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北梔的實習(xí)生活就這樣正式開始了。
急診科不同于別的科室,每天來的重癥病人不在少數(shù),各種突發(fā)病人和緊急情況讓人的神經(jīng)時刻處在緊張狀態(tài),不同于那個溫室一般的校園,急診科更像一個二十四小時都要奔赴的戰(zhàn)場,而宋聿修卻永遠是沖在前鋒的戰(zhàn)士,他手握利刃,披荊斬棘,似乎無處不可去。
為了更方便上班,陸北梔一個星期前就把行李搬回到自己家里,她家住在余安醫(yī)院不遠的一個小區(qū)。陸母幾個月沒見女兒,拉著她聊到半夜才放她去浴室洗漱。刷牙的時候,陸北梔被拉進醫(yī)院微信群,過了一會兒,有人在里面發(fā)了群消息。
“明天早上八點,值班室早會。宋聿修?!?
過了會兒,微信群里一片哀號,手機振得陸北梔腦袋發(fā)嗡。
第二天,陸北梔起了個大早,到值班室的時候里面空無一人,她端著碗面小心翼翼地進去,找了個位置坐下,滿頭大汗地吃完。去角落的垃圾桶時,她才注意到沙發(fā)上還躺著個人。
陸北梔蹲下身,凝神去看。
那人的后頸籠在順著窗欞灑下的昏光里,如同脂玉一般的脖頸線條延伸到襯衣領(lǐng)口下,他的側(cè)臉輪廓流暢漂亮,鼻梁線條溫潤得如同在酒水里浸透過一樣。而眼角生得最是好看,即便是睡著時,也給人感覺那里面有無限的東西。
陸北梔唯恐自己深陷進去,不敢再看,卻又忍不住將視線再度移過去。
他身上蓋著的那張薄毯不知什么時候被踢到地下,一米八長的沙發(fā)裝不下他整個身體,修長的雙腿交叉著從沙發(fā)沿垂下去。
陸北梔蹲下身,撿起那張薄毯,抖掉灰塵,重新替他蓋上。不知道是不是攪擾了男生的好夢,他面容突然有些扭曲,似在夢境中掙扎,不自覺伸手扼住她纖細的手腕,僅一發(fā)力,便將她帶入他的懷中。
那雙過分漂亮的眼睛突然睜開,兩人四目相對,均是一陣怔忡。
男生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瞬間讓她整個人都僵直了。他的手心有著與這個季節(jié)格格不入的涼意,一路從皮膚蔓延到胸口。
“好吵?!彼难劬锞蹟n了細細碎碎的光線,隨著他起身的動作逐漸消失。
陸北梔將手腕掙脫出來,直起身。
身后一陣窸窣的動作聲。
她側(cè)頭,男生已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慢條斯理地將襯衣的袖口扣好,隨后在煙灰色襯衣外面罩上白大褂,一股清冽的酒精味里夾雜著好聞的男生體香。
陸北梔低頭扣著手機,悄悄看了眼時間,還有十五分鐘。
真是難熬。
一分鐘。
兩分鐘。
三分鐘。
……
終于,斷斷續(xù)續(xù)有人來了。沈霽初也在急診科,昨天沒見過。
“小學(xué)妹,又見面了啊?!鄙蜢V初笑著打招呼,“昨天我有事請假了,沒來接待你,不會怪罪吧?”
陸北梔禮貌地對著沈霽初問候:“學(xué)長好。”
沈霽初哈哈大笑起來:“我算哪門子學(xué)長,你叫我名字好了?;蛘吒⑿抟粯?,叫我“喂”也行。”他將宋聿修的冷淡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惹得陸北梔也撲哧笑出聲來。
被說壞話的人,手里轉(zhuǎn)著圓珠筆,不偏不倚地靠在木質(zhì)椅背上,看向偷笑的兩人。
陸北梔無意間撞上他的視線,她從未見過哪個人的目光如此直指人心,仿佛能將一個人看穿一般。
值班室的人來得差不多齊了,宋聿修組織開會,主要是分配查房任務(wù)。有兩個遲到的小護士推開門躡手躡腳地進來,動作不算大,卻讓不少人回頭去看。
宋聿修止住話,掃了眼剛剛進來的兩人。
眼風(fēng)陣陣,看得陸北梔背都一陣涼意。
“對不起,早上送孩子上學(xué)耽擱了。”遲到的兩人面紅耳赤地道歉。
“那你們的青春應(yīng)該用來陪伴家人,而不是病人?!彼雾残拚Z氣里沒什么情緒,卻讓人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迫感。
“對不起。”
宋聿修點頭,語氣緩和了些:“下不為例?!?
護士松了口氣,小跑進來,陸北梔往里面挪了兩個位置,對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除了剛剛所說的,502病房的蔣依依,誰來負責(zé)?”宋聿修視線逡巡了一圈,定格在陸北梔臉上。她祈禱著別點我,千萬別點我。
“陸北梔。”
她心口一窒。
“急診室不養(yǎng)閑人……”他話里有話,激得她立馬舉手:“我來負責(zé)?!?
“你知道她的病情?”
“蔣依依,十二歲,疑似急性白血病患者……”還好,昨天晚上她就將近期送來的主要患者的病例背到爛熟于心。
宋聿修滿意地點了點頭:“散會?!?
陸北梔腹誹,自己好像又中了他的激將法。
出了值班室,沈霽初撞了撞她的胳膊,滿眼都是欣賞:“你可以啊,昨天剛來,今天就能上手業(yè)務(wù)了?”
陸北梔環(huán)顧四周,確保宋聿修沒在,這才湊過去小聲說:“為了過宋師兄這一關(guān),我可不得有備而來?!?
沈霽初哈哈大笑:“加油啊,看好你?!?
陸北梔心想,不就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嘛,整得跟有多大困難似的。直到她進病房,才知道她輕視了她人生第一個患者的難度。
小女孩比陸北梔想象的還要暴躁,又哭又鬧,蠻不講理不說,還將她媽媽專程給她買的用來解悶的畫冊給撕得粉碎。因為不吃早餐,幾個護士圍著哄了半天,無濟于事,最后只能放棄。
“小朋友,不吃飯會長不高的?!标懕睏d走過去笑著跟她打招呼。
沒想到小丫頭一句“可你長得比我也高不了多少”,噎得陸北梔半天說不出話來。
身高是陸北梔的硬傷,為此她那位長她五歲的哥哥不知取笑過多少次。
蔣依依見她的反應(yīng)很是搞笑,像是找了個很好玩的玩具:“生氣啦,來啊,跳起來打我膝蓋?!?
“蔣依依!”蔣母見女兒越說越離譜,連忙開口制止。
蔣依依見母親真的生氣了,這才低頭扒拉了幾口飯,之后被護士帶走。
“你貴姓?”蔣母打招呼。
“陸北梔。”陸北梔親切地笑了笑。
“陸醫(yī)生,不好意思啊。”
陸北梔小聲道:“沒事。情況是這樣的,昨天依依被送進來我們做了個初步的篩查,發(fā)現(xiàn)她的白細胞降得很低,今天得給她全身做一個精密檢查,我這邊會安排護士過去。”
蔣母緊抿著嘴唇,眼里全是擔(dān)憂,突然視線從陸北梔耳際穿過去,對著她身后穿白大褂的男人道:“宋醫(yī)生。”
陸北梔扭頭,宋聿修剛查完房過來,身后跟著不少人。
她側(cè)過身,站到一邊。
“我想聽聽您的診斷?!?
“初步懷疑是急性白血病,等做完檢查,我會請血液科的醫(yī)師過來一起會診,目前情況不容樂觀,家屬還需要做最壞的打算。”
陸北梔看著跟病人家屬交涉的宋聿修,跟平常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親切而有耐心。
“怎么治療?”
“針對這種病癥,最有用的只有化療?!?
“如果不化療呢?”
宋聿修頓了頓說:“平均只有三個月的生存期?!?
蔣母聞言,再也克制不住,低聲啜泣。宋聿修朝陸北梔使了個眼色,她連忙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蔣母。這時,蔣依依正做完檢查回來,從床上跳下來,一把將陸北梔推開,小女孩力氣大得驚人,她向后一個踉蹌,后背被一只手撐住了。
陸北梔回頭,見宋聿修單手撐住她,一邊正低頭問同病房里其他病人的情況。
她重新站穩(wěn),蔣依依卻一臉怒氣道:“是不是你把我媽媽惹哭了?”
蔣依依惡狠狠地瞪過來:“壞醫(yī)生。”
陸北梔第一天就遇見如此棘手的患者,心里暗暗亮起了紅燈。她幫一邊的護士推床,神情復(fù)雜更是亂了心思,力氣一時沒控制住,床身撞在巡回護士的腿上。
轟隆一聲,惹得病房里所有人都朝這邊看過來。
見到陸北梔如此丟臉,蔣依依的火氣頓時去了大半,幸災(zāi)樂禍道:“笨手笨腳的,你真的是醫(yī)生嗎?”
宋聿修見女生背影一頓,不用想也知道,此時她的表情有多受傷。他內(nèi)心思忖著,要她來第一天就單獨負責(zé)病患是不是過于苛刻了,于是叫了自己身后的查房醫(yī)生過去看看。
“陸醫(yī)生。”他叫了叫陸北梔。
女生抬頭看他的眼神有些茫然。
“出去?!彼f。
陸北梔張了張嘴,想要說我能處理,但見他已被其他患者叫去,于是垂眸離開了病房。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件事激發(fā)了陸北梔的斗志,一整個上午的時間,她都在翻看蔣依依的所有檢查結(jié)果。而宋聿修查完房回來已到十二點,他尋遍整個急診科都沒見到陸北梔的人影,心想著她這會兒恐怕不知道在哪兒哭呢。
哪承想她躲在值班室的小角落里,將病例研究了個遍,因為過于專注,連他進去也沒發(fā)現(xiàn)。宋聿修這會兒也懶得再去病區(qū)了,倚靠在墻邊,盯著這個嬌小的女生。
直到她抬起頭,發(fā)現(xiàn)了他,他才動了動僵硬的脖子,走過去,問:“有什么發(fā)現(xiàn)?”
“病人的淋巴結(jié)和肝脾比之前的檢查腫大了不少,加上血常規(guī)跟脊髓像的結(jié)果,是急性白血病無誤了?!?
宋聿修點點頭說:“等會兒與血液科會診,你也過來一起參加?!?
“我?”陸北梔愣了一瞬,指了指自己。
宋聿修抬眼,淡淡道:“怎么,你沒空?”
“沒有,您肯帶我,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宋聿修扯了扯嘴角,毫不留情地打破她所有的幻想:“想多了,我只是缺人手?!?
他沒有耐心再照顧她的情緒,轉(zhuǎn)身離開了值班室,路上正遇到沈霽初,沖他招了招手。
沈霽初警惕道:“我看你這個臉色,感覺沒有好事。”
“帶她去醫(yī)院食堂吃飯。”宋聿修一指身后的值班室。
沈霽初抻著脖子往里看,大概明白了幾分,笑嘻嘻地說:“你手下的實習(xí)生,怎么不自己帶?”
“讓你去你就去,廢話那么多?!?
“我已經(jīng)吃過飯了?!鄙蜢V初抗議。
宋聿修從口袋里翻出飯卡,丟給他:“那就再吃一次,賬算我頭上。”
沈霽初捏著飯卡,大喜道:“你是說她的,還是我的?”
等他問完,被問的人已經(jīng)走遠了。
陸北梔將蔣依依的檢查報告看完,抬頭正見沈霽初站在窗外沖她說了句話,因為隔著一扇門,只能勉強讀懂他的口型。她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快十二點半,于是合上資料,伸了個懶腰后走出去。
午飯原本打算吃個面包將就下,結(jié)果被沈霽初催到醫(yī)院食堂。
她曾聽傅司南抱怨過余安醫(yī)院的食堂有多難吃,本來抱著觀望的態(tài)度,結(jié)果去看了一圈,菜譜比她想象中還要豐富許多,而且葷素搭配,色香味俱全。
不過,傅司南從小就比她挑剔,兩人雖是一個媽生的,口味卻是天差地別。
食堂已經(jīng)過了高峰期,人并不多。
陸北梔打好飯菜,找了個空位坐下,看了看沈霽初的飯盤里,基本沒什么菜,詫異道:“你吃這么少???”
沈霽初笑道:“我早就吃過了,哪像你一樣,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謝謝你專程陪我來?!标懕睏d有些歉疚。
沈霽初擺手道:“沒事,有人已經(jīng)交代我要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你,再說我們打過幾次照面,也算是朋友啦。”
“謝謝?!标懕睏d瞇起眼,笑了笑。
應(yīng)該是李主任交代的吧,她含著綠豆湯的吸管。
大約是一大早太耗精力了,她整整扒了一大碗飯,又溜去盛了一碗,看得沈霽初瞠目結(jié)舌,小姑娘年級輕輕的,飯量卻很驚人,轉(zhuǎn)而一想,也難怪,在宋聿修的手下做事,不多吃幾碗飯怎么行。他笑著問:“你宋師兄很磨人吧?”
磨人……
陸北梔聞言,嗆得米飯都差點兒噴出來。
沈霽初一臉莫名,心里思忖,完了,又一個祖國花朵在宋聿修的摧殘下精神出問題了。
“怎么了?”
陸北梔連忙搖頭,正色道:“宋師兄一直都是這樣嗎?喜怒不形于色。”
沈霽初想了想,回:“也不是,高中那會兒還挺活潑的,雖然臉蛋好,但成績巨差,班主任一度很頭疼?!?
“可是后來全省狀元,含金量很高啊?!?
“嗯,聽說高二的時候他妹妹被查出了血癌,發(fā)現(xiàn)得不算晚,家里瞞著他一直在做化療來著。家人生病大概成了他的動力吧,也是他學(xué)醫(yī)的契機。”
陸北梔聽得認真,沒發(fā)現(xiàn)自己將筷子咬出了牙?。骸八妹米詈笕藛??”
沈霽初搖頭,語氣有點感傷:“去世了?!睕]過一會兒,又補充道,“但不是因為血癌,是自殺。因為化療而引起了精神抑郁,但孩子隱藏得很好,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去世之前給阿修打了一通電話,他跟外校的人打了一架進了公安局,沒有接到?!?
陸北梔聞言瞳孔驟然張開,四肢百骸一陣冰涼。
“這么多年過去,這家伙還是沒有放下吧,在他心里一直有個心結(jié),尋常人還可以通過喝酒宣泄,但他是醫(yī)生卻不行,我甚至從來沒見他哭過?!?
陸北梔一時不知道回什么,甚至感覺自己喉嚨里根本發(fā)不出聲音。她低頭吸了一口綠豆沙,有些苦,一直到喉頭都沒有半點回甘。
“抱歉啊,跟你說這么多?!鄙蜢V初淡淡笑了笑。
陸北梔聲音頓時啞了:“不會。”
吃完飯,沈霽初死活要給陸北梔買飯后甜點,本來她打算拒絕,路過超市立式冰箱突然站定,指著一排草莓牛奶扭頭問沈霽初:“學(xué)長,我能買點喝的嗎?”
沈霽初當(dāng)然沒有拒絕,用別人的錢討好學(xué)妹,簡直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時刻啊。
陸北梔抱著飲料回急診科,正撞見宋聿修從里面出來。
“宋師兄?!彼?。
宋聿修聽到了,腳步卻沒停,隔了會兒,冰冷的聲音從右側(cè)傳來:“有急診病人馬上要到門口,你還愣著是等我過來請你嗎?”
“噢?!标懕睏d轉(zhuǎn)手將飲料塞到沈霽初手里,囑托他幫忙送到自己辦公桌上,隨后跟著宋聿修跑了出去。
陸北梔跑到醫(yī)院樓下,患者已被護士從救護車上抬了下來。
送人過來的消防人員快速匯報了情況:“從建筑坍塌事故里送過來的,發(fā)現(xiàn)得比較晚,雙腿被砸斷,有大出血情況,生命體征比較弱?!?
急救床輪子急速滑過地磚,宋聿修有條不紊地指揮:“通知手術(shù)室的麻醉醫(yī)生準備。陸北梔,你去看看有沒有空出來的手術(shù)室,如果沒有,再讓李主任聯(lián)系其他科室?!?
“是。”
陸北梔轉(zhuǎn)身便要往急診科跑,地磚比她想象中要滑,宋聿修幾乎下意識抓住她的手臂:“小心些?!?
陸北梔顧不得道謝,因為此時病人的血壓已經(jīng)降低到50,處于休克狀態(tài)。
她以最快的速度溝通好手術(shù)室,截肢手術(shù)耗時比較長,在這期間會有其他病人送過來,而光靠沈霽初一個人,根本不夠。
如果能多做一點,也能緩解下宋師兄的壓力吧。陸北梔心里暗暗想。
處理完兩個急救患者的沈霽初已經(jīng)累到不行,陸北梔遞了塊方巾過去:“學(xué)長,這個創(chuàng)面縫合的患者我來負責(zé)吧,你去看看其他人?!?
沈霽初猶豫:“你可以嗎?”
“別小看我,外科縫合這門課我可拿到了滿分?!闭f完,她接過沈霽初手里的鑷子,微笑著對病人說,“等下會有一點點疼,不過可以忍受,你不要亂動,否則縫得不好看,會留下疤痕的?!?
受傷的是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女生,削水果的時候不小心在虎口處劃了一刀,傷口有點深,聞言連忙將手伸了過去,歪頭閉上眼睛,絲毫不敢亂動。
沈霽初看了心想,小姑娘唬人可比自己強不少。
手術(shù)室外的指示燈暗了,預(yù)示著手術(shù)已經(jīng)結(jié)束。
宋聿修從里面走了出來,五個小時的手術(shù)已將他累得夠嗆,悶聲坐在急診科走廊外的椅子上休息。
麻醉醫(yī)生陳楠也沒急著離開,他朝著宋聿修的方向扔了瓶水,隨后在他邊上坐下來,目光在急診室逡巡了一圈,笑道:“你這回來的實習(xí)生沒之前那么糟嘛?!?
宋聿修擰開礦泉水瓶蓋,掀了掀眼皮,掃了眼里面女生因為快速跑動而晃蕩的馬尾,淡聲回道:“還行。”
陳楠一拍大腿,連叫兩聲說:“能從你嘴里聽到這兩個字可不容易。”他呵呵笑著,小聲試探宋聿修,“新來的妹子有男朋友嗎?”
宋聿修沉默了會兒,皮笑肉不笑地反問:“你一個大齡已婚男好奇這個干什么?”
陳楠哂笑道:“這不是我認識的那幫崽子好奇嘛,醫(yī)院就這么點大,簡直要成單身漢聚集地了,難得來個漂亮的,他們都抻著脖子一擁而上,只看誰做這個領(lǐng)頭羊?!?
宋聿修斜了他一眼,警告道:“少把手往我這邊伸。”
“怎么了,難不成你還打算給自己留著?”
宋聿修哼哼兩聲,沒有答話。
陳楠來了興趣,眼睛瞪得像銅鈴:“你真要給自己留?。俊?
“就算是,有什么不可以嗎?”他長腿一伸,答得有些隨意。
陳楠看了看表,快到下班時間了,迫不及待地站起來:“你這樣我更好奇是個什么樣的人了。走,約著一塊兒吃頓晚飯。”
宋聿修抬腕,低頭看表:“不了,三十分鐘后我還有一臺手術(shù)?!?
“你又是連軸轉(zhuǎn)?”陳楠拍了拍宋聿修的肩膀,一臉不可思議,“工作狂,你這樣要還能找到女朋友,我跟你姓?!?
人走了,總算清凈了些,宋聿修閉目養(yǎng)神,發(fā)現(xiàn)根本睡不著,于是睜開眼,眼神卻不知不覺掃到不遠處的人影。才短短一天,她已經(jīng)跟護士們打成一片,此時不知道在聊什么,仰頭哈哈大笑,那個極具感染力的笑容讓他目光微微定住。
女朋友……
宋聿修微微瞇起眼。
她才十九歲,“女朋友”這三個字僅僅只是往她名字前一放,他都感覺自己犯了死罪。
陸北梔從里面出來,在走廊見到宋聿修,腳步頓了頓,站到他面前。
“宋師兄?!彼p聲叫他,“你還好吧?”
“嗯?!彼雾残薏幌滩坏睾吡艘宦?,隨后說,“時間差不多了,你忙完就下班吧。”
“師兄你不走嗎?”
“我還有手術(shù)要做。”他仰頭喝了口水。
陸北梔盯著他上下翻動的喉結(jié),心里突然感嘆,好性感啊。
待他喝完水,陸北梔匆忙撤回視線,心里盤算,他昨晚睡在值班室,下一個手術(shù)忙完怎么也得到清晨了,身體吃得消嗎?
見女生站著不動,宋聿修抬頭瞥了她一眼,斥道:“還不快走,是想被我抓著留在這里值夜班嗎?”
陸北梔如臨大敵,連連擺手:“不了?!闭f完,趕緊溜之大吉。
跑得比兔子還快。
宋聿修不知為何,心里沒來由地咂摸出一股愉悅感,低頭勾了勾唇。
陸北梔回到辦公室,托沈霽初幫忙帶回來的飲料還在桌上,她將它偷偷塞進了宋聿修的抽屜后,才走去走廊對門的更衣室換衣服。
手機微信里,宋聿修私發(fā)了一條消息:“你今天表現(xiàn)得不錯?!?
陸北梔盯著對話框,舍不得關(guān)掉屏幕。
她脫掉白大褂,對著衣柜上貼的鏡子左看右看,想起宋師兄剛剛的夸獎,心里一陣美。正逢未萊打電話過來,雖然隔著電流,未萊還是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味兒,問道:“說吧,啥事兒把你高興成這樣了?”
“好事?!彼乜谌缙?。
“說,是不是宋師兄?”
陸北梔沒有否認。
“我怎么覺得這么奇怪呢?”未萊托著腮,語氣里全是質(zhì)問,“我北梔小妞十九年沒對任何男士動過心,別說我了,就連褚序跟你介紹對象都不下十個了,你每次都敷衍了事,可自從遇到宋師兄,你事事關(guān)心不說,還背著我們偷跑去余安實習(xí),你不打算出國留學(xué)了?”
陸北梔低聲回道:“這兩者又不沖突?!?
“得了吧,你現(xiàn)在會想出國?出個省你都不樂意了吧,你進余安是不是想近水樓臺先得月?”
陸北梔的小心思就這樣被閨密揭了個七七八八,一時臉上掛不住,只好想方設(shè)法打著掩護:“我轉(zhuǎn)到醫(yī)學(xué)系,是想做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為祖國健康事業(yè)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
“又來了?!比绻皇歉糁鴰资?,未萊恨不得現(xiàn)在就跑過去點北梔小朋友的腦門,讓其清醒點,但礙于相隔太遠,她只得饒有深意地留下一句,“你就給我在那兒裝傻吧?!?
掛斷電話之后,陸北梔愣了一會兒。
近水樓臺先得月什么的……原來她無意間做的決定心機有這么深?
她單手褪了肉色絲襪,見更衣室沒人,笑著扭動著脖子,結(jié)果一時得意忘形,對著鏡子又唱又跳。她覺得還是不過癮,學(xué)著孫悟空抓耳撓腮的動作,一邊比畫,嘴里還在念:“呆子,師父呢?”
她轉(zhuǎn)身,最后一個字的尾音漸漸低了下去,被吞進了肚子里。
更衣室的門大開著,一位醫(yī)生領(lǐng)著幾位病人家屬站在醫(yī)生辦公室門口滿臉詫異地看著她,而在他們的身側(cè)站著的不是宋聿修又是誰呢,他的后面還有幾個小護士。
忘了他去手術(shù)室要經(jīng)過這里了。
陸北梔臉上當(dāng)下青紅交加,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不知誰笑了一聲:“表演看完了大家都散了吧,演員要退場了?!?
陸北梔隔著人群跟宋聿修對視,看不出他臉上什么表情。
更衣室里安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清。
而外面的走廊里人來人往,嘈雜如往昔。
“宋醫(yī)生,手術(shù)室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不知誰在走廊盡頭叫了一聲。
宋聿修淡淡“嗯”了一聲,走了過去。
回家的路上,陸北梔一個字都沒說。傅司南轉(zhuǎn)動著方向盤,心里狐疑,尋常這個妹妹見了他嘰嘰喳喳像只喜鵲,今天怎么蔫兒得跟在太陽下曬一天的大頭菜一樣。
他騰出手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瓜子:“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我想死?!卑胩欤龔难揽p里擠出三個字。
傅司南將車停在路邊,耐心地問:“說說吧?”
陸北梔將手肘抵在車窗上,右手支著下巴,神情郁悶:“哥,你當(dāng)初追方燦燦為什么沒有成功?”
傅司南沒想到她有此一問,怔了會兒,答得模棱兩可:“從條件上看,你哥哥我膚白貌美大長腿,外在形象沒得挑,至于其他的,大概是我表現(xiàn)得不好吧?”
陸北梔點點頭說:“原來表現(xiàn)不好,就不會得到別人的喜歡啊?!?
那她在宋聿修那兒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足夠打分到負值了。
傅司南突然明白她低氣壓的原因,怒喝道:“別的就算了,你還敢瞞著你哥在外面追人?”
“我只是暗追,誰也不知道。”
“那也不行!”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了?今天回家我就告訴媽媽,你當(dāng)初在高中成天讓我?guī)湍氵f情書,害得我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
“你敢?”
“好妹妹,哥哥的意思是,你告訴我追的那人是誰,我好去幫你打聽打聽他的喜好,你放心,有什么事,哥哥罩著你?!?
“你先管好自己再說吧,什么時候把嫂子追到手,再在我這兒當(dāng)軍師?!?
傅司南語塞。
又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陸北梔頂著兩只熊貓眼去上班,查房的時候遇到蔣依依,小丫頭站在四人間的病房里大聲嚷嚷:“陸醫(yī)生,聽說你昨天出了個大丑?!?
陸北梔悄悄沖她擺手,暗示她小聲些。
沒想到蔣依依反而更加興奮:“我要是你,早就沒臉來醫(yī)院了,沒想到你人長得還行,臉皮卻很厚?!?
陸北梔點點頭,沒有反駁:“你前半句仿佛在夸我?”
蔣依依翻了個白眼,臉上多了些不自在的神色,背過身去不看她了,嘴里嘀咕著:“哪有。”
“不管有沒有,小朋友,咱們今天要去化療了。”陸北梔將推車推過去,示意她過來。
蔣依依見狀,往媽媽懷里撲,看樣子有些抗拒。蔣母有些為難地看了陸北梔一眼。陸北梔笑了笑,悄聲跟蔣依依說:“你是不是喜歡櫻桃小丸子?”
蔣依依哼了一聲,有些好奇她要干嗎,問:“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你經(jīng)常抱著那本畫冊,看起來挺寶貝的,扉頁貼著小丸子的貼畫。”陸北梔走過去拉她的手,她竟沒抗拒,跟著陸北梔坐上了推車。
“你喜歡她?”
蔣依依斬釘截鐵地回道:“不喜歡?!彪S后努了努嘴,“不過我們班的班長喜歡,我才有點好奇的。你想啊,男孩子喜歡這種女性化的東西,多奇怪啊。”
陸北梔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了然地笑了笑。
蔣依依多此一舉地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還是個孩子?!币婈懕睏d沒有回她,只是在一旁偷笑,她咬了咬下唇,“好吧,你別告訴我媽媽,我以后都聽你的?!?
“真的?”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陸北梔將蔣依依推進點滴室,根據(jù)她的病情做誘導(dǎo)緩解治療,掛了半瓶胰島素后,她身體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比想象中還大,出現(xiàn)了嘔吐的情況。
人類在病魔面前變得不堪一擊。饒是蔣依依平時如何渾身帶刺,此時也變得虛弱不堪。蔣母站在一旁看也不敢看,強忍著眼淚。
“媽媽,我想喝點水?!笔Y依依不愿讓媽媽難過,故意將媽媽支開。一直到媽媽離開病房,她才痛苦地叫出聲來。
陸北梔蹲下身,擦掉蔣依依額頭上的汗,溫聲道:“依依,你今天格外乖?!?
為了緩解她的疼痛,轉(zhuǎn)移注意力是唯一的辦法。
誰知小丫頭一點也不領(lǐng)情,就算是這個時候也不忘嘴硬:“你少來?!?
“等你好了,把你們班長介紹給姐姐認識好不好?”陸北梔輕輕哄著她。
“你想干嗎?”
陸北梔湊過去,見她濃密的睫毛忽閃忽閃的,臉色蒼白如紙,心里一疼,撫摸著她的額頭:“我?guī)湍惆寻殃P(guān)啊。”
蔣依依意外順從地沒有說話。
半晌過后,蔣依依突然呻吟著張口,眼角有淚滑落:“我可以牽一下你的手嗎?”
在這個小小的化療室里,這個她平時取笑的醫(yī)生,好像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陸北梔打開手心,將她小小的手指回握住。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陸北梔心想,她好像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這一小刻的溫柔,大概就是無數(shù)人克服醫(yī)患關(guān)系排除萬難也要前赴后繼的理由吧。
蔣依依被送回病房之后就睡著了,有蔣母在一旁守著,陸北梔退了出來。
今日難得清閑,沒有急診病人進來,陸北梔推開辦公室的門,宋聿修沒在里面。
十有八九在手術(shù)室吧,她想。因為沒吃早餐,她快速扒完飯,鬼使神差往手術(shù)室走去,正逢宋聿修做完手術(shù)出來。他褪掉無菌手套后吩咐護士將污染器械帶出去,自己彎腰在洗水池邊清洗。他額間還有汗沒擦掉,順著耳朵流至鎖骨,在綠色手術(shù)服上泅出一小塊圓點。
有麻醉醫(yī)生從里面走出來,似在跟他說話,從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大概能猜到是在聊手術(shù)過程中病人的狀態(tài)之類的話題。
宋聿修擰緊水龍頭,雙手撐在水池邊沿,偏頭過去很認真在聽。
任何一個人見過他工作時的狀態(tài),都無法不被吸引吧。他專業(yè)嚴謹,明明是眾人口中的高嶺之花,卻對病人親切溫和。表面裝得毒舌刻薄,其實懂得她的難處,談不上體貼卻能輕描淡寫地化解。
陸北梔扒著走廊的墻壁偷偷看他,這個男生背上生著雙翅,眼里帶著光芒。
陽光從窗戶外落進來,宋聿修抬起頭,看見正對著他的方向,女生露出的半張臉,雖然只有一點輪廓,但他還是清楚地認出了是誰。
陸北梔被他捉住,匆忙撤回身子,但斜斜落在地上的影子出賣了她還在那里。
宋聿修緩緩走過去。
聽到腳步聲,她的心臟幾乎快要沖破胸腔。
“站這兒做什么?”男生沉穩(wěn)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
他眼底仿佛轉(zhuǎn)著一枚價值不菲的琉璃寶石,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形容不出來的似笑非笑。
“我想學(xué)習(xí)一下?!彼忉尅?
但心虛的眼神又怎么能逃過他的法眼。
宋聿修笑道:“你在看我?”明明是疑問的語氣,臉上的神色卻是篤定的。
他驀地俯身靠近,嚇得陸北梔退后一步抵在墻上,哪兒也去不得,只能被他圈在角落里。他的手術(shù)服下擺摩挲著她的手背,像輕風(fēng)拂過樹林,耳邊有沙沙的響聲。
鼻尖嗅到的體香越來越濃烈,那是屬于成熟男人的味道。
陸北梔的腦袋像被掏空,暈暈乎乎。
她平靜了近二十年的心,就在此刻,全數(shù)丟盔卸甲。
實在……太近了。
陸北梔忍不住側(cè)身避開了些。
“別躲?!彼氖稚爝^去,捏住她的耳垂。一股溫?zé)釀x那間傳至四肢百骸,陸北梔渾身不自在,扭著下半身,活像一只被拿捏住七寸的軟體動物。
“下次吃飯的時候注意點。”
陸北梔看到他指尖的米粒,頓時被噎個半死:“嗯……”
還好宋聿修的手機這時有電話進來,他直起身去接。
“A市周邊有個地區(qū)突發(fā)火災(zāi),消防員已經(jīng)過去了,急診科要出外勤。”宋聿修掛斷電話快速跟陸北梔解釋了事情經(jīng)過。
“帶上裝備跟我走?!彼粝乱痪湓?,快速向外面走去。
陸北梔小跑著跟在他身后。
她感覺自己仿佛就要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