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漢和占維一氣兒在馬莊養了一個多月,傷眼看就封口了。在這一個月里頭,三生配合著馬捷英,在西屋里挖了一個地洞。敵人來了,周鐵漢幾個就鉆進去,敵人去了,再爬出來,一直沒有出過事;地洞給人們助了膽,誰也就沒有想到要挪開。
秘密是不能長期保守的,周鐵漢的風聲到底透出去了。有一天,小菊正在街上放哨,錢串子頂頭迎住她,張嘴就問:
“小菊,你干哥走了沒有?”
小菊到底歲數太小,腦子轉不了那么快,說了個“沒哩”,可是,馬上就覺得不對頭,急改嘴說:
“我沒有干哥,我說我三哥哩!”錢串子已經笑一笑走遠了。
當天下晚,老大娘在村頭上碰見了周巖松,周巖松二話不說,黑虎起眼來,三個手指一撮,比了個“七”,嘿嘿冷笑一聲說:“現洋!”就氣昂昂走過去了。老大娘嚇得頭發根子一立楞,連忙走回家來。一路上昏昏沉沉地想:
“這可怎么著?說了吧……不行不行,到底里還是人家勢力大,天下又是鬼子的,咱的官司準輸沒贏。哎呀呀,這可怎么著?……”
到底老太太的心眼兒窄,這一天,她倒在炕上,一口一口長出氣,總拿不定個主意。小菊本來想把錢串子的事說給她,見她這么愁眉苦臉的樣兒,小心眼兒也收緊了,一直不敢開口,只覺得心里老是撲通撲通地跳。
馬捷英在外村開會開到半夜,回到西屋去馬上就睡了。幾個屋里都黑洞洞的,沒一點響聲,可是,老大娘的心里卻一直翻騰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老大娘早早起來,叫醒了小菊,就又讓她到街上放哨去了,自己抱柴添水,操持做飯。
周鐵漢每天早晨都是早早就起來。這也許是大“掃蕩”以來在大隊上養成的習慣,因為早晨常是敵人出動包圍村莊的時候,這時候發生情況也最難處理,所以,他總是在天破明的時候,就自然地醒來了。
今天起來之后,在院里聽了聽,一片死靜,沒有聲音,就悄悄摸進西屋,把馬捷英叫起來,小聲地拉起閑話。正說著,咚咚咚一陣腳步聲響過來,周鐵漢機靈往起一站,邁出院外。門口咣啷一響,柵欄門忽地閃開了,小菊風風火火撲上來,顏色都變了,抱住周鐵漢急促地說:
“干哥,快藏起來吧!鬼子把咱家圍了!……”一面說,一面使勁往西屋推他。
周鐵漢說:“怎么圍了,你可說清楚呀!”
小菊喘氣不迭,急急地說:“街上也有,村外也有,前街鬼子正往這南房上爬哩!”
周鐵漢登時明白了,他從小菊兩只失神的眼里也看出來,今天敵人完全是有目標有準備來的。他忙把小菊推開說:
“你快跑吧,鉆洞是不行了。”
馬捷英已從西屋里跑出來,周鐵漢一把拽住他的手,一邊拉一邊說:
“啥也別說了,趕快跑!”把老馬拉在東墻根下,自己靠墻一站說:
“快蹬著我爬墻!”
村外一聲槍響,子彈從院子上空刷地擦過。馬捷英蹬住周鐵漢的左肩,一躍身翻過東院去。這時三生挽著占維從北屋跑出來,周鐵漢曉得他上不了膀梯,上去把他當腰一抱,向上一舉,三生連頂帶托,剛剛送上墻頭,南房上一槍打過來,子彈在墻頭上濺起一朵土花。占維喝了一聲,也滾過墻那面去了。
周鐵漢又隨手把三生一拉,靠墻一站說:“快,還來得及!”
三生卻也在墻邊一站說:“不,還是你過吧!”
周鐵漢急道:“咳,這時候還讓什么,快過!”剛要伸手抱他,門口咣啷一聲,闖進來四五個鬼子,明晃晃一排刺刀逼上來。周鐵漢轉過身,習慣地把手插進腰里,可是腰里什么也沒有。
一個穿黑制服、長個紅鼻子的家伙走上前來,對他說:“你就是周隊長嗎?”
周鐵漢立著眼道:“是又怎么樣?”
紅鼻子笑一笑:“不怎么樣,今天請你來,也無非交個朋友。”
三生上前一步,影住周鐵漢道:“他不是周隊長,他是我哥……”
紅鼻子順手一個嘴巴,底下一腳,把三生踢滾在地,又上來一個家伙,把三生上了綁。
紅鼻子把兩手一攤,向周鐵漢點了個頭,指著門外道:“請吧周隊長,外邊有大車等著。”
周鐵漢剛要邁步走,一個尖銳的聲音從屋門口傳來:“你們不能抓他走!這是我兒子,他是好人!你們可不能帶他走哇!”
老大娘張著雙臂,披著頭發,瘋子一樣撲上來。可是,她還沒有挨近周鐵漢,就被一個鬼子抬腿踢倒了。她馬上又爬起來,仍朝這里撲,又第二次被踢倒了。她還要往起爬,鬼子趕上去沒頭沒腦給了她幾槍把。于是,她倒在那里大聲叫著:
“鐵漢!鐵漢!你不能走哇!”
周鐵漢翻回頭去說:“干娘,放心吧,我不要緊的,我還能回來。”
老大娘猛然又站起來說:“鐵漢,我的好兒子,我不是你干娘,我是你親娘呀!”她又第三次被踢倒了。
紅鼻子又上來催說:“周隊長,早晚是一趟,快不如急,看這個更難受,不如干脆點。”
周鐵漢說:“好!你們什么都知道了,走吧!要哆嗦一下,不算共產黨!”
周鐵漢被架上了大車。隨后,三生也被押出來,架在另一輛車上。
大車出村以后,周鐵漢看見,在村西北角上升起了一團黑煙,一直沖上天去,老大娘的房子被點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