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鐵漢和占維在半夜里被抬到了馬莊。他干娘一面熱淚滾滾,一面匆匆忙忙叫兒子三生把箱啦簍啦搬出來,把套間打掃干凈,鋪好滑秸,又鋪上一床被子,眼看著三生把他倆抱起來輕輕放在上面躺好,又拿來一床被子蓋上,把枕頭墊高些,就去燒水熬粥。
周鐵漢并沒有難過,精神還是平時一樣健旺,眼里倒常常流露著抱愧的神色。他說:
“我倒不要緊,革命嘛,負傷掛彩誰也短不了。只可惜,那四個同志犧牲得太不應該。”
他沉了一陣,突然翻過頭去問占維道:“占維,你覺著這次負傷冤不冤?”
占維一愣,兩眼呆呆地望著他,半天才說:“你說的這叫什么話?打日本嘛,死了都是光榮的,怎么冤呢?”
周鐵漢忙接住說:“不是,我是說,你今天不應該負傷。”
占維好像才明白他的意思,用安慰的口氣說:“周隊長,要不是你從西街上又翻回一趟來,我的命還不知怎么著呢,我早就看出來了,你真是為我們著了大急。”
周鐵漢合上眼,微微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急?晚了!早——晚——了!”
三生站在一邊聽他倆說話,總摸不著頭尾,年輕人的心里憋不住事,便靠上前來,輕輕坐在被子邊上,探著身子小聲問道:
“干哥,你們在哪兒掛的彩呀?怎么打的仗?給我說說。”
周鐵漢看看三生的孩子臉,用胳膊一遮背過臉去說:“沒有意思,有什么說頭。”
三生把眼轉向占維,占維支起胳膊,把身子往起抬抬說:“你愛聽嗎?我給你說說。”就把東西丁村的戰斗,從頭上講起來。當講到在西丁村街上被敵人卡住的時候,周鐵漢禁不住也回過頭來,用眼睛望著三生。卻見三生一面聽,一面點頭,聽到最緊張的沖鋒和李成幾個犧牲的時候,他不禁咧起嘴,皺著眉,兩臂緊抱在胸前,睜著驚怖的雙眼,連連哎呀哎呀地嘆著,把整個身子都聳起來。
周鐵漢看著看著,呼一口氣,把臉一甩,又背過去了,心說:這個軟癱架,真沒出息。假如換了另外一個人,他八成要發火的;這次所以沒有發,一則三生不是一個戰士,而是一個干兄弟;二來,三生還只是十八歲的孩子,因此原諒了他。
隔了一會兒,三生忽然又拍著手大笑起來,連連喊著:“真是巧,這也解一口氣!……”原來占維正講到胡在先幾個從小木板門里跳出來。
幾個人正說著話兒,后墻上咚咚咚響了三下,接著又是三下。老大娘放下燒火棍去開了門,區委馬捷英來了。見周鐵漢負了傷,就挨他身邊坐下安慰了幾句,又掀開他的衣襟看了看傷口,不由皺起眉道:
“還是找個醫生趕快看看吧,看這肉翻著,真不輕咧。”
老大娘愁蹙蹙地說:“我也這么說,可是誰會治呀?他們也沒個醫生,唉,真是愁死。”
馬捷英想了想說:“這村的馮先生不是治過紅傷嗎?還是北平什么科出身呢。”
老大娘兩手一合說:“唉,真老了!我快給請去,聽說他還有治紅傷的家什呢。”
周鐵漢忙問:“這人靠住靠不住?”
馬捷英連說:“靠得住。”
周鐵漢又囑咐道:“偷著叫,可別叫我爹知道了。”
老大娘把燒火棍交給小菊,就輕悄悄出門去了。
周鐵漢用眼送她走了,又問起馬捷英關于他爹的事來。馬捷英先沉下臉,湊近他耳朵說:
“那天你不是回去了一下?你走了以后,他馬上把保丁老五叫去了,不問青紅皂白,剜眼剝皮地訓了一頓,直到這會兒老五還嚇得不敢出門。——自從區里教育他那頓以后,他明著一副笑臉,暗里倒更恨起咱們來了。”
隨后他又告訴周鐵漢:在這里住也要多加小心,不可太大意了。現在周巖松常把村里一個潦倒梆子外號叫“錢串子”的叫去,還常常給周巖松捎東西。前天他還從錢串子透出口風說:“子不仁,父不義,無的可怪。”周鐵漢點了點頭。
門一響,老大娘領著馮先生進來了。馮先生戴個眼鏡,穿個白褂兒,手里一個小白紗布包,里頭卷著一把刀子,兩把鑷子,一瓶“二百二”,兩朵棉花。周鐵漢坐起來,把褂子脫了,把肩膀扭給他。傷口正在肩膀頭上,深深咧開一張嘴,足有二三寸長。馮先生看了看,兩道眉皺成一個疙瘩,嘴里嘖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
“我不定治得了治不了。”
周鐵漢見他信心不足,就鼓氣說:“沒關系,治死了也不要你償命,下手吧!”
老大娘端來一盆開水,馮先生用棉花蘸上水,把傷口周圍的血擦干凈,用鑷子把爛肉挑起來仔細看了看。看罷,把眼一垂,喪氣地搖了搖頭,用低暗的調子說:
“你們可別多疑我故意拿人,一來傷不好治,二來又沒藥,又沒家什,甭說別的,光里頭這塊骨頭我就取不出來。我看,你們最好是另請個旁人。”
一聽說治不了,屋里人都有些著急。周鐵漢說:
“你怎么說不好治呢?我的傷并不太重嘛,掛彩以后,我還跑了十來里地呢!”
馮先生驚異道:“怎么,跑了十來里地?真是個立地金剛。”
周鐵漢說:“別膽小,骨頭取不出來,就往外拽嘛。”
別人也說:“無論如何,既然請你來了,總得給看看。”
馮先生沒了辦法,狠狠心說:“你可別嫌疼。”
說著,又把爛肉挑開,用鑷子試探著,夾一下,咯吱一聲,卻夾不住,再夾一下,又咯吱一聲,還是夾不住。老大娘和小菊早嚇得躲到墻角里捂起眼來。三生站在一邊,扶住周鐵漢的右手,咧著嘴,咬著牙,咝一聲咝一聲地吸著氣,就像鑷子剜在他的身上一樣,也疼出一頭汗來。
馮先生偷眼看看周鐵漢,只見他閉緊嘴,屏住氣,看著鑷子,一聲不吭,頭上豆大汗珠子密密冒出一層。心說:小伙子真好骨氣!又夾了幾下,還是夾不住。
周鐵漢說:“把鑷子往里伸,別光夾尾巴,把整塊都夾住。”
馮先生青著臉喘口氣說:“我是怕你疼啊。”
周鐵漢說:“我還不怕哩,傷又沒在你身上,你怕什么?”
馮先生狠狠心,把鑷子一下伸進肉里多半寸,但是,手卻不由得發瘧子一樣哆嗦起來。
周鐵漢看他這樣子,問聲:“夾住了沒有?”
馮先生顫抖地說:“夾住了。”
周鐵漢伸出左手,把馮先生連手帶鑷子一把抓住,嗨的一聲,猛力一帶,馬牙大一塊骨頭拽出來了。鮮血隨著泉水似的涌出來,把醫生嚇得只是呆著眼看,棉花也忘了拿了。
傷口周圍涂了些“二百二”,用一塊紗布裹住,又用棉花蓋上,就拿老大娘一塊新買的羊肚手巾包住。
周鐵漢等把占維的傷也看罷了,就向馮先生說:“你看我還得多少日子好?”
馮先生說:“最快也得個數月,還得養得好。”
周鐵漢嘆道:“真是倒霉,這個數月又打不上仗了,唉,怎么熬過去喲!”
馮先生格外把聲音放得柔和,安慰說:“什么事也別想,靜心養著吧。怕是即便好了,你也在隊伍上待不得了。”
周鐵漢立時睜圓眼睛說:“你說什么?”
馮先生忽覺失了口,連忙遮蓋說:“沒有什么,沒有什么,你養養就好了……”
周鐵漢見他一躲閃,心里更急,緊緊追著問道:
“馮先生,有什么話你只管一句說完,別這么藏頭露尾的,那簡直把人急死了!”
馮先生見藏不住,就竭力鎮靜著說:“也沒什么,怕是膀子要落點殘疾。不過,還看養得好壞,養得好,也許不礙事。”
屋子里立時降下一片沉寂,老大娘無主張地看看周鐵漢又看看醫生,馬捷英低著頭躲開了周鐵漢的眼,三生和小菊只是眨著眼看。
周鐵漢愣著愣著,臉色發起青來,半天才說:“我回不了大隊了?”
馮先生點一點頭說:“大概是——”
周鐵漢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忽然啪嗒一下,兩顆淚珠掉在衣襟上。他慌忙舉起左手在臉上一抹,淚一下擦干了,他偷眼看看別人,心說:千萬莫叫看見了,真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