋惜道:“孟先生一走,身邊少一可交之人了。”

唐妃問:“還剩誰?”

蘇中鈺隨口說:“還有胡尚謙大人。”

唐妃驚訝:“您不怪罪他了么?”

蘇中鈺靜靜地站起來,踱步到房間一角。他低下頭,默不作聲,兩片嘴唇翕動了幾下。唐妃沒動身,只是在原地覷視他。他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坦言道:“這些天朕想通了。”他泯一泯嘴,雙目閃爍,又云:“胡尚書英勇無畏,臨危不亂,同瓦狄人一戰,軍務由他操持,井井有條。朕年紀尚輕,于政事多有不通,諸多事務還需賴他幫助。”又苦笑:“上皇還駕前后,朕和他生過嫌隙,可我現在以為萬萬不能這樣。朕同上皇過節事小,黎民百姓事大。”說完,他又緩緩走回書桌,輕輕坐下。

唐妃道:“廣開言路、心胸寬廣,哪點和您不沾邊呢?”

蘇中鈺哂道:“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這話你不懂?”

“妻?”唐妃問。

蘇中鈺震住。他想到孟儀“講信修睦”云云,心有所悟,抽出手來,握住桌上的毛筆,轉了幾下。唐妃不明就里,卻沒有再問。從她和蘇中鈺認識第一天起,他就常常若有所思,這對唐妃而言,已是見怪不怪。

就在孟儀和李清久別重逢的夜晚,蘇中鈺和唐妃也在一起閑聊。這天,蘇中鈺回后宮比平時晚,唐妃問他忙于何事。

“司禮監有人所為不法,朕得派人調查清楚。”皇帝斬釘截鐵地回答。

唐妃本想問:“誰?”但她知道這事關國家機密,遂緘口不言。她只柔聲道:“皇上安歇去吧。”

蘇中鈺莞兒一笑:“其實當下要事,無非肅貪、屯田、平叛而已。比起瓦狄人南下時,算不得什么。”

唐妃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想了想,言不由衷:“是。”

蘇中鈺卻不止這么點話。他說:“上皇即位多年,施政弊處甚多。尤其是重用黃正,更是引發朝野上下不滿。朕本以為擊退敵兵,就可高枕無憂。但現在看來,我大明所面對的問題,不單在外部。”

唐妃聽聞此言,非但不像蘇中鈺那般垂頭喪氣,反而掩口輕笑。她把手放下來,露出一副人見人愛的表情,沖蘇中鈺說:“這句話您已經重復許多回,沒必要再重復。”

蘇中鈺嗔道:“朕話多你也煩惱么?那朕試著一天不說話,看你受不受得了。”

唐妃知蘇中鈺的話并非出自本心,于是笑道:“皇上終日操勞,現在既然回了后宮,就別再憂慮政事了,還是早早休息,明日專心理政要緊。”她想到皇上的身體,又說:“妾以為皇上這些天臉色不好,務需保重身子,哪日支撐不住怎成?”

“你又啰嗦了。”蘇中鈺撅一撅,孩子氣地說。也是,他骨子里就是個孩子:“小時我娘親也是這樣交代,一天天下來,朕都忍不住想回嘴。如今你也是……都一樣。”他害羞起來。

唐妃又笑。突然,她感覺腹中一陣惡心。她以為是胃病,急忙用右手捂嘴,企圖不在皇帝面前失態。可是,干嘔聲從喉中冒出來,不聽她使喚。她只好急行到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右手撐在桌面上,用力封住張開的小口。另一只手也伸上來,捂住胸口,緊貼皮膚劃圈。

劃著劃著,她發覺有一只手在溫柔地輕拍她的背。抬頭看,不是別人,正是蘇中鈺。之前他雙眼中還存在的幾分幼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成熟和柔情。他關心問:“你這樣幾天了?”

“就這兩天。”唐妃的聲音小了很多,也軟了很多。

蘇中鈺調皮地打量她。“你傳太醫了沒?”

“沒有,”唐妃答,“妾以為只是胃病,捱過兩天就好。”

“不。”蘇中鈺斷言。

唐妃先是困惑,后是喜悅。她站起來,抓住蘇中鈺的手:“也許妾真是……有身?”

蘇中鈺喜出望外,他連忙伸手,想緊抱唐妃,猛覺她有孕在身,就只把雙手擱在她肩上。“愛妃,你在朕身邊數年,始有身孕,真不容易,難為你了。”他激動莫名,聲音不住顫抖。

“這孕期到底有幾個月了?”突然,唐妃收緊了臉上的笑容,慌慌張張地問。

“你以前和我談過醫術,不應該知道這些么?”蘇中鈺問。

“按皇家規矩,兄長死去,服喪半年。這半年里,夫妻不得同宿。現在喪期剛過就有孕,外人怎生看待?”

蘇中鈺也啞口無言。

先皇入土后,起初他還能循規蹈矩,按皇家禮節,身穿熱孝,夜晚除乾清宮,不去他處。可剛過一個月,他心內便如百爪撓心,就連白天翻看奏本,也愈加漫不經心了。龔誠看在眼里,卻不敢說破。終于有一天,他和李鶯在宮中一角相會,兩人閑聊,不自覺把話題帶到皇帝身上。李鶯聽說此事,笑道:“就讓皇帝進萬安宮唄!他是九五之尊,又有功在身,干嘛惦記這么多繁文縟節的?你大晚上偷偷送他進去,就說閑著沒事,找人閑敘。”

“是。”龔誠搔搔頭皮。

當晚,龔誠里應外合,把身著孝服的皇帝送進萬安宮,幸少人撞見。在宮門口,蘇中鈺不讓他人傳話,偷偷走進宮門。剛踏入,就見到唐妃。她佇立在門口,身上套有一件白衣。見到皇帝,她雙目圓睜,驚喜交加,但不敢出聲。

至于皇帝,他三下五除二脫掉孝服,露出里面的淺黃便裝,然后一把抱起嬌羞萬分的唐妃,緊緊摟著,朝內室跑去。兩人坐到榻上,唐妃斂眉,順從地讓皇帝為自己寬衣解帶。宮女們心領神會,當即吹滅燈,只留一根蠟燭。

之后,皇帝三天兩頭偷會唐妃。梁安后來也知曉,心里別扭,嘴上不說。萬安宮附近的宮女宦官,個個守口如瓶。孝期過去,皇帝又回萬安宮常住,他人也無從置喙。

“無所謂,”蘇中鈺想了想,說,“明天請太醫診治,若是懷孕,改改孕期便是了。至于臨盆時如何,以后再議。”

“哦……就不知這孩子是男是女。”唐妃又擔心起他事來。

“這也無需在意。”蘇中鈺安慰她。

第二日,后宮傳太醫為唐妃診治,正是懷孕,已有一月。帝妃二人掐指一算,懷孕時間和先帝喪期剛好錯開,無人能置喙。蘇中鈺樂不可支,連忙下旨,賞賜唐妃全家。

兩位太后對此漫不經心。她們像事先商量好了一般,始終不愿祝福,連慰問也沒有。唐妃對此,僅有淡淡不忿,蘇中鈺卻怒結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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