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環七丘城 環羅馬
對我們來說,希臘—拉丁文明開始有些迷蒙了,因為我們的教學大綱現在只是斷斷續續地以這種文明的源頭性語言為基石,并且這種文明的遺產每過十年就會喪失一點直接喚醒每日經歷的能力。今天,調查者難以在采訪對象身上調動起激動而強烈的反應,這些反應還是上上一代作家表現出來的。我只想用幾句布勒東的話來做個例子,種種證據都可以證明這些話的真實性:
“布勒東先生,為什么您一直不去希臘呢?”“是這樣的,女士,因為我從來都不去拜訪占領者。我們已經被希臘人統治兩千年了。”還有一份蒙泰朗的遺囑,他要求火化之后把他的骨灰撒在羅馬的街道上:這是一個(拉丁—希臘式)修辭學學生的遺囑,我看到時大為震驚。至于我,我六十六歲的時候去過羅馬,沒有感到一種真正狂熱的迫切需求。也許在我身上,長期以來都存在著一種懷疑,懷疑在地圖上有一個挑釁的問號,我覺得最好為自己把這個問號擦去,同時又確信應該在學校留下的記憶和這場旅行之間隔開盡可能大的空間。好飯不怕晚。沒有什么是刻不容緩的。在這場沒有要事的探索之旅中,從來沒有什么在催促我。而且有一種城市,到了那里后會發現什么都不會變得分外清晰,因為在這種城市里,透明的陽光無法改變一個事實:有太多的灰塵永遠飄浮在那里。
在羅馬,一切都是層層沖積而成的,一切都被層層隱藏。世世代代留下的物質沉積不僅互相遮蓋,而且互相交錯、互相滲透、互相重組、互相傳染:在我們地下的地質中,好像沒有原始的凝灰巖,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原生地層。一切都被層層隱藏:覆蓋城市的文化沃土更為厚重、深不可測:古羅馬廣場、卡皮托利山,還有在此之后的一切,與其說它們被埋在新添的泥土之下,倒不如說是被埋在了詞語之下。從來沒有任何一座城市屈服于一套論著[1](主要是關于盛衰)中某一卷的碾壓性重量。去那里的時候,我根本就不想再加上點重量。城市是用來住的,我想像對待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一樣對待這座城市,不想畢恭畢敬,想完全關注它們為游客安排了何種具有特色的吃、逛、看、行和睡。讓我徹底忘記自己的閱讀,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閱讀羅馬,就要像剝去一棵洋蔥的層層薄皮一樣去努力。但是我不想成為閱讀的囚徒。即便只有這一個原因,有些讀者也會認為這本小書里幾無敬意。也許他們沒有說錯:我表示出的尊重不會很引人注目。而我的態度其實往往近乎冷漠。我沒有完全被羅馬征服。相反——而且重要的是——我從來沒有在那里感到厭倦。
——
有些個人原因促使我去接近威尼斯,它們把我與它的第一次接觸變成一種強烈的聯結,而這接觸的一成不變并未將那種強烈的聯結放松絲毫,其中一個原因其實與威尼斯市內交通的特殊性無關,與威尼斯藝術寶庫的富足也無關,卻在于這座島城地勢險峻,沒有我在南特(人口數量大致一樣)十分熟悉的那種與田野之間的過渡。我有一個揮之不去的童年之夢,夢中是難以進入的寂靜堡壘,這個夢仍然會讓我的睡眠著魔般地受著吸引,當我需要在一個和羅克魯瓦一樣矮小、一樣毫無吸引力的“要塞”里過夜時,這個夢就會成為現實,且并不帶來壕溝和城墻會引起的監禁、圍困之感。在斯拉夫人堤岸或者浮木碼頭,城市依然和淺灘還有四周界限不明的澙湖里的波浪糾纏不清,相比這兩個地方,散步的人可以沿著北碼頭用目光游弋死亡之島,好像這座城市拖來了一艘幽靈船,正是在此處,我喜歡體驗其他任何一座城市都不能帶給我的起航之感。但是,這不是一種朝向外海的起航:澙湖被許許多多的木樁穿了孔,像個牡蠣養殖場,而無論在視覺上還是在想象中,澙湖都把威尼斯變成了一座錨定在沉沒艦隊的桅桿之間的城市,有了這澙湖油光的水,便有了一種迷人的偏航,沿著逝去的歲月而行,偏向沒有期限的擱淺,偏向托爾切洛和圣弗朗西斯科荒島的泥濘潮水,在這些地方,已經凝固在歷史中的痕跡似乎一點點地被粘在更為緩慢的純粹沉積過程中。因為威尼斯不像羅馬那樣是一臺回溯時間的機器,而是一臺抹去時間的機器,一個朝向時間盡頭的碼頭,在那里,一種靜止的笨重徒勞地向碼頭拍打著模糊的事件,這些事件屬于生意的歷史,也屬于簡化為夫妻共同財產的共同體。在那里,雖然一個接一個的時代漫不經心地用戰利品使城市富裕起來,但它們依然因為在交易中匿名而平凡無奇,在澙湖那平整線條的吮吸下,這些時代似乎命中注定一個接一個地被吞沒,付諸東流。
☆
在我看來(考慮到我也許永遠都不會再去了),去佛羅倫薩待一天是愚蠢的行為,這個時間幾乎足夠看一眼圣母百花大教堂、圣喬萬尼洗禮堂、美術學院、圣十字圣殿,還能差不多快步逛一下烏菲茲美術館。但是,這已經足夠讓人去感受:就算在這座城市里停留得更久一些,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想法。有一種歷史記憶,什么都無法使它重現生機,正是它、也僅僅是它愚蠢地導致了這種漠然的態度:在我的想象中,威尼斯貴族高額卻齷齪的交易使城市高貴了起來,而佛羅倫薩的織布和洗染行業使城市變得低下。堆滿了東方香料和絲綢的威尼斯倉庫讓宮殿的水門通向阿里巴巴的山洞和一千零一夜的世界,但是在佛羅倫薩的奇跡背后,我忘不掉卡利馬拉服裝商人行會、羊毛行業協會[2]、絲綢協會[3]、羊毛粗脂和灰塵、染色小桶和漂白土、地窖的潮濕、手工工場里陰森森的污穢。雖然我不喜歡,但是在喬托和波提切利的畫作后面,圖爾昆[4]突然疊印了出來,足以讓這種奇跡般的藝術用某種我可以理性接受的方式保留某種東西,像肥料里的花,像誕生于糞便中的美。在這里,一種個人反感顯得愈發怪異,因為幾乎對于所有人而言,享有盛譽的佛羅倫薩藝術在內容上讓人不禁一下想到些許高傲的貴族雅致,又想到它的保護人:美第奇家族領主們的上流銀行。
☆
在道路迂回處發現佛羅倫薩的那一瞬真是驚鴻一瞥:在河谷的兩岸之間,瓦片屋頂所組成的平面剛好填滿了盆地,佛羅倫薩像一片湖似的待在這里。只有零星散落的幾座鐘樓和大教堂的圓頂撐破了表面。沒有一片郊區登上斜坡;正是這一點造就了山坡花園的美景,這里平穩而寂靜的盆地邊緣供人倚靠。羅馬的盆地卻凹凸不平,圍墻既不規整還有缺口;那里沒有這種清晰而整齊的屋頂水平面,讓人想起干涸鹽湖地帶的沉積平臺。在巴黎,從圣心教堂看過去,最初的洼陷很久以前就漫溢了;城市的地層被一望無際的山丘弄得亂七八糟,它不再是一片筑有堤壩的湖泊:它像一艘同時橫跨了三四道海浪的巨型帆船一樣穩定。
在佛羅倫薩,舊宮薄薄的塔樓建在教堂上,偏離了中心,看著奇怪,像航空母艦的一根通風管。
☆
佛羅倫薩的雕像不是我們這里廣場上遭雨水沖刷、被鳥屎染白的苦修柱頭隱士。它們在循環流動,駐守著城市,拔地而起,像上崗的哨兵突然從街道上冒出來。
在羅馬,莊嚴的遺跡、藝術圣物和文化建筑實在是太多了;人們缺乏真正的堅定:很長時間以來,這個民族都是些有點兇惡、干點非法勾當的神職人員,忙著從朝圣者和大蠟燭上獲利,他們的手是用來清空捐款箱和給圣體龕撣去灰塵的。我們在這里時不時地會感到有圣殿騎士團的士官在場,還有他們的擲距骨游戲和小滑頭。只要在羅馬待上半個月,我就好像明白了為什么癡迷羅馬的夏多布里昂在那里幾乎看不到羅馬人:雖然清潔工們打掃了我們正在參觀的大教堂,可是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們。
米蘭的地面濕漉漉的,那里有英式雨傘和裝得一本正經的中產階級,這是一座中歐城市,跟里昂和蘇黎世很像。威尼斯和佛羅倫薩是被大海拋棄的美麗沙灘。我曾經認為,只有在那不勒斯,人們才會像河一樣流淌,而且本能地去沖刷建筑上的石頭;我錯過了這座城市——它像布列塔尼一樣那么惹人喜愛,卻沒有讓人想去參觀的古跡[5]。
☆
雖然意大利的田野令人神魂顛倒,美得不可方物(但是缺少那些使法國田野輕盈起來的水面中的片片天空:回來后,在勃艮第升起的濕漉清晨中,最先觸動我的是如鏡子一般映照著楊樹的約訥河水面,我的眼睛已經不習慣這種景象了,頓感奇特),可它對于想象來說依然沒有生命:這里對羅馬而言始終是荒地[6],是城市籍籍無名、死氣沉沉的彼岸,滿是濃濃的鄉村睡意。在這里,根本不會像迷路的莫納[7]一樣發現一座高聳在冷杉林角落的老舊小塔。正因為沒有這樣的小塔,我懂得了我們那些基本上位于鄉下的城堡在法蘭西的土地里所埋下的一切,這片土地具有想象的張力和時而仙境般的驚喜。這里的王子們不與牧羊人為鄰。除了城市宮殿[8],沒有、或說幾乎沒有任何其他建筑緊挨著隔壁帶有敵意的宮殿:中世紀領主們的戰爭在這兒是街道里的戰爭,人們看熱鬧似的在塔樓之間相互窺伺,而不是在籬笆筑成的埋伏里。在密集的城市生活小圈子里,對生存和統治、殺戮和創造的激情興奮到瘋狂,這些小圈子散布在一個被奪去吸引力的呆滯而殘存的空間里。我們這里的鄉村組織比這些沒有水的休耕地富有生氣得多;而法國的小城市卻只能勉強呼吸,付出的代價是意大利的城市像榴彈一樣裝滿了壓縮的能量。
翁布里亞的丘陵都長有短卷毛似的小樹,像是頂著小圈圈的黑人腦袋。種了果樹的田野里斑斑點點地散布著深綠色、灰色和淡綠色,是正宗的點彩派手法,哪里都沒有一丁點草原和森林的宏大布局,而在洛林或者博韋西斯,最小的隱蔽角落里都有這種布局。
一排幕布般的桉樹以百米間隔種植,凈化、改善了像加利西亞或阿斯圖里亞斯一樣的羅馬田野。穿過奇維塔韋基亞和羅馬之間混雜的鄉村風景,像柯羅的畫作草圖里站有水牛的泥沼被引水渠切斷,這不真實的感覺讓人對這場旅行失望透頂。任何地方都不如羅馬四周無趣,在那里,荒漠被改良了,沒有骨架的高地也不再高貴:它原是柔軟而扁平的火山熔流,最終止于鐵路路堤一般的陡峭斜坡上的平原。
“如果世界上有一條可憎之路,那就是從佛羅倫薩經過錫耶納抵達羅馬的路。如果游客們向我們說起美麗的意大利,他們是在萬般嘲諷我們。從佛羅倫薩到羅馬的路讓我頓時想起香檳地區。只不過,干燥的平原變成了荒蕪的丘陵。”[9]
司湯達夸大其詞了:他只喜歡米蘭人和倫巴第的湖泊。那一年,意大利的春天格外濕潤,托斯卡納和翁布里亞的丘陵綠油油的:這片風景里有一種農業的良性發展,那當然不屬于香檳地區的平坦大草原。但是在任何地方都沒有廣袤之感:卻有被嵌進地貌的封閉小單間,像丘陵之間的佛羅倫薩,還有遭到禁錮的小格子,似教堂鍍金的格子天花板。并列的一塊塊土地在側傾的丘陵荒地上猜疑地互相瞄著。在這個地方看不到一點歷史碎片,看不到市鎮的趣景,讓人心生厭煩,就像我早就厭煩了被夸得天花亂墜的希臘風光。我想用這整個享有盛譽的土堆迷宮來換取從巴利亞多利德到薩拉曼卡的公路上那獨一無二的西班牙風光。我此時對半島上的意大利還一無所知,我發現自己和這里的一切風景都格格不入,它的節奏不會自然地通過呼吸向我傳遞幸福。我在羅馬和佛羅倫薩感到窒息——驚嘆得窒息——有點像是被困在沒有窗戶的博物館里:美學在封閉的爐艙里沸騰,藝術堆積過剩,積壓了空間和遠景。
☆
我不了解希臘。但是我可以看著照片去想象,想象它墨綠的灌木叢,被油亮的酸似的陽光腐蝕的石灰巖,這石灰巖在酷暑時節大概跟法國的科比耶爾像得很。我了解色彩平淡的卡斯蒂耶,那里的天際好像被低壓的蒼穹侵占了。意大利風光是混合而成的。任何地方都談不上真正清新(我只記得阿爾班山上的幾片山毛櫸林,周日,散步的人們去那里找草莓)。不過,這里也沒有讓人昏厥的體力消耗,不像從巴利亞多利德到薩拉曼卡、從薩拉戈薩到萊里達,遍地都是讓非洲投降的烈日灼燒。沒有挺拔的樹木,除了柏樹,也沒有草。在這片風光里,絲毫沒有大片大片的植物所引發的強烈對比,也就沒有了貴氣,卻到處都是栽種的或修剪過的成排或成梅花狀的灌木,儼然一幅在光禿禿的赭石色土地上畫出小斑點的點彩畫。而佛羅倫薩和羅馬之間、羅馬和那不勒斯之間起伏的大地模模糊糊的,既不真的果斷,也沒有美感,處處都在丘陵和山岳之間徘徊,沒有主要山谷來把它們劃分和安排:只有并排的凸起和凹陷,波瀾不驚。我沒有被古希臘吸引,卻無濟于事,我想象著在夏日的正午,在柏樹黑色的火焰之間,在遍布鼓形柱段的奧林匹亞田野里,肯定有某道神諭會下達。但是,諸神拋棄了意大利田野太過溫和的南部地段,那里的田野性質混雜,耕地太多,不會產生深陷于烈火的土地的悲劇性,又干旱頻頻,不會令那里枝繁葉茂。沒有水,或者說至少任何地方都沒有那種像法國一樣的水,這種水一旦開始流動或是匯集,就即刻反射日光,這里只有裹挾著黏土的急流[10],土黃土黃的。似乎什么都不緊實、什么都沒有封固、什么都沒有填充著東西,像翁布里亞的天際,無論是西班牙膨脹的天空還是濕潤法國的水面鏡子,都不能讓它輕盈起來。
我之所以驚訝,也許是因為自己冒失地做了地理預測:普羅旺斯的萊博、阿爾皮爾斯、拉克羅、圣雷米和呂貝隆,都沒有預告出翁布里亞、托斯卡納或者坎帕尼亞的風光,卻預告出了遙遙遠方的大希臘風光。在博洛尼亞和薩萊諾之間,古老的名字伊特魯里亞下鋪陳著整個滿是泥土的大陸性奧弗涅,熱氣沉沉,這里背對著大海,是一片有耕地和牧場的貧困地區,比預期中的更綠,更沒有靈動的氣息(而且,在海邊,馬賽街道上的景致和環境只會重現在那不勒斯這個和馬賽一樣具有希臘特征的地方,絕不可能重現在奇維塔韋基亞,一座岸邊城堡,粗糙得像從未愛過大海的人們建造的邊境哨所)。這里先后被伊特魯里亞人和羅馬人統治,他們都很追求物質,沒有遠見,把自己的印記也留在了中部意大利的鄉村風光里;在有大海召喚、有外海上東南西北風前來造訪的大希臘北部,我們依然能夠感受到,數千年前,羅馬很快就在這里找到了希臘很久之后才找到的東西,這在始終具有異域風情的波河平原(這是它的運氣)是找不到的:陸地上統一的征服者馬其頓,還有臃腫而乏味的受雇于羅馬軍團的農民兵。也幾乎沒有哪處海岸能第一眼就讓我覺得比意大利半島在拉斯佩齊亞和那不勒斯灣之間的海岸更薄情寡義。沒有海灘,更沒有巖石,卻只有淤塞沼澤地那頭被海水腐蝕成一堆土塊的一面低矮沿海高原。在這個癡迷于海濱度假的世紀末,這里的海岸孤獨得令人驚奇:四處勉強立著幾座新建筑;總是能透過一叢叢的松樹間隙望見遠處平坦海面上影影綽綽地有個方方正正、灰撲撲、孤零零的破舊小屋,像是關卡。直到現在,從來沒有一處海岸能給我留下無聊的印象:托斯卡納和拉齊奧的海岸做到了這一點。只有奧爾貝泰洛那群山起伏的半島在某一刻打破了這種單調,這座枝繁葉茂的海濱衛城俯視著一片荒蕪的澙湖。法國的海岸處處都與這些低低的田野有著天壤之別,坍塌的生硬斜坡切斷了田野,染黃了海水(不過,也許除了一處歐日地區和卡昂鄉村的海岸,但是此處兇猛的潮汐賦予了海灘以一種交替性的生命和咸咸的、刮著風的強勁氣候,而這些是拉丁姆所沒有的)。時不時地,一條土路彎彎曲曲地伸向海面上被意大利五針松切斷的浪潮,扎進沿海世界的某個盡頭;這條路上好像沒有一輛車,沒有一個行人;死寂般的慵懶凝滯在沒有生機的沿海地帶,這些只是一片無人海邊之濱的終點[11],沒有一次遐想、沒有一種活動、沒有一個目光會在此處延伸下去。
☆
想起在意大利的旅行時,我的記憶里通常會浮現一個通過車廂窗戶看到的飛逝畫面,是在比薩以南的某個地方。那是一片朝著大海延伸而去的平整田野,讓人不知不覺地感到離它很近,那是托斯卡納古老的瑪萊瑪一角,今天已經被改良了,長久以來都給人留下可怕的記憶……
錫耶納造就了我,瑪萊瑪卻毀了我[12]
……一片淺草平原,經過時分辨不出那些是大路還是小徑。在這片平原上,每隔一段距離就矗立著一叢叢的五針松,像孩子們用可拆卸的鐵皮塊布置耶穌降生的場景,還到處都有幾座直接建在草地里的房子,用途始終不明,也不是農場,因為附近看不到任何一個用于開墾的建筑。這就是從前給小學生做獎勵的書籍上的裝飾畫所展現的田野圖景:“沒有功用”、沒有籬笆、沒有牲畜棚、沒有柵欄,是一個休閑場所,只是造得像個種有紡錘形和球形樹木的草坪,每隔一段距離就被幾座樸素的方形房子所占領——那是一塊鄉間織布,毫無勞作的污點,成了自由的閑逛之地,只有兩個拉著手的孩子漫步在田野學校的輕盈之風里。
☆
從羅馬回來后,進入大名鼎鼎的坎帕尼亞時真叫人失望!期待的是一片亮晶晶、濕漉漉的綠洲,卻只見一層灰塵覆在了每一根樹枝上,灰綠得像桉樹的葉子,才五月份,草地就已經被烤得焦黃。卡塞塔身為那不勒斯沿路布置的前哨可真是微不足道,它也是那種不受待見的城市,看一眼就會徹底打消去旅游的念頭:那里只有一小方一小方丑陋的房屋,它們帶有陽臺,全都一模一樣,圍有一圈洗好的衣服,把光禿禿的土地分成一塊塊的格子,像古羅馬兵營[13]一樣監視著這個灰土巢穴的大門,里面的軍事地帶看起來容納了一個憲兵團。
☆
索朗特[14]。小公園被安置在夕陽對面,就在垂直的熔巖峭壁之邊。緊挨著它的是圣弗朗西斯科教堂的回廊,小巧玲瓏、惹人歡喜、花團錦簇(在意大利,除了去花市,很難看到鮮花)。這些備受贊賞的勝景當然是名副其實的風景畫圣地,像藝術圣地一樣讓情緒提前冷卻。在威尼斯,人們是不會失望的,因為那里有驚喜:在這座只能靠船只或步行出門的城市里,音量、聲響和隱秘都是絕對無法預測的。而這里卻沒有驚喜。一切都是美的,一切都是藍的,正如人們所期待的那樣,而維蘇威火山駐扎在所有攝影取景框里,沒有嘩眾取寵的陰影,像個領薪水的布列塔尼人一樣麻木不仁,此人從頭到腳都散發著布列塔尼的特色,在洛克羅南的門廳下窺伺著帶著柯達相機的游客們。這是一場經過聯署的有效旅行,而我有點后悔于為了在表格上標出不可錯失的[15]風景畫家而來到這里,就像人們在工廠里做標注那樣:76年5月-那不勒斯灣-已閱。
此外,比起藍色海岸,這里的海邊混凝土蜂擁[16]得更克制、更收斂:有小馬,有帶著羽飾的四輪馬車,像托爾夸托·塔索小廣場的狙擊兵一樣讓索朗特的街道保留著1900年的氛圍,老舊又不失愉悅。我喜歡看米開朗琪羅酒店房間窗戶下的檸檬果園:高高的腳手架被欄桿、鐵絲和紗網封了起來,像啤酒花田里的架子,檸檬樹上結滿了果子,周圍是昏暗林下灌木叢的神秘黑影,讓人想起那些從熱帶國家進口的鳥籠,里面到處都能看到在幽暗中發亮的眼睛。
早上十點,索朗特窄窄的商業街上滿是清新的影子、水果、甜瓜和蔬菜,像是在韋斯卡或者萊里達。這是唯一一個讓我想起西班牙的時候,它和意大利沒有任何共同之處,在人的動靜、生活的節奏、路上的車水馬龍、熱氣的特性等方面都不相同。看著在杯子里壓榨從樹上摘下的橙子,這種樂趣已然耗盡,我也厭倦了索朗特。那里的海不易接近,海岸都被磨成了懸崖,而拉馬丁詩句中的有聲海灘在那里無處可依。我有點情緒了,因為對平庸的《格拉齊拉》[17]的回憶跟隨我環繞著那不勒斯灣,對《幻象集》[18]中詩句的回憶也幾近如此。唉,普羅奇達島從海邊看去并不吸引人,而在梅爾杰利納港,無花果樹下,橙樹老老實實地被洗過的衣物圍成一圈,我看著小說,覺得這座城市是一個小小的民眾伊甸園,今天被一座水泥劇場包圍,成了卡普里島的快艇裝貨港口!
但是,如果拉馬丁松弛而溫和的小說不再于那不勒斯的全景上重現活力,那么,《彌爾朵》和《德爾菲嘉》這兩首奈瓦爾緊密交錯的十四行詩(我們知道,他還在世的時候,這兩首十四行詩會在不同的版本中互換三行詩節)對我來說就不僅僅是在繼續繪制謎一般的詩句港灣,而且還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這個港灣,在整理、調節從渣滓中清理出來的回憶,帶它重回象征性線條的純粹和簡潔,這兩首詩像幾乎吞噬了巴利亞多利德和薩拉曼卡建筑立面的厚重紋章。它們像給“城市化的”丑陋波西利波套上大衣似的晨霧,把帕埃斯圖姆遣返到海灣,復原了維蘇威的煙霧,又復原了庫邁的女先知西比爾。我真的去過那不勒斯嗎?無論如何,我不大會為此不安。
☆
在龐貝的街道上,哪里都看不到一個獨行的游客;只有不斷踩踏路面的人群,每一群人都聚集在向導周圍,像一群蜜蜂圍著蜂后;只有游客們相互交織的各類薩比爾語沿著各條小路嗡嗡地上升或是下降。同樣,在巴黎,每次參觀畫展的時候都免不了碰到一群教學土匪,他們緊緊圍著專斷的大嗓門婆娘,她三下五除二地就講解了委拉斯開茲或者拉·圖爾。文化成品追著你從一個展廳到另一個展廳,把你逐出愉悅的單獨會面,像是逐出一個不祥之地。
☆
我能那么多次在一個空空的國度里自娛自樂!可在一個全是配角的國度里卻不行。有時候,我覺得是意大利人民清空了意大利的魅力。在城里,戲劇性的手勢和拿腔拿調、滔滔不絕的華麗語言像是每時每刻都自由自在地在往大馬路上扔出一個會保留排練習慣的輕歌劇劇團,不僅如此,農民與土地(波河平原除外)自身的基礎關系在這里似乎缺少根基。田野里看不到真正與耕地肉搏的痕跡,卻只見花彩、水果、花環,不知道是什么節日的盛裝園藝。牧羊人似乎依然是維吉爾的牧羊人,是鄉野繆斯和蘆笛的朋友,農民們[19]當然會隨時聚在這些舒適的蔭涼小樹林里,向巴克斯獻上祭酒,也少不了有鄉間舞蹈的序幕。為了使這些田野在本質上變得牧歌化,經典回憶的分量自然重于理性,而潘神的長笛和對話式歌唱大于粗制國民產物的基礎元素。但是我抱怨現代事實沒有向我提供強烈得足以讓我修正的謊言;這些人毫無疑問認真而勤奮,相互之間真誠而和氣,他們表演著生活,而不是去體驗生活,讓生活場面看起來熱熱鬧鬧的,什么都無法壓倒這個印象。正如季洛杜談論高乃依時所說,音調里沒有一個提高的升號,卻只在日常生活的分句法中一遍又一遍地練聲,而這就是大地上的全部真實。
注釋
[1]指法國啟蒙思想家、法學家孟德斯鳩(Montesquieu)之作《羅馬盛衰原因論》。(本書腳注除特別注明之外,均為譯者注。)
[2]原文為意大利文arte della lana。
[3]原文為意大利文arte della seta。
[4]法國北部的一座城鎮。
[5]語出自羅杰·尼米埃。——原注。
[6]原文為拉丁文saltus。
[7]法國作家阿蘭-傅尼埃(Alain-Fournier)的小說《大莫納》中的主人公。
[8]原文為意大利文palazzo。
[9]出自法國作家司湯達(Stendhal)之作《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
[10]原文為意大利文fiumare。
[11]原文為英文terminus。
[12]原文為意大利文Siena mi fé,disfecemi Maremma,出自但丁之作《神曲》。
[13]原文為拉丁文。
[14]原文為意大利文Sorrente。
[15]原文為英文must。
[16]原文為英文rush。
[17]法國作家拉馬丁(Lamartine)的小說。
[18]法國詩人奈瓦爾(Nerval)的詩集。
[19]原文為意大利文contadi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