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被欺凌與被侮辱的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9615字
- 2022-02-22 11:32:21
一分鐘后,我們都像瘋子似的大笑起來。
“讓我說,讓我說呀,”阿遼沙銀鈴般的聲音壓倒了我們的笑聲,“他們以為這一切都跟先前一樣……我又來說一套廢話……我告訴你們,我有一樁非常有趣的事。你們什么時候才能不出聲呀!”
他非常想說他的故事。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有一些重要新聞。但是,由于掌握這些新聞而感到的那種天真的自豪,使得他不免有點神氣活現,惹得娜塔莎立刻大笑起來。我不禁跟著她笑了。他對我們越是生氣,我們就笑得越是厲害。阿遼沙起初感到惱火,繼而又陷入孩子般的絕望,這種情況末了竟使得我們猶如果戈理筆下的米奇曼[25],只要有人向他伸出一根小指頭,他就會哈哈大笑起來。瑪芙拉從廚房里出來,站在門口,嚴肅而氣憤地看著我們,她覺得惱火的是,這五天以來她一直巴不得娜塔莎會結結實實訓斥他一頓,不料現在不但沒有訓斥,大家反倒這么高興。
末了,娜塔莎看到我們的笑使得阿遼沙難過起來,這才不再笑了。
“你想告訴我們什么事呢?”她問。
“是不是要把茶炊端上來?”瑪芙拉問道,她毫無禮貌地打斷了阿遼沙的話。
“你走吧,瑪芙拉,你走吧,”他向她揮著雙手答道,急于把她攆走,“我要把過去發生了的、現在正在發生的和將來要發生的一切都說出來,因為這一切我全都知道。我看得出,我的朋友們,你們想知道這五天當中我在哪里,——這也是我想說的,可你們不讓我說。哦,首先我這些時候一直在騙你,娜塔莎,一直是這樣,早就在騙你了,這是最主要的。”
“騙我!”
“不錯,騙你,已有整整一個月了;爸爸回來以前就開始了,現在到了徹底坦白的時候了。一個月以前,那時爸爸還沒有回來,我突然收到他寄來的一封很厚很厚的信,我把這件事瞞過了你們兩個。他在信里開門見山地告訴我,——請注意,他的口氣是那么嚴肅,簡直把我嚇了一跳,——他告訴我,我的那門親事已經說定了,我的未婚妻十全十美;我當然配不上她,可我還是一定得娶她。所以我必須做好準備,把腦子里的一切胡思亂想統統打消,等等,等等,——哦,我們當然知道他說的胡思亂想是什么意思。就是這封信我向你們隱瞞了……”
“根本沒有隱瞞!”娜塔莎打斷了他的話,“瞧他吹的!其實你馬上就把一切全都告訴我們了。我還記得,你突然之間變得那么聽話,那么溫存,也不離開我,就像犯了什么過失似的,而且你斷斷續續地已經把信的內容全都說出來了。”
“不可能,主要之點我肯定沒說。說不定你們倆猜到了一點什么,那是你們的事,我可沒有說過。我悶在心里,痛苦極了。”
“我記得,阿遼沙,您那時一刻不停地要我出主意,而且把事情全都告訴我了,當然,是斷斷續續地說的,用的是假定的語氣。”我看著娜塔莎補充道。
“你全都說了!你別吹牛啦!”她幫腔道,“你有什么事瞞得了人?哦,你還當得了騙子?就連瑪芙拉也全知道了。你知道嗎,瑪芙拉?”
“哪能不知道呢!”瑪芙拉從門外探進頭來回答道,“不出三天,你就全都說了。你可耍不了滑頭!”
“咳,跟你們說話真傷腦筋!你做這一切都是出于怨恨,娜塔莎!而你,瑪芙拉,也弄錯啦。我記得我當時就像個瘋子,你記得嗎,瑪芙拉?”
“哪能不記得。你現在也像個瘋子。”
“不,不,我說的不是這個。你記得嗎?那時我們沒有錢,你就去把我的銀煙盒給當了;可主要的是,我要提醒你,瑪芙拉,你在我面前太放肆了。這全是娜塔莎把你給慣的。哦,就算我當時的確全都告訴了你們,斷斷續續地(我現在想起來了)。可是口氣,那封信的口氣你們并不知道,可信里主要的就是口氣。我現在要說的就是這一點。”
“那好,什么樣的口氣呢?”娜塔莎問。
“你聽呀,娜塔莎,你問這事的口吻像是在開玩笑似的。可別開玩笑。我肯定地對你說,這件事十分重要。信的口氣很嚴厲,使我垂頭喪氣。爸爸從來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也就是說,寧肯讓里斯本陷進地下,也不可違反他的愿望——就是這么一種口氣!”
“好啦好啦,你就說吧;你究竟為什么要瞞著我呢?”
“哦,我的天哪!為的是別嚇著你。我希望自己能把一切都安排好。誰曾想收到這封信以后,爸爸就來了,我的苦難也就跟著來了。我決心給他一個堅定、明確、嚴肅的答復,可不知為什么總沒有碰到機會。而他甚至都沒有問起過這事,他真刁!相反,他倒裝出這么一副樣子:仿佛事情全都解決了,我們之間已不可能發生任何口角和誤會了。你聽見了嗎,甚至已不可能了,這么自信!他對我變得那么親切,那么和藹。我簡直覺得奇怪。他多聰明啊,伊凡·彼特羅維奇,您可不知道!他什么書都讀過,什么事都知道;哪怕您只看到過他一次,他就會知道你的一切心思,就像知道自己的心思一樣。大概就是由于這個原因,人們才給他取了個偽君子的綽號。娜塔莎不喜歡聽到我夸獎他。你別生氣,娜塔莎。好吧,就是這樣……哦,這是順便說說!起初他不給我錢,可現在給了,昨天給的。娜塔莎!我的天使!咱們的窮日子算過完啦!你瞧!這半年來為了懲罰我而克扣的錢,他昨天全都補給我了;你們瞧,有這么多呢;我還沒有數呢。瑪芙拉,你瞧,這么多錢!今后咱們不必再去典當匙子和領扣了!”
他從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鈔票,大約一千五百盧布,把它們放在桌上。瑪芙拉高興地看了看錢就夸起阿遼沙來了。娜塔莎焦急地催促他往下講。
“咳——我就想,我該怎么辦呢?”阿遼沙接著說,“咳,我怎能違抗他呢?這就是說,我向你們兩個起誓,要是他對我很兇,不像當時那樣和藹,我是什么都不考慮的。我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不愿意,我已經長大成人,現在事情已經定了。請相信我,我會拿定自己的主意的。可到了那時——我對他說什么好呢?不過你們別怪我。我看到你像是不大高興,娜塔莎。你們兩個為什么互相遞眼色呢?你們準是在想:他馬上就掉進了圈套,一點點堅定性也沒有。我有堅定性,有的,而且比你們所想的還多!證據就是盡管我處境困難,可我還是立刻對自己說:這是我的責任;我應該把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告訴爸爸。于是我就說了起來,把一切全都說了,他聽著我說。”
“說些什么,你究竟對他說了些什么?”娜塔莎焦急地問。
“我要說的是,我不愿意跟任何別的女人結婚,我已經有了自己的未婚妻,——那就是你。這就是說,我直到現在還沒有把這件事直說出來,可是我已經準備向他這么說,明天就說;我已經這么決定了。開頭的時候我說,為了金錢而結婚是可恥的、不體面的,我們以貴族自居簡直是愚蠢(我對他說得非常坦率,就像親兄弟似的)。后來我向他解釋,說我是tiersétat,tiersétat c'est l'essentiel;[26]我同大家一樣,這使我感到自豪,我不愿意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總之,我向他闡述了所有這些正確的思想……我說得熱情洋溢,娓娓動聽。我對我自己感到驚奇。最后,我還根據他的觀點向他證明……我直率地說:我們算是什么公爵?只不過出身是公爵罷了,實際上我們身上有什么公爵的氣派呢?首先,我們并沒有巨大的財富,而財富卻是主要的東西。眼下最有名的公爵是羅特希爾德。其次——在真正的上流社會里,早就聽不到人們談論我們了。最后一個是伯父謝苗·瓦爾科夫斯基,他也只是在莫斯科還有點名氣,而且是由于他把賣掉最后三百個農奴得到的錢也花光了,要是爸爸不是自己掙錢,說不定他的孫子也得自己去種地,現在就有這樣的公爵。咱們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總之,我把憋在心里的話全都說了,——全都說了,熱情而坦率,甚至還說過頭了。他對我的話不加理會就責備起我來了,說我不該不去看望納英斯基伯爵,后來,又說我應該去巴結我的教母K公爵夫人,要是K公爵夫人對我很好,那就意味著我到處都會受到歡迎,我的前程也就有保障了,他就說呀,說呀,添枝加葉地說個沒完。這全都是暗示,自從我和你,娜塔莎,同居以后,我就把所有的人都拋棄了,所以這都是你的影響。可是直到現在他都沒有直接提到你,其實他顯然是避免提到你。我和他都在耍滑頭,都在等待時機,一心想抓住對方的小辮子,你可以相信,我們會勝利的。”
“那好啊,結果怎么樣,他怎么決定的?這是主要的。你真是個饒舌鬼,阿遼沙……”
“天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根本搞不清他是怎么決定的;我絕不是饒舌,我說的是真情實話;其實他并沒有做出什么決定,對我的一番議論他只是笑笑,可他的笑仿佛是可憐我似的。我也知道,這是有損體面的,可我并不羞愧。他說:‘我完全同意你說的話,不過咱們還是去看看納英斯基伯爵,你要注意,到了那里對這件事啥也別說。我是了解你的,可他們并不了解你。’看來他們所有的人對他的接待也并不太熱情;他們為了什么事都氣呼呼的。現在上流社會的人一般都不大喜歡爸爸。伯爵起初對我非常威嚴,非常高傲,甚至好像完全忘了我是在他的家里長大的,裝出一副苦苦回憶的樣子,真的!他對我的忘恩負義簡直是勃然大怒,其實我一點兒也沒有忘恩負義;他的家里非常悶氣,——這樣一來我就不再上他那兒去了。他對爸爸也很冷淡;那一副冷淡的樣子叫我簡直不明白,爸爸為什么還要上他那兒去。這一切都叫我生氣。可憐的爸爸在他面前幾乎不得不卑躬屈節;我懂得,這一切都為了我,可我卻什么也不需要。我本想日后把我的感受全都告訴爸爸,可我憋住了。為什么要告訴他呢?他的想法我是改變不了的,我只會使他大為煩惱;而他本來就夠煩惱的了。好吧,我想,那么我就耍耍滑頭吧,而且要比他們所有的人都更滑頭,我要讓伯爵尊重我,——你們猜怎么著?我立刻達到了全部目的:就在一天之間一切都全部改觀!納英斯基伯爵現在不知道該讓我坐在哪里是好。這一切都是我獨自一個人干的,全憑我自己的滑頭,所以爸爸就只得攤開雙手大吃一驚了!……”
“你聽著,阿遼沙,你最好不要離題!”娜塔莎不耐煩地嚷道,“我以為你會談談咱們的事呢,可你只想說你在納英斯基伯爵那里如何大出風頭。你的伯爵跟我有什么相干!”
“什么相干!您聽見了嗎,伊凡·彼特羅維奇,什么相干?這才是最主要的事情。你自己也會看出來的,到了最后,一切都會說清楚的。不過得讓我說下去……可到了最后(為什么不坦白地說呢!),我會告訴你,娜塔莎,還有您,伊凡·彼特羅維奇,也許我有的時候的確是太不聰明,太不聰明了;好吧,甚至假定我簡直就是愚蠢的吧(我有時也確是這樣)。不過這一次,我向你們保證,我可耍了許多滑頭……甚至也可以說是……費了不少腦筋;所以我想,你們準會高興的,因為我并不總是那么……傻……”
“咳,你呀,阿遼沙,得啦!我親愛的!……”
娜塔莎不能忍受別人把阿遼沙看成是愚蠢的。曾經有許多次,每當我不大客氣地向阿遼沙證明他干了什么蠢事的時候,她就會對我繃起臉來,盡管她什么也不說;這是她心上的一個傷疤。她不能忍受別人侮辱阿遼沙,也許是因為她自己也知道他的局限性,所以她這種感情就尤為強烈。可是她從來不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他,怕這樣一來會使他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在這種情況下他不知怎么也特別敏感,而且總能猜到她的隱秘的感情。娜塔莎看到了這一點,心里很難過,于是立刻奉承他,愛撫他。他的話現在之所以會引起她心里的痛苦,原因就在這兒……
“得啦,阿遼沙,你不過是有點輕率罷了,你根本不是那樣,”她補充道,“你為什么要貶低你自己呢?”
“那好吧,那就讓我說完吧。在伯爵接待了我們之后,爸爸對我大為惱火。我想,等一會兒吧!當時我們正乘車去找公爵夫人;我早就聽說,她已經是老糊涂了,外加耳聾,可她非常喜歡小狗。她有一大群小狗,她對它們寵愛備至。盡管如此,她在上流社會卻有很大的勢力,就連le superbe[27]納英斯基伯爵也得antichambre[28]她。于是我就在一路上制訂了進一步采取種種行動的計劃,你們可知道我的計劃是根據什么制訂的嗎?根據這樣一點:所有的狗全都喜歡我,真的!我注意到了這一點。這也許是由于我身上有一種吸引力,也許是由于我很喜歡一切動物,我也弄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反正狗確實喜歡我,就是這么一回事!順便談談吸引力的問題,我還沒對你說呢,娜塔莎,我們前幾天去招了一次魂,我去找了一個招魂的巫師;真是有趣極了,伊凡·彼特羅維奇;我甚至大吃一驚。我把朱利葉斯·愷撒的魂給招來了。”
“唉,我的天哪!真是的,朱利葉斯·愷撒和你有什么相干?”娜塔莎叫道,一面哈哈大笑起來,“這不可能!”
“那為什么……就像我是個什么……為什么我沒有權力給朱利葉斯·愷撒招魂?這對他會有什么影響呢?瞧她笑的!”
“當然,不會有任何影響……啊,我親愛的!那好吧,朱利葉斯·愷撒對你說了些什么呢?”
“他啥也沒說。我只不過拿著一支鉛筆,鉛筆就自個兒在紙上移動,寫出字來了。他們說這是朱利葉斯·愷撒在寫。我可不信。”
“那他寫的是什么呢?”
“他寫的像是果戈理的‘奧勃莫克尼’[29]……你別笑啦!”
“那你就談談公爵夫人吧!”
“嘿,可你們老是打斷我的話。我們到了公爵夫人那里,一開頭我就向咪咪獻殷勤。咪咪是一條又老又丑、最招人討厭的小狗,脾氣又倔,還愛咬人。公爵夫人非常喜歡它,把它給寵壞了,她像是跟它同歲。開頭的時候我拿糖果去喂它,不到十分鐘我就教會它握手了,可別人一輩子也沒能教會它這么做。公爵夫人簡直是欣喜若狂,她差一點高興得哭了:‘咪咪!咪咪!咪咪會握手了!’每逢來了個什么人,她就說:‘咪咪會握手了!是我的教子教會它的!’納英斯基伯爵走了進來,她又說:‘咪咪會握手了!’她幾乎是含著充滿溫情的眼淚看著我。真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太太,我簡直有點可憐她了。我可精明啦,又把她奉承一番:她有一個煙盒,盒上嵌著她的一幅肖像,畫這幅肖像的時候,她還是個姑娘,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她把煙盒掉到地上了。我把它拾起來,裝作不知道的樣子說:Quelle charmante peinture![30]真是貌若天仙!這么一來她就徹底軟化了。她跟我天南海北地扯開了,問我在哪里上的學,都有哪些朋友,還夸獎我長了一頭漂亮的頭發,說起來就沒個完了。我也想方設法逗她樂,給她講了一樁丑事。她喜歡這一套,她只是伸出一根指頭嚇唬了我一下,不過大部分時間她都是滿面笑容。她放我走的時候又是吻我,又是畫十字為我祝福,要我天天都去讓她開心。伯爵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他的兩眼亮晶晶的。我爸爸呢,雖說他是個最善良、最正直也最高尚的人,可是呢,不管你們相信還是不相信,當我們倆一起回家的時候,他高興得差一點哭起來。他擁抱我,很坦率地,坦率得有點神秘地談起了什么前途啊,交際啊,金錢啊,婚姻啊,許多事我都聽不懂。這時候他給了我錢。這是昨天的事。明天我又要去找公爵夫人,可爸爸畢竟還是個非常高尚的人——你們不要有什么想法,雖說他總想讓我離開你,娜塔莎,可這是因為他看花了眼,因為他想要卡佳的幾百萬盧布,而你卻沒有錢;他要錢只是為了我,他對你不公道只是因為他沒有見識。哪有一個做爸爸的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幸福呢?他總是認為有錢才有幸福,這并不是他的錯。他們這些人全都是這樣。只要用這種觀點來看待他,他就立刻會是正確的了。我特意趕來看你,娜塔莎,想讓你相信這一點,因為我知道你對他有成見,當然,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怪你……”
“那么這一切只不過是你在公爵夫人那里得到了寵幸?你耍了那么多滑頭得到的就是這個結果?”娜塔莎問道。
“哪能呢!瞧你說的!這只是一個開頭……我談到公爵夫人只不過是因為,你可明白,因為我通過她可以把爸爸抓在手里,我要說的主要的事還沒開始呢。”
“那你就說吧!”
“我今天還碰到一件事,而且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直到現在還覺得奇怪,”阿遼沙繼續說,“我得向你們指出,雖說爸爸和伯爵夫人已經把我們的婚事定了下來,可是到現在為止還根本沒有正式宣布,所以哪怕我們現在就分開也不會出丑;只有納英斯基伯爵一個人知道,不過他被看作是我們的親戚和恩人。況且,雖說這兩個禮拜我同卡佳非常要好,可是直到今晚我還沒有跟她談過一句關于將來的事,也就是關于婚姻問題……以及關于愛情。此外,起初應該征得K公爵夫人的同意,因為我們想得到她的種種保護和源源不絕的金錢。她說什么,上流社會也就說什么;她結交的都是那樣的人物……他們一定要把我推到上流社會里去。可是特別堅決地要求這樣安排的則是伯爵夫人,即卡佳的繼母。問題在于公爵夫人鑒于她在國外的種種行為也許會不接待她,而公爵夫人若不接待,別人大概也不會接待了;所以我同卡佳的婚事對于她就是一個良機。所以先前反對這門親事的伯爵夫人,今天對我在公爵夫人跟前取得的成功便大為高興,不過這還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從去年就認識了卡捷琳娜·費奧多羅夫娜,可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懂,所以那時候也就看不出她的任何……”
“這不過是因為你當時更加愛我,”娜塔莎插話道,“所以啥也看不出來,而現在……”
“一句話也別說,娜塔莎,”阿遼沙激動地叫道,“你完全錯了,你這是侮辱我!……我甚至都不想駁你;你往下聽就全會明白了……啊,要是你了解卡佳,那該有多好!要是你知道她有一顆多么溫柔、清澈、像鴿子一般的心靈,那有多好!但是你會知道的,不過你得聽我說完!兩個禮拜以前,當爸爸在他們剛剛到達就帶我去看卡佳的時候,我開始仔細地觀察她。我發現她也在觀察我。這引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至于我有一種想更好地了解她的愿望,就不必說了。從我收到爸爸的那封曾使我大吃一驚的信開始,我就產生了這種強烈的愿望。關于她我什么都不想說,我不想夸獎她,我只說一點:她同周圍的人截然不同。她的性格是那么獨特,她具有一顆那么堅強而真誠的心,她的堅強正是來自她的純潔和真誠,我在她面前簡直是個孩子,是她的小弟弟,盡管她才十七歲。我還注意到一點:她滿腔憂愁,像是有什么秘密;她沉默寡言,在家里幾乎總是默不作聲,像是害怕……她像是在考慮什么。她好像怕我的爸爸。她不愛她的繼母——我看出了這一點;伯爵夫人自己出于某種目的,到處散布說她的繼女非常愛她;這完全是假的:卡佳只是絕對服從她,仿佛她倆在這一點上達成過協議似的。四天以前,在我進行了種種觀察以后,我決定要實現我的愿望,今天晚上我終于實現了。這就是:把一切都告訴卡佳,向她供認一切,把她爭取到我們這一邊來,那時就可以一下子把事情了結……”
“怎么!告訴她什么,供認什么?”娜塔莎不安地問。
“一切,確實是一切,”阿遼沙答道,“感謝上帝,是他啟發我想出了這個主意;可是你們聽呀,聽呀!四天以前,我下決心離開你們,自個兒來了結這一切。要是我跟你們在一起,我就老會猶豫不決,我就會聽信你們的話,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決心。要是只有我一個人呢,那我就會讓自己處于這樣一種狀態:我每一分鐘都得提醒自己說,應該了結了,我必須把它了結;于是我就鼓起勇氣——把它給了結了!我決定把這件事了結以后回來見你們,于是我把它了結以后就回來了!”
“那又怎么樣了,怎么樣了?發生什么事了?你快說呀!”
“很簡單!我坦率地、誠實地、勇敢地去見她……可是我在這之前先得給你們說一樁使我大吃一驚的事。我們動身之前,爸爸收到一封信。當時我正要走進他的書房,在門口便站住了。他沒有看見我。這封信使他驚訝得喃喃自語起來,他還發出幾聲驚嘆,發狂般地在室內走來走去,末了又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手里拿著信。我簡直害怕走進去,等了一會兒這才進去。爸爸為了什么事這樣高興,高興得很;他跟我說話的時候神情有點古怪;后來他忽然不說了,讓我馬上準備動身,雖說時間還很早。他們家里今天沒有一個客人,只有我們倆,你本來以為,娜塔莎,以為那里舉行晚會,其實不然。你聽到的消息不準確……”
“唉,阿遼沙,請你不要離題;你就說,你對卡佳說了些什么吧!”
“很幸運,我和她兩個人在一起待了整整兩個鐘頭。我開門見山地對她說,雖然有人想給我們倆提親,但是我們是不可能結婚的;我心里是很喜歡她的,只有她一個人能救我。這時我就向她供認了一切。你想想看,她對我們的事,對我跟你的事居然一點也不知道,娜塔莎!可惜你沒能看到她那受感動的樣子!起初她簡直嚇壞了。她臉色煞白!我把我們的事全都告訴了她:你怎樣為了我而拋棄了自己的家,我們怎樣單獨在一起生活,我們現在有多么苦惱,什么事都怕,我們現在跑來找她(我說這話也代表你,娜塔莎),就是希望她也能站在我們一邊,而且直截了當地告訴她的繼母,就說她不想嫁給我;這是我們的唯一生路,此外我們對任何人都別無所求了。她是那樣津津有味、滿懷同情地聽著。當時她的兩眼是那樣一種表情!她的整個靈魂都像是傾注在她的目光中了。她有一雙湛藍湛藍的眼睛。她感謝我對她不懷疑忌,而且答應盡力幫助我們。后來她就仔細打聽你的情況,說她很想和你認識,請求我轉告你,說她已經像愛自己的姐姐那樣愛你,希望你也能像愛自己的妹妹那樣愛她;當她知道我已有五天沒見到你的時候,她就立刻催著我來看你……”
娜塔莎被感動了。
“可是你在這之前居然大談了一通你在一個耳聾的公爵夫人面前立下的功績!唉,阿遼沙,阿遼沙!”她用責備的神態看著他叫道,“好吧,那么卡佳怎么樣呢?她送你走的時候很高興、很愉快嗎?”
“是啊,她很高興,因為她做了一件高尚的事,可她哭了。因為她也愛我,娜塔莎!她承認,她已經開始愛我了;還說她見不到什么人,她早就喜歡我了;她特別注意我,因為她的周圍全是欺詐和虛偽,但她覺得我卻是一個真誠而正直的人。她站起來說道:‘好吧,上帝保佑你,阿列克謝·彼特羅維奇,我曾想……’她沒有說完就哭了起來,轉身走了。我們決定,她明天就要告訴繼母,說她不愿意嫁給我,明天我也得把一切都告訴爸爸,而且要說得堅定而勇敢。她責備我為什么早先不告訴他:‘一個正直的人什么都不必怕!’她是那么高尚。她也不喜歡我的爸爸;她說,他為人狡猾,貪財。我為他辯護,她不相信我。要是我明天同爸爸談不成(她斷定談不成),她同意我去找K公爵夫人撐腰。那時他們就誰也不敢反對了。我和她答應互相保持兄妹一般的關系。啊,要是你也知道她的身世那就好了,你不知道她是多么不幸,她對自己生活在繼母身邊,對整個這種環境是多么厭惡……她沒有直接談到這些,像是也有點怕我,可我從她的一些話里猜到了這一點。娜塔莎,我親愛的!要是她看到了你,她會多么喜歡你呀!她的心有多好啊!跟她在一起是那么輕松愉快!你們是天生的一對姐妹,準會相親相愛。我一直在這么想。真的:我要把你們倆弄到一起,我自己則站在一邊欣賞你們。你不要有什么別的想法,娜塔舍奇卡,就讓我談談她的事吧。我就是想跟你談談她,跟她談談你。你是知道的,我最愛的是你,我愛你超過愛她……你是我的一切!”
娜塔莎默默地看著他,既溫柔,又有點惆悵。他的話既像是給了她慰藉,又像是給了她苦惱。
“老早以前,兩個禮拜以前,我就看出了卡佳的優點,”他接著說,“因為我每天晚上都去他們那里。回家的時候我總是想啊想啊,一直想著你們倆,一直把你們拿來比較。”
“我們倆當中哪一個更好呢?”娜塔莎笑著問。
“有的時候是你,有的時候是她。可是最后總是你最好。我同她談話的時候總是覺得自己漸漸變得好起來,聰明起來,高尚起來。可是明天,明天就要決定一切了!”
“你不可憐她嗎?她不是愛你嗎,你不是說你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可憐她,娜塔莎!可是我們三個人要彼此相愛,那時候……”
“那時就得再見了!”娜塔莎輕輕地說,像是自言自語。阿遼沙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但是我們的談話突然非常意外地被打斷了。廚房(又是門廳)里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嘈雜聲,像是有什么人走了進來。過了一會兒,瑪芙拉把門打開,偷偷地向阿遼沙點了點頭,讓他出去。我們全都轉過身去看著她。
“有人找你,出來吧。”她用一種神秘的口氣說道。
“誰會在現在來找我?”阿遼沙納悶地瞧著我們,說道,“我就來!”
廚房里站著公爵(也就是他爸爸)的一名穿著制服的仆人。原來公爵在回家的途中讓他的轎式馬車在娜塔莎的住宅旁邊停下,派人來打聽一下,阿遼沙是不是在她這兒?那仆人說明了這一點之后就馬上走了。
“真奇怪!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阿遼沙說,一面惶惑地看著我們,“這是怎么回事?”
娜塔莎不安地看著他。忽然瑪芙拉又把門打開了。
“他親自來了,公爵!”她急匆匆低聲說道,就立刻藏起來了。
娜塔莎面色蒼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的兩眼頓時發亮了。她稍微靠著桌子站在那兒,心情激動地看著即將走進一位不速之客的那一扇門。
“娜塔莎,你別怕,有我和你在一起!我不會讓你受到侮辱的。”阿遼沙低聲說,他雖然有點窘,但并沒有張皇失措。
門開了,瓦爾科夫斯基公爵本人出現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