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雷家的探子穿街走巷找到楊顯的時候，他正戴著一頂斗笠，坐在摩飛路華通警局門口的茶攤里喝茶。

這里的茶是用精選出來的九巖茶泡過水后，經過揉搓、暴曬等步驟煮成的二茶，沖泡出來沒有頭茶的馥郁醇厚，但卻帶有一種酷烈的太陽味道。

如用滾水沖泡，再輔以冰塊降溫，夏天里喝上一大碗，能瞬間清涼，把人渾身上下的毛孔都鎖住。

探子看到楊顯，眼前一亮，隨即不動聲色的來到他耳邊，低語幾句，便轉身離開。

楊顯點了點頭，一口喝干茶水，整個人仿佛六月天里吞下了一碗冰塊般抖了一哆嗦，點點濁氣被逼出身體，渾身輕松。

他目送探子步步退后，腳步輕盈地淹沒在人潮當中，知道這明顯是個快要練出勁力的拳師，于是對雷家武林豪族的地位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現在這個位置是他精心挑選，就在警局大門口右手邊不遠處。這里一面能看到馬上就要布置完畢的記者發布會會場，一邊能遠遠眺望到同濟路上的大永鐘樓。

眼看著離發布會開始只剩不到一刻鐘時間，楊顯在桌上排上兩角銅錢，緩緩走出茶攤。

裝作過路人經過華通警局門口，楊顯發現在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的發布會現場當中，人頭攢動，滿是接到消息要來看熱鬧的市民。

但就在群眾當中，潛伏著數十個面色彪悍，身形魁梧的壯漢。這些人雖然身上特意裝扮得形狀各異，但是明顯訓練有素。一個個孔武有力，腰間都是鼓鼓囊囊的，行動井井有條。

在其他人都因為人潮洶涌而被擠得前仰后翻的時候，他們卻像海邊的礁石，任由人浪翻涌，仍然巋然不動，兩腳釘在地上。

楊顯心下一動，上前試探。

他壓低斗笠，順勢擠進人潮，游刃有余地來到一個壯漢背后，捏著嗓子說道：“紅花綠葉白蓮藕。”

壯漢一驚，扭頭的同時下意識地回道：“三教原本是一家。”

可當他轉過頭來，就要看到楊顯的瞬間，楊顯左手食指突出，從一個詭異的角度斜沖出來，閃電般輕點在他后頸上。

壯漢頓時感覺好像被毒蟲叮咬一口，眩暈感從后腦襲來，整個人馬上昏了過去。

事發突然，還壓住了身邊好幾個圍觀群眾。

在同伙發現他暈過去的時候，楊顯早已經發動身法，如游魚一般滑出了人群，靜靜地走進華通警局對面的大眾巷，腳步連走，消失在街巷之間。

“青幫也來了。加上金刀門、警察局，目前已知的，要在會場里抓我的勢力，就有三股。”

楊顯腳步趟地，每一下都保持腳掌挺直，平平擦過地面，像是在用腳掌掃地一般

他走進巷尾一間被廢棄的堂屋之中，驚動了藏在陰影里的一個身影。

“雷霍宇剛剛傳來消息，發現了第四股勢力，暗中用某種不可思議的手段，逼殺了經辦金小刀案的警察，偽裝成自殺現場。在他看來，這股勢力的詭異程度，還要超過前三股力量。”

聽到楊顯說話，陰影里緩步走出一個粗狂豪邁的男人，雖然蒙著面巾，但爆炸的力量感和絕對的信心，無一不顯露出他的身份。

“你別小看青幫，雖然是下九流的幫會勢力，但是這些年靠著錢財開路，很是軟硬兼施的拉攏了一批拳師。真正拼殺起來，我總要館都未必是整個青幫的對手。”

這個男人，也就是宗英昌說道：

“現在看來，幕后主使至少匯聚了四股不同的力量，要通力合作，抓捕你白無常。表現出來的心智、勢力都不可小覷，我看是不是要再細細謀劃一番？”

楊顯輕笑出來，不置可否。

雖然以目前的形勢來看，這次華通警察局召開的記者發布會，根本就是請君入甕之計，可以說他現在是腹背受敵，十分危險。

但楊顯內心卻如同風吹山巖，沒有一絲波瀾。

自從得了《八極秘要》以來，拳術上的日漸精深，讓楊顯透徹身心，又煉透了兩條大腿上的皮膚和毛孔，可以做到力貫四肢。

體力也再次迎來成長，渾身上下擰成一股，能有千斤巨力。

而且隨著時刻揣摩八極拳意，感受六十年前韓再復斗戰天下，打遍大封無敵手的英姿颯爽，楊顯胸中漸漸積蓄起一股磅礴浩大的意志，仿佛蒼天混茫、涵養萬種的氣概。

此刻即使知道，面前的華通警局就是一處修羅陷阱，隱藏在背后的陰謀者正在伺機發動，打磨爪牙，企圖撲上來將他撕碎。

但他凜然不懼，精神如水晶剔透升華，神行機圓，在種種危險包裹的環境當中，重重壓力之下，反而愈發清明澄澈，拿捏一切，產生出一種天下無物不可破之豪情！

他心頭涌起一絲明悟：只要今天能闖過眼前的刀山火海，那么距離煉透軀干的皮膚，抵達胎息的境界，不遠了！

此時，遠處大永鐘樓“當~當~當~”地敲響。

下午兩點，記者發布會召開的時間，到了！

整個華通警局門口，頓時人聲鼎沸。

到了武師境界，耳聰目明，高明者能聽到百米之外的飛蚊聲。

所以雖然隔著兩排民房，但對于楊顯與宗英昌這種武師當中的佼佼者來說，整個發布會景象，仿佛現場直播般躍然眼前。

宗英昌見記者發布會就要開始，便看向楊顯，要確認接下來的動向。

但出乎意料的是，楊顯這時整個人就地盤坐下來，臀腿緊緊貼著大地。

宗英昌面露迷惑，但見楊顯盤根結坐，散發出如如不動的意象，以為楊顯是陷入了拳勁修煉的境界。

“嗯？發布會開始了，怎么忽然修煉拳勁起來？”宗英昌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他也知道，拳術修煉本就是逆天而行，逆反自然的過程。有些拳師會在某些情境中頓悟，以至于拳法大為精進，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不敢打擾楊顯，默默壓抑下心中的疑慮，走到門前小巷，為他護法起來。

但此時的楊顯，并不是如宗英昌所想的在修煉拳勁，而是在蓄“勢”。

《八極秘要》中開宗明義就是：

天地之間，九州八極，蓋無窮勢也。

這，說的就是“勢”的積蓄。

“勢”，無形無質，又無所不在，古往今來，不止運用在拳法，更是被運用在兵法、國法之中。

比如古時兩國交戰，必先陣前斗將，這就是在積蓄“勢”。

我方大將勝了，便能氣勢如虹，百戰百勝。

但就算是百勝將軍，一旦戰敗，挫了銳氣，積蓄的勢一泄，也會兵敗如山倒。

所以八極拳修煉有三重：重勢、重形、重意。

“勢”的修煉，可以說是八極拳修煉的總要、綱領。

連日習練八極拳，楊顯的“勢”，一點點積蓄著，仿佛與歷史當中那個百拳之王韓無敵融合起來，產生出涵蓋寰宇、吞吐大荒的氣勢，積蓄在胸中。

而此刻，馬上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白日殺賊，本是最應該振奮驍勇的時候。

楊顯卻反其道而行之，完全收束住心神，把本來洶涌澎湃的意志，也漸漸平息下來。

伏心猿，栓意馬！

但降伏心猿意馬，并不是消滅念頭了，而是把爆裂的情緒、磅礴的意念強行壓制下來，就好像一座活火山，表面風平浪靜，但內里隱藏著熾烈的巖漿，隨時要爆發出來，毀滅一切！

這就是在蓄“勢”！

就像是彈簧，你壓的越狠，發彈出來的力量就越劇烈！

在這積蓄的過程中，楊顯漸漸陷入混沌。他的腦海中，又在翻涌著那捫心自問過千萬次的問題：自己的武道修煉，究竟是為了什么？

一開始修煉武道，是為了求生，為了活下去。但此時武道小有成就，在這個小千世界中能夠任意縱橫，一股迷茫就如同灰塵，蓋在了楊顯心頭。

他不止一次的問過自己，練武、練拳，就只是為了自己么？

這時，降臨大封后，他的所見所聞，一幕幕浮現心頭。無不是在腐朽無能的政權壓迫下，民生困苦，生靈倒懸。

普通的百姓內受朱門盤剝，外受列強欺凌。雖然看似平靜，在默默忍耐一切，但楊顯能從每一個大封百姓的眼底，發現一團被壓抑的烈火，一團要革舊日、換新天的烈火！

忽然，楊顯的心頭，忽然有了一絲明悟，他似乎終于明白，自己的拳，自己的道路，是為了什么。

于是，他借來這一團普通人的火，如同燒鍛神兵，一點一點的琢磨自身的武道，自身的拳。

“我的道路，我的拳術，究竟是什么？”

“是抗爭！在大隋王朝，是抗爭牢城營貝琢磨，隨意肆虐流人；在大封，是抗爭腐敗朝廷、諸夷列強內外煎逼，陷普通人于水深火熱的殘忍！在這萬丈紅塵里，是抗爭一切的壓迫與欺凌！”

漸漸地，他感到心靈深處涌起一絲悲憫。

“有人說，佛陀閉眼，是因為不忍見生靈掙扎紅塵，只能低目垂淚。

但這世上雖然沒有佛陀假慈悲，卻有我楊顯，愿意為紅塵中流離的普通人，貢獻一份心力！”

眾生皆苦，我來渡！

此刻，經過無數個日夜的思考與激蕩，這一道獨屬于楊顯的拳勢，終于誕生！

..............

半個時辰過去，記者發布會上，警察局副局長于北風慷慨激昂的演講已經結束，大意是曾經震驚全國的1907金小刀吃人案，存在冤情。是有不明勢力腐蝕了警局，利用黑警羅文陷害金小刀。

如今黑警被不明勢力逼迫自殺，臨死前將一切陳明于遺書中，這才令真相得以大白于天下，沉冤昭雪，洗刷金小刀的冤屈。

記者們好似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個個萬分興奮，爭相提問：

“于局長，所謂不明勢力到底是誰？您意有所指，是不是已經有目標？”

“黑警羅文死亡的具體細節能否透露，他的死因確實是自殺么？”

“結案兩年，為何在這個時機突然出現變化？此案是否與最近出現的‘白無常’有關？”

于北風曾經參與過外事工作，自然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瓏。得體的應對著一個個記者的問題，出盡風頭。

這時，宗英昌見記者會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楊顯卻還是不動如山，心下不由得有些焦急。

要叫醒楊顯，又擔心突然出手，驚醒了他，會令他勁力逆行經脈，傷身傷神。

于是思索片刻，只得用出拳術中的“目擊”之法。提振精神，觀想意志如光團閃閃，運動氣血，聚于雙眼，光團噴薄而出，打在楊顯身上。

“目擊”之法，是拳術練到高深境界，能夠將精氣神抓成一股，凝練成如有實質的目光，投射出去，打到人身上的一種技巧。

有些門派專門修煉“目擊”，可以配合光線、手勢、身法、聲音，共同作用，一經施展出來，就能影響對手動作、視線，在交手中制造破綻。

其實類似“目擊”的效果，普通人也能做到。

比如一個人走在路上，偶爾會感覺有人在背后盯著自己，回頭尋找。這就是他感應到有人不經意間將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造成了影響。

而宗英昌家傳的密宗拳，本身就是一門兼具“聲打”、“目擊”技巧，通過配合環境來達到殺傷效果的古老拳術。

密宗拳，又稱“迷蹤拳”，據說煉至大成，可以練成千變萬化的勁力。實際上就是通過配合環境，通過對光線、動作、語言、聲音的借力運動，達到迷惑目光、感覺的效果。

而作為總要館大師兄，密宗拳正宗傳人，“目擊”之法由宗英昌施展出來，出神入化，簡直能把活人生生嚇死。

但是楊顯這樣的拳術高手，已經至少達到武師境界的人，靈感比普通人要靈敏十倍以上！受到宗英昌“目擊”之后，本應該立刻察覺，做出下意識的防御。

但這時的楊顯居然仍然好像昏昏欲睡，十分不同尋常。

宗英昌細細看去，臉色頓時大變。

此時在他的眼中，明明看到了楊顯盤坐在地上。但是如果閉上眼，武師的感應告訴他，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扎根大地，與土地有著巨大緣分的參天大樹，正在溝通社稷，取得來自天地的饋贈。

如此強烈的對比，令宗英昌大為好奇，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抓摸楊顯。

但是，就在他伸手要接觸到楊顯肩頭的一剎那，立刻感到一股致命的危機逼命而來。

同時楊顯肩上皮膚劇烈彈抖，震蕩空氣，發出“嗡”的轟鳴，仿佛楊顯整個人變成了人形馬蜂窩，稍微接近，蜂群就飛舞出來，要殺死靠近者。

剎那間，轟鳴震響，宗英昌的手心突然像是被萬針攢射一般。

從楊顯肩頭的皮膚上，汗毛根根炸立起來，毛孔里噴射出形如實質的牛毫氣勁，如同暴雨梨花，刺向宗英昌。

他怪叫一聲，小臂一縮，化掌成拳，整條手臂從肩、肘、腕、指連成一條直線，筋肉扭縮，把右手繃得像鐵棒一樣，向上抬升。

倏爾從肘部放松，剛硬的手臂突然軟化下來，像是海綿往回一收，剛勁、柔勁并用，顯示出極高明的拳術造詣，這才避過楊顯身上自發的防御反應。

此時楊顯受了驚，悠悠醒來：

“宗大少爺，待會兒就是一場惡戰，你不蓄養精神、修復體力，在這里玩什么？”

宗英昌見楊顯醒來，胸膛中快速搏跳的心臟才漸漸緩和下來，看著他濕漉漉的肩頭，嘴硬道：“我看那邊的記者會快要結束了，再不叫醒你，你恐怕要趕不上趟了！”

他將微微顫抖的右手收在身后，又問道：“接下來的行動計劃是什么？”

“不需要計劃。”楊顯十分平靜，大有視天下英雄如無物的氣概：“我們只需要直接打進去，眾目睽睽之下擊殺吃人惡賊，陳明罪行！”

宗英昌故意搞怪，桀桀笑道：“白無常好英雄，你既然如此勇猛，那為什么還要戴斗笠，遮蓋面容？”

“是啊，我不再需要了。”楊顯點了點頭，摘下斗笠，撇進暗巷中，又從懷里掏出兩枚雷霍宇給他準備，在現場迷惑視線的煙霧彈，塞進宗英昌懷里。

放下這些，楊顯仿佛卸下了一層枷鎖，整個心靈都活潑潑、靈光光起來。

“我現在，只需要走進去，打死一切不服，就夠了。”

宗英昌目瞪口呆。

此時，蒼天都仿佛在應和的楊顯般，隨著他的“勢”逐步攀升，原本清逸燦爛的天空，都緩緩布起烏云，一股“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氣氛，撲面而來。

此刻，站在于北風身后的雷霍宇與陰潛在暗中的各路拳師高手，仿佛感應到了什么，紛紛猶如受驚的野馬，猛然抬頭，望著鉛云如鐵。

雷霍宇龜蛇勁大成，感應更勝普通拳師，他感受到一股隱隱有些天下無敵的氣勢從不遠處壓迫過來，喃喃道：

“楊顯，你到底在《八極秘要》的領悟了什么？怎么會有如此恐怖的“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