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深宮浮沉不由己
- 寒江露影
- 5126字
- 2024-11-30 17:02:56
唐妃坐在桌前,溫柔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幅畫。這幅畫是昨晚和蘇中鈺攜手畫下的,是一幅荷花鴛鴦圖。少部分出自蘇中鈺之手,大部分出自她的手筆。她心想,這幅圖較之宮廷畫師的作品,乃至宮外市面上的那些文人畫,只能算差強人意。
數日前,蘇中鈺出乾清宮回來,興致勃勃地對她說,要畫幅畫。
“畫什么?”唐妃問。
“愛妃,你說呢?”蘇中鈺調皮地問。唐妃已有孕五個月,她發覺這段日子里,蘇中鈺容光煥發,聲音清脆。她懷疑,自她們認識起,這應該是他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或許有甚于登基之初。
“畫美女圖?”唐妃出主意。
蘇中鈺不吱聲,面露猶豫。過一會兒,他說:“美女圖不易畫,不如畫并蒂蓮。”
“何出此言?”
蘇中鈺抬起頭,認認真真地上下打量一遍唐妃,說:“美女形似容易,神似卻不易。就算神似容易,那也只是神態的‘神’,不是精神的‘神’。”
“您還有這等高見?”
“對啊,”蘇中鈺說,“朕自幼愛畫,肯定有些見解,愛妃你不是知道的么?”這時,他一臉稚氣,全無半分威嚴。唐妃被他的呆相逗弄了,心下樂不可支,可臉上卻不脫端莊。其實,她那份端莊,是故意擺弄出來的。
“既然陛下懂繪畫,”唐妃問,“能自己畫張嗎?”
蘇中鈺故作嗔怒狀:“行,我不止要畫并蒂蓮,還要畫荷花、鴛鴦。”
“等等,”唐妃說,“這種圖多得是,您再畫,不就落入俗套了?因循守舊的事少做。”
“那您有何見解?”蘇中鈺問,“朕想不出。”
聞聽此言,唐妃也惶惑了。她“呃……”了一聲,絞一絞雙手,囁嚅到:“妾孤陋寡聞,無甚可提的。”
“是,”蘇中鈺眼神游離,他陷入了沉思,“能因循守舊就不錯,新路子不是想得就能得到的。”
“畫吧。”唐妃鼓勵道。
蘇中鈺也不再迷茫,他擺出筆墨紙硯,開始勾邊。先從荷葉畫起。蘇中鈺發覺,自己著實是位門外漢。提筆自然不成問題,畢竟要整日批答。可是,剛勾兩筆,便察覺有些不對勁,左看右看,識不出有何漏洞。唐妃近前,見皇帝愁眉不展,低頭看一眼畫紙,笑道:“陛下,您這是畫畫呢,還是批答呀?”
蘇中鈺困惑萬分。
唐妃走過來,抓住蘇中鈺手中的筆,說:“這是畫荷葉,您下筆太用力,都快畫出蠅頭小楷了。”經這樣點撥,蘇中鈺恍然大悟。他低下頭,撓一撓頭皮,臉頰泛紅。
“您還是處理政事,妾幫您動筆吧。”唐妃軟語道。
“是。”蘇中鈺放下筆,后退兩步。唐妃站在案前,握起筆,叫宮女換了張紙,輕輕勾勒起來。她筆法細膩,畫工精致,自是隨意揮毫的蘇中鈺所不能比的。她剛勾好一片荷葉,把筆伸入硯臺欲蘸點墨,就被人握住右手。她微微受驚,扭頭直視,不是蘇中鈺又是誰?“陛下何故如此?”唐妃問。
“朕想畫兩筆,”他說,“看到你畫,技癢。”
唐妃掐了一把蘇中鈺的臉龐,說:“別又畫壞一張。”
蘇中鈺被唐妃的舉止驚了個措手不及,嘆了一口氣,伸手搓一把被捏到的地方,他有些吃痛。“那朕就退下。”他悻悻然而去,可一回頭,嘴角卻掛著笑。唐妃心頭有些淡淡的內疚,她想喚蘇中鈺回來,但想了一想,覺他畫技尚淺,干脆自己動筆。她描好一片荷葉,托腮細想,覺不如把蘇中鈺叫回,讓他也畫上兩筆。于是,她走向皇帝,行禮云:“皇上,妾有一事相求。”
“別多禮,”蘇中鈺轉過身,彎腰扶起她,“何事?”
“妾思皇上國事纏身,整日憂勞,有時間畫上兩筆,倒也不錯。”她一邊說,一邊把心滿意足的蘇中鈺拉向案頭。她把筆交到皇帝手里,鼓勵說:“畫吧。”
蘇中鈺噗嗤一笑,提筆勾線。唐妃在一邊指導,勸他畫得規范些,別再是老一套。他左勾右勾,居然勾對了。慢慢地,兩片碩大的荷葉就出現在畫布上,只是缺了顏色。
“您還想繼續畫不?”唐妃問。
“畫。”蘇中鈺語氣堅定,似胸有成竹。他一筆一筆輕繪,很快勾好荷花莖的邊。然后是荷花花瓣,這下他就一籌莫展了,繪了幾筆,總覺缺幾分風韻。唐妃想,皇帝也該安歇,就說:“您去休息,妾來畫。”
蘇中鈺心感遺憾。他擱下筆,一言不發回過身。唐妃心下過意不去,以為自己冷落了他,說:“您坐一邊看,妾來畫,行嗎?”
蘇中鈺點點頭,拉過一把座椅,坐下看唐妃勾荷花。不久,唐妃便畫出兩朵荷花的輪廓,只見它們似有迎風招展之態。蘇中鈺敬佩地注視她,感嘆自己政事須依臣子,閑事須靠唐妃。他不自覺扯了扯自己衣袖。
此后的兩個夜晚,他們一同作畫,荷葉、荷花莖、荷花、鴛鴦、水紋,漸漸成形。顏色也一并涂上,光彩奪目。現在,唐妃欣賞的,正是它。
其實,唐妃知道,這幅畫并未完成,因為題詩和印章尚缺。皇帝正在上朝,索性自己題一首,她想。她彎起手指,頂在唇邊,構思起詩歌,突感一陣胎動。安胎藥吃了不少,怎還會動呢?她另一只手撫弄肚皮,思忖道。待胎動稍減,她想,不如先考慮如何題詩,胎動是尋常事,太醫自有辦法。她“平平仄仄平”哼起韻律,又“荷”來“水”去吟起字詞。不久,她抽出一張紙,在上面用毛筆隨意寫下:
“盈盈一水間,鴛鴦頸又連。
愿葉長護持,共宿長安眠。”
寫畢,她楷楷宣紙一角,感覺寫下的是首打油詩。字詞不夠古雅,韻律不夠規整。她握起筆,欲在畫上題此詩,卻遲遲不敢下筆,生怕詩意不佳,破壞了畫作之美。她搖頭嘆氣,把筆擱在筆架上,紙放在一邊,打算等蘇中鈺回來再商量。
這時,不知從哪隱約傳來抽泣聲。輕輕的,一陣一陣的。她起初以為是錯覺,就躺在椅背上,靜閉雙目。但是,這抽泣聲卻越來越重,已讓她不得不肯定,它來自宮中,而不是宮外。和她有關嗎?還是和蘇中鈺有關?她起身,輕步向外面走去,想看個究竟。她出里屋,進前廳,見春霞坐在前門邊,雙腿蜷曲,兩手抱住膝蓋,頭緊緊埋著。春霞是照顧她的宮女,也是和她與蘇中鈺相處最好的一位,夫妻倆對她最為信任。
“生病了?”唐妃輕手輕腳走到春霞身旁,撫她背脊問道。
春霞一聲不吭,也不抬頭,只有沉默。唐妃疑惑,彎下腰,勾一勾她的脖子。春霞使勁搖晃,差點把唐妃的手抖落。唐妃以為春霞怨恨自己,霎時驚惶,索性拍一拍春霞的背,尖聲云:“怎生回事?”
春霞慢慢抬起頭,轉過臉,和唐妃面對面。唐妃見她右臉有個圓圓的疤痕,不大,但是在滲血,顏色顯深。“這是?”唐妃問,見春霞不開口,說,“蟲子咬的?”說完又糊涂,哪來這般大的蟲子?
春霞不出聲,任嘴角抽搐眼淚下墜。唐妃牽起她,把略顯呆滯的她帶到里屋一張椅子上,讓她坐下。然后,她轉身走向抽屜,拉開,從里面掏出一個小藥罐,又回到春霞面前,告訴她:“我給你涂藥。”接著,她二話沒說,便捧起春霞的臉,打開蓋子,伸右手食指進去,蘸點藥,再輕輕涂到傷口上。春霞一直不吱聲,也面無表情。
涂完,唐妃把藥放回原處,回來問春霞:“這是什么人傷的?”
春霞忍不住了,微微低頭,掩面涕泣。
“誰傷了你?”唐妃抱住她右肩,問。
“是淑……淑兒。”春霞終于不能沉默。
“啊?”唐妃大吃一驚。淑兒姓萬,本是李太后身邊的宮女,伶牙俐齒,城府極深。當初唐妃在李太后身邊,就和萬淑兒朝夕相處。唐妃與李太后不和,常招太后指責。每到此時,萬淑兒便站在太后一邊,先是甜言蜜語哄她開心,然后就含沙射影,把唐妃冷嘲熱諷一通。聽了這樣一番言辭,李太后對唐妃,只可能更兇,不可能更寬容。唐妃心痛如絞,口上卻說不出什么話。她被李太后逐出,與萬淑兒自然脫不開干系。
“這……”唐妃緊按春霞雙肩,“萬淑兒脾氣暴躁,這事我早有所聞。以后你就在屋內做工,浣衣之類要出門的雜物,就不派你出去。”
“派誰去都一樣,”春霞抽噎道,“她見了我們房里的人,就破口大罵,不單罵我們,還罵您,說您是個,是個……”她住了嘴。
“是個什么?”
“婊子。”
唐妃目瞪口呆,雙手顫抖,仿佛得了瘧疾。春霞雙肩感受到她的不安,下意識地搖動了下。唐妃發現自己的失態,松下手來。
“下次你別開罪她,她是太后身邊的紅人,忍氣吞聲吧。”唐妃頂著不忿的語氣說道。
“她不在太后身邊。”春霞低語。
“哦?”唐妃以為她也被貶了,心下泛著淡淡的喜悅。
“她前些日子去了東宮,不在李太后身邊。”
唐妃一時緩不過氣。她不明白李太后這一安排是什么,是貶還是升?皇太子蘇劍忠才幾歲大,坐不上皇位——不然她也只是親王妃,而非皇妃。可太子這個稱號,非同小可,她的丈夫不是整日為之長吁短嘆么?肚里一陣不輕不重的疼痛翻上來,她明白又動胎氣了,隨便找了張旁邊的椅子坐下,忐忑不安地思索著。
“娘娘,您身懷六甲,要不要給您倒杯茶?”春霞站起身,低頭走到唐妃身邊,溫柔地說。她聲音中的哭腔,竟全然消失不見。
“不用了。”唐妃有氣無力地拒絕。春霞不相信唐妃不需要茶水,瞧她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起碼需要熬些中藥。但她不肯犟嘴,退到一邊。
唐妃呆坐在那里。她想起自己在李太后那里所受的屈辱。本以為離開她,就可保后半生安寢,不料最終又逃不出她的手掌。現在李太后好像不多話了,卻又要忍受來自另一個人的侮辱……她眼前一片模糊,伸出右手,狠狠擦一把眼睛,手掌濕透。她的右手向下滑,按住了鼻子。鼻孔在滲鼻涕,她覺察不到,可是手上眼淚鼻涕全沾上。
她腆著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春霞,”她緩緩吐出,“我想出去。”
春霞上前,遞上臉盆手巾。唐妃流淚時,她匆匆出內室,為唐妃準備什物。她見唐妃神態郁郁,便拿起毛巾,浸好水,往唐妃臉上湊。
“不用。”唐妃道。她搶過毛巾,雙手捧起,倏地按在雙眼上。春霞在一邊看著,只見她臉上的毛巾一點點滑落,雙眼從毛巾背后一點點露出來。這對眼睛已然紅腫,眼光慍怒,而非溫柔。毛巾又滑下,翕動的鼻翼、下拉的嘴角,都露出來。春霞明白唐妃此刻已是怒火中燒,忙端起臉盆,彎下腰,畢恭畢敬地遞上:“娘娘,還需要什么不?”
唐妃左手松開,右手捏住毛巾,把它擱在臉盆邊緣。她沉默了半晌,春霞也是。兩人無言許久,唐妃先開口:“春霞,你在哪撞上萬淑兒的?”
“在浣衣的地方。”春霞輕聲說。
“帶我過去。”唐妃扶住肚子,駝著背,勉力站起。春霞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知道她有孕在身,身體不適,便來了句:“我去找她,娘娘,您別亂動,不然萬歲爺回來,又得長吁短嘆不是?”這時,另一位宮女夏蓮跟過來,她聽見“又得長吁短嘆不是”這句,心下想:“娘娘一出事,萬歲爺又要怪罪我們。”不過她并不抱怨,而是走上前去,說:“娘娘,春霞,你們也別出去了,我找萬淑兒就是。”
“你知道她在哪里?”春霞問。唐妃站在一邊,耷拉著腦袋。
“你不知道我對宮中各處了如指掌么?”夏蓮道。
“那你快去把她尋來,就說我們找她。”春霞道。
“我想辦法把她叫來。”夏蓮撂下一句,轉身奔出。春霞見夏蓮已去,問唐妃:“娘娘,您要不在這兒休息?”
“給我擺張椅子到前廳,我要坐在那兒。”唐妃云。春霞擔憂唐妃身體吃不消,但看她心意已決,只好順從。她讓唐妃坐好歇著,麻利地抬起一張椅子,快步跑進前廳,放好,然后回唐妃身邊,一手抱住她的右臂,一手扶住她的左肩,費點力氣抬起她。唐妃面上痙攣,雙手時而托肚,時而扶腿,借著春霞的攙扶,蹣跚地走向前廳,在那張椅子上艱難地坐下。春霞見她額頭上綻出了些許汗珠,咬緊牙,回到里屋,把臉盆和毛巾拿出,急跑到唐妃身旁,蹲下給她擦汗。
萬淑兒被帶來了。夏蓮一路拽住她,讓她站在唐妃面前。這女人比唐妃、春霞、夏蓮等人都高出一個頭,方方正正大餅臉,嵌著碩大的雙眼、扁平的鼻子。但她那對大眼裝的,是旁人所不及的機敏和韌性,這恰和李太后一脈相承。唐妃以為,萬淑兒如果沒這對大眼,沒這種秉性,萬萬不會受寵。
萬淑兒進門后,兩眼就一直向上翻。這屋里的所有人,她都不肯正眼瞧一遍,哪怕唐妃也是。她站在唐妃面前,趾高氣揚得嚇人,仿佛唐妃是仆人,她是皇妃。
唐妃先開口:“淑兒,我們已有多年不共事一主,你何必冷言冷語呢?”她每個字拖得很長,卻氣息微弱,疲態盡顯。才說這一句,她就無力言語了。
輪到萬淑兒說話。她譏笑道:“我說我的話,關你何干?”她聲線渾厚,宛如男子。
“夠了,”春霞搶白,“你罵婊子作甚?還拿樹枝扎我,你看,你看,我臉上的疤,還是你打的。”她邊說邊湊到萬淑兒跟前,指著自己臉上的傷痕,鄙視地瞅著她。
“我愛罵就罵,需要你指教?”萬淑兒尖喊,“我倆都是宮女,你該為我說話,不是為某些人。”
“你別講了!”春霞怒從中來,“啪”給了萬淑兒一掌。這一掌,不打不要緊,一打可不行。萬淑兒捂住臉頰,死死咬一咬下嘴唇,然后轉過身,大跨步向唐妃撲去,抓住她的雙肩。春霞和夏蓮沖上去,欲拉開她,可萬淑兒氣力大,立馬把兩人撞開了。她不停搖撼唐妃的肩膀,口出粗鄙之語。唐妃本就體虛,如今受此驚嚇,不禁失語,只能半憂傷半憤怒地盯住她。萬淑兒罵完還不夠,知唐妃有孕,便趁他人不注意,半彎腿,猛撞唐妃腹部。唐妃感一陣劇痛襲來,輕喊聲“啊”,便滑落在地,肚朝下背朝上,不省人事。
萬淑兒見唐妃倒地不起,覺怒氣已消,又憂旁人怪罪,便起身后退。春霞、夏蓮撲上去,一個拍背,一個復肩,連喚“娘娘”。但唐妃人事不知。夏蓮起身,叫另一個宮女傳太醫。宮女離開。萬淑兒跟在宮女身后,三步并作兩步溜走。宮女太監都看在眼里,卻沒一個敢攔她,深怕招來李太后,惹上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