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自那以后,溫特沃斯上校和安妮·艾略特經常出入同一個社交圈子。不久之后,他們就在莫斯格羅夫先生府上共進晚餐了,因為男孩的病情有所好轉,已經不能再成為姨媽缺席聚會的借口。而這不過是其他晚宴和聚會的開端。

往日的情感能否重燃,還需經過檢驗。毫無疑問,兩人都想起了往日時光;往事無法避開,終會被想起。在交談時,總會引出一些細枝末節,比如他有時不得不提到兩人訂婚的年份。他的職業和性情讓他能夠在說話時游刃有余。“那是一八〇六年”,或者,“那是在一八〇六年我出海之前”,在兩人一起度過的第一個晚上,他是這么說的。盡管他的聲音沒有顫抖,她也沒有理由認為他在說話時將目光投向了她,但憑借對他心思的了解,安妮認為他絕不可能不像她自己那樣,再度憶起往事。他們肯定同樣地觸景生情,但她遠不能肯定他是否承受著和自己相同的痛苦。

他們之間并無交談,所有的交往都是出于最起碼的禮節。兩人一度曾是多么親昵!而現在卻相對無言!曾幾何時,在如今聚集在厄潑克勞斯這間客廳里的一大群人中間,只有這兩人談得停不下來。或許除了看上去格外恩愛的克羅夫特夫婦之外(安妮找不到其他例外了,即便在已婚夫婦中也是),世間再也沒有像他們倆那樣坦誠相待、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兩情相悅的一對兒了。如今,他們卻形同陌路;不,甚至還不如陌路,因為他們永不能再度相識相知了。這是一種永恒的疏離。

他說話的時候,她聽出他的聲音依舊,覺察出他的觀念依舊。眾人對海軍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因此問了他許多問題,尤其是兩位莫斯格羅夫小姐,她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不停問著船上生活、日常規章、飲食起居等等。她們聽了他的敘述,得知膳食作息安排得頗為合用,不禁大為驚訝,引得他又友善地調侃了幾句,這讓安妮想起了過往歲月。那時她對海軍也同樣一無所知,還以為水兵在船上沒什么可吃,或者即便有的吃,也沒有廚師烹飪,沒有仆人侍奉,更沒有刀叉可用,她還因此受到過他的指摘。

她正在傾聽、思忖之際,莫斯格羅夫太太的一句耳語讓她回過神來。原來,她對愛子的惋惜之情難以壓抑,忍不住傾吐出來:

“唉,安妮小姐!要是當初老天爺能放過我那可憐的兒子一命,他現在肯定也是這樣一個人。”

安妮忍住了笑,好心腸地傾聽莫斯格羅夫太太繼續傾吐心聲;因此,她有幾分鐘沒聽清眾人的談話。等到安妮的注意力回到正常軌道時,她看到兩位莫斯格羅夫小姐正去拿《海軍名冊》(那是她們自己的名冊,亦是厄潑克勞斯有史以來的第一本),并一道坐下研究起來,聲稱要找到溫特沃斯上校指揮過的軍艦。

“我記得你的第一艘軍艦是‘阿斯普號’。我們來找找‘阿斯普號’。”

“你們在那兒可找不到它——它破舊不堪,無藥可救了。我是最后一個指揮它的人。當時,那艘船幾乎已經不能服役了。據報告,它還能在國內海域服役一兩年,于是我便被派去了西印度群島。”

兩位小姐滿臉驚訝。

“海軍部的人會時不時自找樂子,”他繼續說道,“他們把幾百個人派去海上,配的卻是用都不能用的軍艦。不過,他們有那么多軍人要養;在數以千計葬身海底也無關緊要的水兵當中,總有些人會葬身海底,當官的也搞不清到底哪一伙人最無足輕重。”

“得了!得了!”將軍大聲說,“這些年輕家伙們在胡說什么呀!當年,再也沒有比‘阿斯普號’更好的軍艦啦!你很難找到比它更好的舊艦了。能得到它,算你運氣好!你該知道,當時準有二十個比你厲害的人都在申請指揮這艘軍艦呢。不靠上面的關系通融,你能這么快就得到一艘軍艦,真是夠幸運了。”

“將軍,我當然知道自己運氣好。”溫特沃斯上校一臉嚴肅地回答,“和您所希望的一樣,我對自己得到的任命十分滿意。當時,我最大的目標就是出海——這是頭等大事。我想要有所成就。”

“這是當然。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在岸上待個半年能做什么呢?一個男人要是沒有妻室,很快就會想再出航的。”

“然而,溫特沃斯上校,”路易莎嚷道,“當你登上‘阿斯普號’,看到他們給了你那么一艘老船,你一定相當惱火吧!”

“在上船之前,我就知道了它的底細,”他笑著說,“對它也沒什么新發現了,就跟你們對一件舊長袍的款式和耐磨程度已經了如指掌一樣,因為打你們記事起,就看著它被借來借去,朋友圈中恨不能有一半的人都穿過它,直到最后,在一個大雨天,輪到你們自己把它借來穿了——啊!對我來說,這件長袍就是我親愛的老‘阿斯普號’啊。它不辱使命。我早就知道它是能夠勝任的。我明白,要么我們一起沉入海底,要么它便能讓我功成名就。乘它出海時,就連接連兩天的壞天氣我都沒遇到過。我們俘獲了不少私掠船,已經覺得沒什么意思了,之后在第二年秋天返程回國的途中,沒想到好運從天而降,居然遇上了我一直求之不得的法國護衛艦。我把它帶到普利茅斯;在那兒,運氣再度降臨。我們還沒在海灣待滿六個小時,就有狂風來襲,大風刮了足足四天四夜。照理說,老‘阿斯普號’只消兩天就會散架了,和法國的關系也不能讓我們的處境有所好轉。若是再這么過上二十四個小時,我就會變成報紙邊角的短小消息里的那個‘英勇犧牲的溫特沃斯上校’了。葬身于一艘小小的艦艇,不會有人想到我的。”

安妮沒有表現出自己的顫抖。但兩位莫斯格羅夫小姐卻能坦然表達她們的感情,兩人發出憐憫和驚恐的叫聲。

“這么說來,我想,”莫斯格羅夫太太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道,“這么說來,他后來被調去指揮‘拉科尼亞號’了,在那里遇見了我們可憐的孩子——查爾斯,我親愛的,”她招手讓查爾斯過來,“去問問溫特沃斯上校,他第一次見到你那可憐的弟弟是在哪里來著。我老是記不住。”

“母親,是在直布羅陀,這我知道。迪克病了,留在了直布羅陀。他的前一位艦長給溫特沃斯上校寫了一封推薦信。”

“哦!不過,查爾斯,去告訴溫特沃斯上校,叫他不用在我面前避而不談可憐的迪克,因為聽到這么一個好朋友談起他,我反倒感覺高興一些。”

查爾斯考慮到這樣做可能會出現的種種后果,只是點了點頭,走了開去。

小姐們此時開始尋找“拉科尼亞號”,溫特沃斯上校忍不住拿過那本珍貴的名冊,興致勃勃地翻查,省去了她們的麻煩。他再一次大聲讀出軍艦的名字、等級,以及目前已退役的一小段說明文字,之后又評論道,它也是他擁有的最好的朋友之一。

“啊,那些我指揮‘拉科尼亞號’的好日子啊!和它一起時,真是財源滾滾。我和一位朋友在西印度群島起航,展開了一段愉快的巡游。可憐的哈維爾,姐姐,你知道他多需要錢,比我還需要。他有位妻子。他是個多棒的人啊!我永遠都忘不了他那幸福的樣子。他滿懷喜悅,全是因為她的緣故。第二年夏天,我在地中海走了同樣好運的時候,還又惦念起他來。”

“我敢說,先生,”莫斯格羅夫太太說道,“你當上那艘軍艦艦長的那一天,也是我們的好日子。我們永遠忘不了你的恩情。”

她情緒低落,聲音也低沉。溫特沃斯上校沒有聽清,也可能是壓根兒沒想到迪克·莫斯格雷夫這個人吧。他面露不解,似乎在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我的哥哥,”一位小姐輕聲說道,“我母親想起了可憐的理查德。”

“可憐的孩子!”莫斯格羅夫太太接著說,“在你的照應下,他變得多么踏實,還知道寫信回家!唉!要是他不離開你就好了。我向你保證,溫特沃斯上校,他離開你真讓我們感到萬分遺憾。”

聽了這話,溫特沃斯上校的臉上掠過某種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忽地一閃,漂亮的嘴巴輕輕一抿,這讓安妮意識到,他可不像莫斯格羅夫太太那樣,對她的兒子心懷美好的祝愿,反而很可能曾想方設法把他調走。然而,這抹沾沾自喜的表情轉瞬即逝,假如不像安妮這么了解他,誰也不會有所覺察。轉眼間,他已恢復了鎮定,一臉嚴肅,立刻走到安妮和莫斯格羅夫太太所坐的沙發跟前,在太太身邊坐下,低聲和她談起她的兒子來。他言語中充滿了同情,帶著自然而然的優雅,似乎完全能體諒這位做家長的真摯而無可非議的情感。

他和安妮實際上坐在同一張沙發上,因為莫斯格羅夫太太欣然給他騰了個位置;他倆之間僅僅隔著莫斯格羅夫太太。這的確是個相當不小的障礙呢。莫斯格羅夫太太塊頭不小,卻算得勻稱,天生適合表達愉悅和歡快的心情,而不是溫柔體貼和多愁善感。安妮就算顯露出焦慮不安,但她纖細的身體和憂傷的臉龐幾乎被遮了個嚴嚴實實。溫特沃斯上校也克制住自己,專心傾聽莫斯格羅夫太太為兒子的命運長吁短嘆;只不過,當他活在人世時,卻沒人在乎他。

誠然,一個人身形的大小和內心的悲傷程度并不一定成比例。一個高大壯碩的人和世上最纖細美麗的人一樣,都有權感受到強烈的痛苦。然而,無論公平與否,對兩者之間并不相稱的結合,人們的理智派不上用場,在情感上也實在難以容忍——于是只得淪為笑柄。

將軍背著手在房間里來回踱了兩三圈,想提提神,他聽到妻子叫他別走來走去,便來到溫特沃斯上校跟前。他只顧想著自己的心事,全然沒注意到可能會打擾別人,開口便說:

“如果去年春天時你在里斯本多待上一個星期,弗雷德里克,就會有人拜托你讓瑪麗·格里爾森夫人和她的幾位女兒搭乘你的船了。”

“是嗎?那我很慶幸自己沒多待一個星期。”

將軍責怪他沒有紳士風度。他為自己辯解,又表示除了不超過幾個小時的舞會或訪問,他可不愿讓任何女士登上他的艦艇。

“不過,我自己知道,”他說,“我這樣做不是對她們缺少風度,而是我認為無論怎樣努力,付出多大犧牲,都不可能在船上為女士提供應有的膳宿條件。將軍,重視女士們為個人舒適所提出的種種要求,這可不能說是缺乏風度——我正是這樣做的。我不喜歡聽到有女人在船上,也不愿看到她們待在船上;只要我力所能及,就決不會讓我指揮的艦艇送一家子女士到什么地方去。”

這下,他姐姐要反駁他了。

“哦,弗雷德里克!真不敢相信你會說出這種話!一派空洞無聊的瞎講究!女人在船上可以和住在英國最好的房子里一樣舒適。我想,我在船上待的時間不比大多數女人少吧,我知道,再沒有比海軍的膳宿條件更優越的了。我要說,我所擁有的舒適和安逸,哪怕在凱林奇府也罷(她邊說邊向安妮友好地點點頭),都比不上我在大多數艦艇上得到的享受。我總共在五艘艦艇上待過。”

“這不能說明什么,”她弟弟說,“你是同你丈夫住在一起,而且還是船上唯一的女性。”

“可你呢,你把哈維爾太太、她妹妹、她表妹和三個孩子從樸茨茅斯送到了普利茅斯。你那無微不至、超乎尋常的紳士風度又去哪兒了呢?”

“這完全出自友誼,索菲婭。我愿傾盡全力幫助任何一位軍官弟兄的妻子。如果他需要,我愿意把哈維爾家的任何東西從天涯海角給帶回來。不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么做是不對的。”

“她們肯定感到無比舒適吧。”

“那我也不見得因此就愿意她們待在船上。這么一大家子女人和小孩在船上是無權要求舒適的。”

“親愛的弗雷德里克,你說得倒輕巧。那請你說說,要是每個人都像你這么想,我們這些可憐的水兵的妻子又該怎么辦呢?我們為了追隨丈夫,總是要從一個港口跑到另一個港口。”

“你瞧,我的感情并沒有妨礙我把哈維爾太太和她一家子人送到普利茅斯啊。”

“但我不喜歡你這么說,擺出一副高貴的紳士模樣,仿佛女人們一個個都是嬌小姐,而不是明白事理的人。我們誰也沒指望能永遠過著風平浪靜的日子。”

“好啦,親愛的!”將軍說,“等他娶了妻子,就會變一副腔調的。他結婚以后,如果我們有幸還能趕上另一場戰爭,我們就會看到他和你我以及其他許多人一樣。誰要是能把他的妻子送到他身邊,他也會心存感激的。”

“是啊,一點兒沒錯。”

“這下我無話可說了,”溫特沃斯上校嚷道,“一旦已婚人士攻擊我說,‘哦!等你結了婚,想法就會大不同了。’我只能說,‘不,我的想法是不會變的。’接著他們又會說,‘會的,你會變的。’然后談話就此結束。”

他站起身,走開了。

“你一定去過好多地方了,夫人!”莫斯格羅夫太太對克羅夫特太太說道。

“算是吧,夫人,結婚這十五年來,我的確去了不少地方;不過,許多女人去的地方比我還多。我曾四次橫渡大西洋,去過一次東印度群島,又返了回來;還有一次到過英國以外的一些地方——科克、里斯本和直布羅陀。不過我從未去過比直布羅陀海峽更遠的地方,也沒去過西印度群島。你知道,我們不把百慕大和巴哈馬歸于西印度群島。”

莫斯格羅夫太太對此提不出什么異議;她也沒法責怪自己,因為她這一輩子從沒提到過這兩個地方。

“我向你保證,夫人,”克羅夫特太太接著說,“軍艦上的膳宿條件是再舒適不過的,你知道,我指的是高等級的艦艇。如果你搭乘的是一艘護衛艦,那當然不夠寬敞——不過,任何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都會欣然滿足的。我敢說,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在軍艦上度過的。你知道,我們只要相守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謝天謝地!我的身體一向很健康,什么天氣都能應付得來。出海的頭二十四小時總會有些不舒服,但過了這段時間我就不會暈船了。我只有一次真正感到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痛苦,只有一次覺得自己是生了病,或者說感到了危險,那就是我單獨在迪爾過冬的時候。當時,將軍(那時他還是克羅夫特上校)正在北海服役。我時時刻刻都在擔驚受怕,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也不知道何時才能收到他的下一封信,凡是能想到的病我都得了。但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就從不生病,絲毫麻煩都沒遇到過。”

“哦,是啊。的確如此,啊,是的。我十分同意你的觀點,克羅夫特太太,”莫斯格羅夫太太誠心誠意地答道,“再沒有比兩地分居更糟糕的事情了。我十分同意你的看法。我知道那是個什么滋味,因為莫斯格羅夫先生經常要去參加巡回審判[16]。每當審判結束,他平安回到家里,我都是那么高興。”

晚宴最后以舞會結束。聽到有人提議跳舞,安妮就和往常一樣,表示愿為大家伴奏。盡管她坐在鋼琴前,眼中不時閃著淚光,卻仍為自己有事可做而感到十分高興。她不指望得到什么回報,只希望不要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是一場歡樂又愉快的舞會。似乎沒人比溫特沃斯上校更加興高采烈了。她覺得他完全有理由這么高興,因為他得到了大家的關注和尊重,尤其是所有年輕姑娘們的注目。海特爾家的小姐們,也就是前面提到的表親家的姑娘們,顯然都倍感榮幸地愛上了他;至于亨麗埃塔和路易莎呢,她倆的全部心思似乎都在他身上。全靠兩人之間依舊保持著那看似親密無間的友愛,人們才不至于認為她們是針鋒相對的情敵。如果他因為受到如此廣泛和熱切的愛慕而表現得有些驕縱,誰又會大驚小怪呢?

這些想法占據著安妮的心思,她的手指機械地彈著琴,足足彈了半個小時,沒有彈錯一個音,全是下意識為之。有一次,她覺得他在看她——觀察著她已經改變的容顏,也許試圖找尋曾令他心醉神迷的那張面孔的些許痕跡。還有一次,她知道他一定是談到了她——直到聽見對方的回答,她才意識到這一點。她可以肯定,他當時是在問他的舞伴,艾略特小姐是不是從不跳舞?舞伴回答說:“哦,是的,從來不跳。她已經完全不跳舞了。她寧愿彈琴。她彈琴從來都不會膩。”有一次,他還和她講了話。當時舞會已結束,她離開了鋼琴,他隨即坐下來,想彈點什么給兩位莫斯格羅夫小姐聽聽。安妮無意間走回那里,他看到她,立刻起身,故作有禮地說:

“請原諒,小姐,這是你的座位。”盡管她立刻向后退,果斷地拒絕了他,他卻不肯再坐回去。

安妮不愿再見到此般神態,不愿再聽到此般言語。他那冷冰冰的客套和禮數周全的姿態,比什么都更讓她難過。

主站蜘蛛池模板: 湟中县| 伊金霍洛旗| 南华县| 靖安县| 西昌市| 宝清县| 峨山| 丽水市| 富源县| 延津县| 荥阳市| 大厂| 江西省| 云安县| 澄迈县| 寿阳县| 绵阳市| 光泽县| 天峨县| 富源县| 北流市| 仪陇县| 莒南县| 揭东县| 鲁山县| 庐江县| 盘锦市| 海兴县| 广宗县| 台东市| 江北区| 洪江市| 高清| 商洛市| 南澳县| 台湾省| 浦北县| 河北区| 正安县| 浙江省| 甘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