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市，能量能壓研究所，地下一層，項目中心。
鵬致遠等在會議室前，身子下意識上下晃動。
他看了眼手表，現在已經是凌晨三點四十了。
他不自然地兩臂交叉放在胸前。原先說好十一點接待他——已經超了幾乎五個小時。好在科研人員經常通宵工作，他早已習慣。
“請問我可以進去了嗎？”
鵬致遠用盡量懇切的語氣，第三次詢問門口的工作人員。
“抱歉，鵬博士，請再等一會兒。”
梳著干練馬尾的工作人員微微鞠了一躬，面色也有點難堪。“李黎部長正在和投資方開一個很重要的會，可能短時間不會結束。”
“哦……”
鵬致遠點點頭，目光中閃過一絲無奈。
能量能壓研究所成立較晚，是產學研結合項目的一個試點研究所，是國科研委和民企POWER集團合資建立的。
經過幾年的發展和調整，POWER的股份慢慢占了大頭。這樣無疑提高了研究所的活力和能力，然而企業方的投資意愿無疑對研究方向與重心的影響也變得愈大，以至于和科研人員們發生分歧，協商討論是常有的事。
不等不行啊。
鵬致遠輕輕嘆了口氣，倚在墻壁上。
算了，再等一會兒。
……
“致遠，畫什么呢？”
“是今天的語文作業，老師讓我們把自己的夢想畫下來再加一百字小作文。媽媽，看我畫的！”
“畫得真不錯~致遠長大以后……是想當救死扶傷的醫生嗎？”
“是科學家，像爸爸那樣的！”
“科學家……致遠，想成為優秀的科學家可不容易，除了學習得優秀，還要吃很多苦的。你爸爸就是參與了重要的項目，這么多年都沒個音信……”
“我不怕吃苦，我一定可以！”
“嗯嗯，致遠最了不起了。”
……
“致遠，哭什么呢？多大的孩子啦還哭呀？”
“媽，我，我物理總不及格，老師說我應該去學文。可我以后想當科學家……”
“沒事的致遠，媽相信你。你一定能成為最棒的科學家。別哭了，昂，媽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蒜苗炒蛋——放糖的！”
“嘿嘿，好！最愛吃您的蒜苗炒蛋了。”
……
“不是，媽！您，您病得這么重，您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媽，媽媽只是不想讓你分心……”
“唉，媽，您這怎么還哭了？別哭了，沒事的，您千萬別瞎想！有病咱治病，您的病，您的病真沒啥大不了的。”
“治什么治，咱家一直不寬裕，給媽治病，還得拖累你和方琴。媽就是怕你這樣，一直不敢跟你說……”
“您別瞎想！錢真不是事，我去申請，我——”
“致遠，媽什么情況媽心里有數，癌癥治不了的。就是沒這病，媽也陪不了你多久了……別哭了，昂。
這么些年，媽見證了你理想的實現，媽這一輩子已經滿足了。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咳……
是媽心里最優秀的科學家。”
“媽，您起來干什么？醫生說了您的身體得靜養！”
“呵呵。致遠，還記得不？以前有一回我做蒜苗炒蛋，不小心把糖當成鹽撒進去了，結果你還挺愛吃，后來天天嚷嚷讓我給你做。”
“……”
“媽的時間不多了。趁著還能動，再給你做一次蒜苗炒蛋。致遠啊，以后媽走了，你記得照顧好自己……”
……
“鵬致遠博士？鵬致遠博士？”
“媽！”
猛然睜開眼睛，舊照一樣的回憶如泡影般消散。
沒有裝潢簡樸的窯洞，沒有打著補丁的大紅色花床單，沒有熱炕，沒有被風刮得糊了的玻璃，沒有窗臺上慵懶的橘色老貓。眼前是研究院銀白色的特質墻壁，嵌著藍色的燈管，顯得有點冰冷。
年輕的工作人員被瞪著，笑容尷尬，額側汗珠緩緩滑落。
“博士，我不是你媽。還有您的嘴……”
“哦，哦，不好意思。”
發覺嘴邊濕的，鵬致遠連忙用袖口抹了抹，回以有些抱歉的笑容。本來想靠著墻瞇一會兒，誰知道直接站著睡著了。
“鵬致遠博士，部長說會議開完了，您可以進去了。”
“好的好的！謝謝你啊……”
手表上的時針緩緩指向“5”。
鵬致遠由全自動門進了會議室。會議室里的陳設和研究所風格迥異，暗紅色的長木桌，桌上用綠植與花束加以裝飾，桌兩側排列整齊的皮椅，到處充斥著濃烈的商業會議室氣息。
旁側的沙發上，一位身著西裝的老者正靠著沙發打盹——會議剛剛結束一分鐘。
“哦，我沒睡，我沒睡。”
鵬程剛想叫他，便見李黎連忙扶扶鼻梁上的鋼絲眼鏡，笑瞇瞇地端正腦袋，眼睛立刻藏進皺紋里。
“小鵬啊，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那么長時間。不用那么正式，坐，坐。”
鵬致遠雙腿并攏，姿勢乖巧地坐在李黎旁側的沙發上，依舊有點放不開。當年這個老頭訓斥人的時候可沒這么溫柔。
“老師……呃不是！部長，我這次來……”
“我知道，是你項目的事吧。”李黎眼中的和氣收斂，側目盯著鵬致遠，“你們仨……還是真敢啊。伽利略斜塔拋球都沒你們這么敢。”
“嗯。”
鵬致遠揣著手手，一言不發。他們當年啟動項目是先斬后奏的，確實有點理虧，以至于啟動項目后也從來不敢親自見部長。
“我也沒想到，你爹當年夭折的項目……你特娘真給弄成了。”
李黎頓了頓，無語帶著發自內心的敬佩。
“但是你搞這種東西，它……”
“老師，科技哲學和倫理的問題咱們以后有空慢慢討論！今天不是時候啊。”鵬致遠見勢不妙，連忙打斷。
“現在最著急的是能壓發射儀出問題了，必須有TQ17承載軸，不然002號就得一直滯留在槐市了。”
“002號現在什么情況？”
“呃……”鵬致遠有點吞吐，“和我兒子鵬程同居。”
“……”
李黎神色微妙地看著他，臉上寫著“你不對勁”。
他輕聲嘆一口氣。
“剛剛POWER的人來過了……他們表示要撤走原定給我們部的科研經費，投給研究所另外幾個熱點部門。”
“啊？為什么？”
鵬致遠鼻子都氣歪了，不禁拍桌而起，“他們當科研是什么？我們部有好幾個項目都是正需要用錢的時候，他們說撤就撤？”
“我們的方向相對冷門，投入產出比是很低的。其他部研究的項目都有很強的變現能力，無疑回報豐厚。而且風險也遠低于我們……”
“可是，可是能壓將會是人類文明誕生以來最重要的發現啊！”
鵬致遠雙臂展開，越說越激動。
“它簡直是人類文明躍升的大門——而我已經快將這門的鑰匙打造完畢了！”
“小鵬，姑且不談我并不認同你的觀點……你指望讓商人關心人類文明的躍升嗎？”
李黎無奈一笑，“如果我是他們，我也會更關心怎么讓錢袋子更鼓。”
鵬致遠不吭氣了。他站在李黎面前，低著腦袋，雙拳微攥。
李黎的笑容中忽地多了一分輕快。
“不過也有好消息，我已經直接向國科研委申請后續資金了。順利的話，年底就能批下來。”
“真的！太好了！”鵬致遠也不禁面露喜色，四十多的大漢樂的像個小孩子一樣，原地蹦著轉了一圈。
“把這幾張表填了，申請資金要用到。”
“好嘞好嘞！”
鵬致遠利索地填完。
“呼，這就沒事了……那部長，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
李黎伸手叫住他，“你兒子今年高考吧？”
“呃……是，怎么了？”
“我給你批了一禮拜的假，二十一號放到二十八號。到時候……回去陪陪孩子吧。”
鵬致遠愣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片刻后，他轉身面對自己的老師與上司，深深鞠了一躬。
“謝謝您！”
“嗯，回吧。”
……
會議室內只剩李黎一人。他摸出手機，翻到相冊最底的一張黑白照片，放大——照片上是位婦人。
李黎盯著彼時她秀色可餐的臉蛋看了一會兒，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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