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陽火似的燒著。錢大隊長帶著七零八落的隊伍,已經一口氣跑了十幾里。人們大汗淋漓,從頭上直灌進鞋底,出氣入氣,嗓子里火辣辣在冒煙一樣,嘴只管張著,舌頭卻像攪在黏膜里面,唾沫早已吐不出來。敵人呢,不光后面的在緊緊尾追,西北段村,東面侯莊,都發現了敵情,正前方四五里,禿蒼蒼一片黃白色的土房子上面,牙口寨據點的大崗樓,兀然聳立,擋在眼前。
很顯然,更大的危險正一步步逼近了。錢萬里是喜歡從從容容思考問題的,今天,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腦子不夠使了,四面八方密密層層的敵人,使他一時抓不住空子。他忽然想:從侯莊插上來的一溜人影,也許是警備旅[8]吧?嗨!他們就地把敵人頂一下,哪怕二十分鐘,實在太好了。那么,我們可以不緊不慢從正南突出去,一個傷亡也沒有,把敵人甩得遠遠的?!F在是多希望友軍來支援一下?。】墒牵X萬里猛然覺得,這想法必須趕快打住,越快越好,因為這是幻想。那溜人影分明是敵人,他們正在截上來,要把我們消滅,這時的幻想,會把整個部隊葬送了的。
戰士們一邊四面扭頭,看著越逼越近的敵人,一邊頻頻把兩只眼向大隊長望著。
錢萬里明白,這些眼里正藏著兩點意思,一點說:“不怕,看大隊長還這樣沉住氣呢,咱們怕什么?”另一點卻說:“四面敵人都上來了,大隊長,你也該快想個辦法啊!”
錢萬里的心,又向下沉了一層。
遠遠看見,在四五里外,由西北而東南并豎著一排電線桿子,恰像隔開世界的高大籬笆。人人都曉得:電線桿子腳下是一道深寬各一丈多的大溝,溝那面是牙口寨通到羅口的汽車路,每隔二三里修著一個崗樓。這條溝,過去曾是敵占區和根據地的分界線,也是敵人向前“蠶食”的邊緣?!獞鹗總兺?,心上又壓了一塊石頭。因為,這在“掃蕩”以前,就在黑夜也是最難通過的。大隊長望著它,卻忽然起了另外一個念頭,這念頭從他心里刮過一陣小風,立覺輕快得多了。他想:敵人今日的“掃蕩”,主要是對付根據地,只要突過這道溝,八成便突出了包圍圈。牙口寨的敵人來截擊的可能性很小,敵人在今天不會把大兵留在家里不動的。——錢萬里相信了這個判斷,便下了一道堅決的命令:
“沖過溝去!”
可是,左翼的二中隊忽然大亂,紛紛朝西北跑起來,隊形跑亂了,人們盲沖盲撞著;雜在混亂的人群中,有一個穿白褂藍褲的人,被大隊長一眼看到了,臉色登時沉下來。什么東西惹起來的恐慌?原來在侯莊方向正飛奔著趕來一百多鬼子騎兵,大洋馬一縱一縱地蹚起漫天塵土,鞍上的銅鐙也一亮一亮閃著光,成三路縱隊,虎里虎勢撲過來。
錢萬里向那里只瞥了一眼,十分冷靜地指一指身旁幾個戰士說:
“去,把人給我攔回來。就說大隊長的命令,誰再跑,槍斃他!”然后叫過金山,指著那個白褂藍褲的人說:
“你去告訴他,說我請他來一下?!?
那人正是二中隊長劉一萍,喘著氣跑到大隊長面前來了。錢萬里細一看他,心里不由得打個冷戰:白褂子上不知什么時候滾滿了土,當腰的衣袋也撕掉了一半,向上翻著,平常結在頭上的白羊肚手巾胡亂掖在腰帶上。尤其使錢萬里吃驚的是:那張素來白嫩的臉,不知為什么在一天之內瘦下去那么多,紅色也幾乎褪完了,倒透著一層暗灰,但他安詳柔和地問道:
“你們怎么回事啦?”
劉一萍站在那里,起初奇怪大隊長的聲音為什么這樣不慌不忙,倒像平時聽匯報那樣,雖也是通身大汗,胸前扣子一個也沒解開,渾身上下,還是那樣整整齊齊。他低頭看一下自己,臉忽地紅上來,忸怩地說:
“他們看見騎兵來了,沒有經驗,亂跑起來,我正攔他們,還沒攔住。”
大隊長知道他最后一句是說謊,但見他紅了臉,也就不想再說別的,只是語氣里仍不免帶些鋒芒說:“現在人已經替你攔回來了,趕快去整頓一下,堅決帶著過溝。騎兵怕什么?離近了用排子槍揍他馬前胸!不要亂跑嘛,越亂跑就越糟。”
劉一萍紅著臉轉身跑去整頓隊伍了。錢萬里望著他的后影,加一句說:“先把自己身上的土打一打。”
周鐵漢帶著十幾個人正趕上來,見大隊長在這里,指著前面一座磚窯道:
“就把隊伍帶到那里干了吧,跑也是死,還不如拼死痛快!”
錢萬里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對他說:
“你來了好,趕快帶著你的二排,堅決沖過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