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些曾經的“古宣紙”
炎黃之時,以黃河流域為核心,誕生了華夏文明。之后,華夏文明在中原地區積蓄、發展、壯大,形成了以中原為核心的中華文化。中華文化茁壯成長,繼續向四周擴散,主體軌跡是自北而南,并不斷向東向西向北輻射。晉朝“永嘉之亂”后,大批北方士族“衣冠南渡”,中華文化的中心遷徙到以金陵為中心的東南部。北方造紙技術也隨之南傳,江南豐富多樣的造紙原料給紙張生產帶來了更大的空間。紙業的興盛,讓文化傳播變得更容易,在飽讀詩書的士族精英的影響下,江南文化之風已明顯盛過北方。
據史料所載,魏晉時代的皖南已可以生產紙張了。東晉時,徽州地區出現了潔白如玉的“凝霜紙”,宋時蘇易簡在《文房四譜》中曾寫道:“黟歙間多良紙,有凝霜、澄心之號。”另據記載,魏晉時代的皖南曾生產過一種銀光紙,特別潔白細膩,很適合寫字。這種銀光紙是不是“凝霜”,已不得而知。魏晉時代,尚沒有“宣紙”的提法,那時候宣城生產的紙張,應跟江南各地的相同,屬于以麻類植物為主要原料的麻紙,其中有沒有楮皮或青檀皮成分,跟后來的澄心堂紙有沒有關聯,跟現代的宣紙是不是有相同特質,一切都不可考。
從魏晉到隋唐,造紙技術不斷提高,紙品不斷豐富,造紙區域不斷擴大,幾乎遍及全國各個地區,形成了長江中下游和關中、中原、山東、四川等中心。其中當然包括位于江南的宣州、徽州和池州。從唐朝起,造紙的重心開始向南方遷徙。各地在造紙術上精進,生產出了很多優質的紙張,隨即向朝廷進貢。常州、杭州、越州、婺州、衢州、宣州、歙州、池州、江州、信州、衡州等,都經常向朝廷進獻漂亮、優質的紙張。據記載,當時出名的原生紙種,有益州的黃白麻紙,杭州、婺州、衢州、越州的藤紙,均州的大模紙,蒲州的薄白紙,宣州的宣紙,韶州的竹箋,臨州的滑薄紙等。這時候的宣紙,只是眾多著名的原生紙品種之一。江南之地頻出好紙,是因為植物茂盛,各地都有適合造紙的樹木。可以想象的是,那時候的江南各地,紙坊林立,遍地開花。當然,與民間相比,官方的造紙機構要大得多,所造紙張質量也要好很多。
“宣紙”作為專有名詞出現,見于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該書卷二記載說:“江東地潤無塵,人多精藝……好事家宜置宣紙百幅,用法蠟之,以備摹寫。古時好拓畫,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筆蹤。亦有御府拓本,謂之官拓。國朝內庫、翰林、集賢、秘閣拓寫不輟。”張彥遠這段話有兩層意思:一是說江東,也就是江南一帶,是產好紙的地方;又進一步指出,宣紙是紙業中最為突出的。
在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宣紙”作為專有名詞第一次出現,可見宣紙在當時的名氣和質量。將上下文連起來看,這段話是講述宣紙的拓畫功能。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寫道:“摹拓術晉代已有,原為拓碑所用。顧愷之有摹拓妙法,用好紙依法上蠟,拓名畫不失神采筆意,這比拓碑術精致得多。”拓畫所用的紙,必須是薄而透明、質地緊密的好紙,若紙質松脆,拓畫必定破損。宣紙正是因為質量好,才被廣泛用于拓畫。“依法上蠟”是拓畫的需要,其方法是經過砑光、加礬、施膠、涂蠟等工序,使生宣變為熟宣,使紙張更加密而潤。
張彥遠出身于唐代官宦之家,其高祖張嘉貞、曾祖張延賞、祖父張弘靖、父親張文規等,都曾是朝廷的高官。自小的耳濡目染,使得張彥遠見多識廣,他對各種書畫的鑒賞和認知、對各種書畫材料的熟稔,非一般人可比。《歷代名畫記》充分體現了這位世家子弟的高妙見解。
“宣紙”作為專有名詞出現的另一個版本,是明朝胡侍在《真珠船》中所記:“永徽中,宣州僧欲寫《華嚴經》,先以沉香種楮樹,取以造紙,當是制造宣紙之始。”這段話說的是唐朝年間的事,因時間已久遠,事件不可考,以沉香種楮樹,更具有傳奇意味。
唐朝中期以后,宣城造紙在全國已有相當大的名氣。《舊唐書》曾記載,陜郡太守、水陸轉運使韋堅,引灞水、浐河至望春樓下,匯成廣運潭。玄宗登樓看新潭,韋堅聚江淮漕船數百艘,各船皆標郡名,依次前進,滿載本郡特產。如廣陵郡船載錦、鏡、銅器、海味,豫章郡船載名瓷、酒器、茶具……其中宣城郡船載空青石、紙、筆、黃連等物。數百艘漕船中,僅宣城郡一地獻奉紙與筆,足以說明當時宣城紙筆享譽天下。
唐朝時,書寫法度嚴謹,生宣沁水性強,發墨過快,影響清晰度;繪畫以工筆寫實為主,講究點與線的結合,筆筆到位,生宣同樣難以體現。其時繪畫材料主要是絹帛類織品,只有少部分是畫在紙上的。原因是紙的特性不太穩定,也相對粗糙,相比絹帛,筆墨更易洇化。相比之下,絹帛更為細膩,對水墨不易滲化,不僅有利于體現細致明快的線條,還容易上色,宜于工筆線描或雙勾填色,使色彩效果逼真自然。唐時多用熟紙,朝廷、官府還專門設了加工熟紙的作坊并配有專人。據《唐六典》和《新唐書》記載,朝廷門下省配置熟紙匠8人,中書省配置6人,秘書省配置10人,其職責就是將生宣加工成熟宣。
唐之后,一般圖書、史籍、信札、經文,幾乎已全部使用紙了。隨著紙張質量越來越好,書法取得了突飛猛進的進步。在顏真卿、柳公權、懷素等一大批書畫名家把書法藝術推向新高峰的過程中,宣紙起到了積極的作用。這些書畫家的部分作品,應跟宣紙有緊密關聯。
宋之后,紙張逐步取代絹帛———當紙張質量變得越來越好的時候,絹帛的缺陷就顯示出來了,它不僅價格高,繪畫成本高,還比較煩瑣,需經繃絹等工序。相比之下,用紙太方便了,可以隨時鋪開書寫。宣紙成為書畫材料的主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宋朝宣州造紙的名氣更大,工藝和質量處于全國一流水準。北宋詩人王令曾作《再寄滿子權二首》,其二曰:“有錢莫買金,多買江東紙。江東紙白如春云,獨君詩華宜相親。”南宋詩人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神宗熙寧七年(1074)六月,“詔降:宣紙式下杭州,歲造五萬番,自今公移常用紙,長短廣狹毋得與宣紙相亂”。這句話意為,在宣紙供不應求的情況下,朝廷下旨,為解決宣紙供需矛盾,移宣紙工藝于外地,借以提高產量。可是宣紙生產需要特定的原料和水質,外地仿制的宣紙,質量終難達到原產地的水平。
現在宣紙的概念,在原材料上,應固定以青檀皮為主,加以一定比例的沙田稻草。其誕生時間,有人以為是元明之時,有人以為是南宋,還有人以為是北宋甚至唐朝。此中說法,各有道理。從最新研究成果來看,宣紙可以追溯到唐朝。王菊華等人所著的《中國古代造紙工程技術史》寫道,1985年,輕工業部造紙工業科學研究所受故宮博物院委托,對隋代展子虔《游春圖》和唐代韓滉《五牛圖》所用紙進行分析鑒定:《游春圖》托紙原料為檀皮,可能是中唐時期的物品。《五牛圖》的命紙原料為100%檀皮,當為中唐時期的用紙;背紙為20%的檀皮、80%的稻草;新托紙為50%的檀皮、50%的稻草。新托紙的質量和制造工藝與背紙相似,可能是唐朝紙,也可能是唐朝之后的紙。
從文獻記載來看,元明之前,對宣紙之原料,未提及青檀皮,只說楮皮。宋代陳槱《負暄野錄》稱:“今中國惟有桑皮紙、蜀中藤紙、越中竹紙、江南楮皮紙,南唐以徽紙作澄心堂紙得名。”宋代蘇易簡《文房四譜》云:“黟歙間多良紙,有凝霜、澄心之號,復有長者,可五十尺為一幅,蓋歙民數日理其楮,然后于長船中以浸之,數十夫舉抄以抄之……”以上資料在講到江南諸地造紙時,都以為是楮皮,沒有人提及青檀皮。
唐宋時的宣紙究竟用的什么材料,宣紙界的看法一直不同。有人以為,唐宋時的宣紙,一開始用的就是青檀皮,因為楮樹和青檀二者長得很像,古人一直不加區分,將二者視為同種,選擇造紙樹木時,以為青檀就是能造紙的楮樹,沒想到“歪打正著”,造出來的紙反而更好。此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也有人認為,元朝之前,宣州造紙一直是楮皮、桑皮、青檀皮混用,只是到了明朝之后才開始專用青檀皮。明之前,傳統植物學的確是楮檀不分,一直到明朝徐光啟時,才將這兩種很相似的植物進行鑒別,對青檀重新定義。徐光啟在《農政全書·卷五十六》中寫道:“青檀樹生中牟南沙崗間,其樹枝條紋細薄,葉形類棗微尖,背白而澀,又似白辛樹,葉微小,開白花,結青子,如梧桐子大。葉味酸澀,實味甘酸。”
古代造紙,各地作坊對于所用材料諱莫如深,極其保密。諸多史書中很難找到記載的資料,實屬正常。只可惜的是,古宣紙現在幾乎無留存,已無法通過科學實驗的方式來判斷了。
紙張取代絹帛,也有繪畫風格改變的原因———南宋之后,文人畫崛起,筆墨以寫意為主,不注重工筆,宣紙易滲化且有水暈墨章,可隨意揮灑,與寫意畫一拍即合,派上了大用場。宣紙與書畫,更像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宣紙成就了文人畫,文人畫也成就了宣紙。雙方黏合在一起,一切天造地設,從此開啟一段恩愛而完美的姻緣。宋元之后,文人畫蔚然成風,助推了宣紙的生產和工藝的改良。
宣紙的歷史,就這樣空蒙而曠遠。它就像一朵縹緲的云,或者懸浮于天宇上的海市蜃樓。一直到元朝之時,方有史志確認宣紙的成分是青檀皮,從而確立了宣紙的正宗地位。不管怎么說,宣紙的誕生,建立在古往今來各種紙張制造的基礎上,如果沒有歷史上的白麻紙、黃麻紙、白綿紙、黃綿紙、狼毒紙、磁青紙、花草紙、竹紙、太史連紙、蠶繭紙、麻沙紙、羅紋紙、黃蠟箋紙、開化紙、棉連紙、毛邊紙、毛太紙等等,就不可能有現代意義上的宣紙。宣紙的身體里,流動著各種古紙的血液,也游走著各地域紙張的靈魂。正是古往今來的無數機緣,以及對紙張意義的堅守,才成就了現代意義上的宣紙。
明朝之后,宣紙的意象變得越來越明確。尤其是清朝乾隆之后,現代意義上的宣紙定型。其紙張的質量越來越高,尺幅越來越大,簾紋越來越細,已遙遙領先于其他各地生產的書畫紙,宣紙“一統江山”的局面已基本形成。
從宣紙的誕生、發展與沿脈來看,它是有宿命意義的,就像生生不息的老樹,或者如自然和生命本身。它從來就不是一個堅硬的物體,如石頭般固化,它一直是活著的,是有靈魂的,是生生不息的。它甚至跟人一樣,呼吸、吐納、接受、成長……它一直有著前世今生,就像傳說中的山野不死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