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被欺凌與被侮辱的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101字
- 2022-02-22 11:32:21
我剛剛踏上這條大街骯臟潮濕的人行道,便碰上一個行人,他顯然心事重重,耷拉著腦袋急煎煎地朝什么地方走去。我認出這是伊赫緬涅夫老人,不禁大為驚愕。對我來說,這簡直是個充滿了意外會見的一晚。我知道,三天前這位老人病得不輕,不料我現在竟突然在這么潮濕的天氣同他在街上相遇。何況就是在先前,他也幾乎從來不在黃昏時分外出的,自從娜塔莎走后,也就是在約莫半年以前,他更是成了一個真正足不離戶的人了。他見到我真是高興得有點異乎尋常,宛如一個人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與之傾吐積愫的朋友,他抓住我的一只手,緊緊地握著,也不問我上哪兒去,便拉著我隨他前去。他有些不安,神色倉皇,心情激動?!八烤股夏膬喝ツ??”我暗自問道。問他是多余的;他已變得非常多疑,有時聽到一個最普通的問題或意見,他都會認為其中含有冒犯他、侮辱他的意思。
我偷偷地瞟了他一眼:他面帶病容,近來他瘦多了,胡子有一周未刮。完全變白了的頭發從壓皺了的帽子底下亂蓬蓬地耷拉下來,像一條條長辮子似的搭在他又破又舊的大衣的領子上。我先前便已發現,有時他猶如陷于忘乎所以的狀態,例如,他會忘記室內并非只有他一個人,會自言自語,比畫手勢。看著他真叫人難過。
“你好嗎,萬尼亞,好嗎?”他說道,“你上哪兒去?老弟,我出來了,有事。你身體可好?”
“可您的身體怎樣?”我答道,“前不久您還有病來著,可現在卻出門了?!?
老人沒有回答,像是沒有聽見我的話。
“安娜·安德烈夫娜身體可好?”
“不錯,不錯……不過她也有點小病。她有些憂愁……她常想起你:為什么不來看我們。你這會兒是去看我們的吧,萬尼亞?不是的?莫不是我耽擱了你,妨礙你去干什么事情了?”他驀地問道,一面不大相信地、有點懷疑地諦視著我。多疑的老人已經敏感和容易激動到了這樣的程度:倘若我現在回答他說,我不是去看望他們,他準會見怪,準會冷冰冰地同我分手。因此我急忙用肯定的語氣答道,我正是去看望安娜·安德烈夫娜的,雖說我也明白,這會耽誤時間,說不定我根本就沒有時間再去看娜塔莎了。
“這敢情好,”老人說道,我的回答使他完全平靜下來了,“這很好……”突然他默不作聲地沉思起來,像是言猶未盡似的。
“是啊,這很好!”過了四五分鐘,他又機械地重復一遍,仿佛剛從深思中醒悟過來,“咳……你瞧,萬尼亞,你永遠都跟我們的親生兒子一樣;上帝沒有賜給我和安娜·安德烈夫娜……一個兒子……就把你送給我們了;我老是這么想。老太婆也是……是的!你也總是很尊敬我們,待我們很親熱,就像一個知恩圖報的親兒子。上帝會為此保佑你的,萬尼亞,就像我們老兩口這樣祝福你、喜愛你……是的!”
他的聲音顫抖了,他停頓了片刻。
“是啊……哦,怎么?你沒有病吧?你為什么好久沒有到我們那里去了呢?”
我把史密斯的事全都告訴他了,我表示道歉,說是史密斯的事叫我抽不開身,此外我還差一點生病,由于忙于張羅這些事情,所以就沒有工夫跑到老遠的瓦西利耶夫島(他們那時住在該島)去看望他們了。我還差一點告訴他,這期間我一直在找機會去看娜塔莎,但我及時把話咽了下去。
老人對史密斯的故事很感興趣。他更加聚精會神地聽我講。當他知道我的新居潮濕,說不定比先前的住處還糟,可是每個月還得付六個盧布的時候,他甚至激動起來了。總而言之,他變得非常容易激動,也非常性急。在這種時候只有安娜·安德烈夫娜還能對付他,可也不是總能對付得了。
“哼……這就是你搞文學的好處,萬尼亞!”他幾乎帶著憤激之情叫道,“文學把你塞進了閣樓,還會把你送進墳墓!我那時就對你說過,我是有言在先!……Б還在寫評論嗎?”
“他已經去世啦,死于肺病。[22]我好像已經對您說過了?!?
“死了,嗯……死了!這也是在意料中的。可他給妻子兒女留下什么了呢?你不是說過,他有一個妻子,是吧……這樣的人為什么要娶妻呢!”
“沒有,什么也沒有留下。”我回答。
“哦,果然如此!”他滿懷熱情地叫道,仿佛此事與他休戚相關,又仿佛已故的Б是他的親兄弟,“沒有什么,沒有什么,你知道,萬尼亞,我早先就預感到他會這么死去的,當時,你可記得,當時你老是在我面前夸獎他。說得倒輕巧:什么也沒有留下!嗯……贏得了榮譽。好吧,就算是這樣,而且是不朽的榮譽,可是榮譽是不能當飯吃的。老弟,當時我就對你有此預感,萬尼亞;我雖也夸獎你,可還是暗自擔憂。那么說Б已經死啦?又哪能不死呢!咱們的日子過得不錯……住的地方也不錯,你瞧!”
他迅速地、不知不覺地做了個手勢,指給我看被那在潮濕的煙霧中若隱若現的街燈照亮的朦朧街景,齷齪的房舍,因潮濕而閃閃發光的鋪路石板,那些悶悶不樂、怒氣沖沖、渾身濕透了的行人,以及在彼得堡黑如涂墨的蒼穹籠罩下的整個景象。我們已經走到廣場上了;在我面前的幽暗中矗立著一座被下面的煤氣燈照亮的紀念碑,再遠一點的地方升起了以撒[23]黑黢黢的巨像,由于背景是陰暗的天空,因此幾乎難于分辨。
“你不是說過嗎,萬尼亞,他是個好人,是個寬宏大量的、有同情心的、熱心腸的人。嗯,他們都是這樣的,你的那些熱心腸的、有同情心的人!只不過他們也會制造孤兒!哼……我想他死的時候準也很快活!……天哪!我真想離開這兒,哪怕是去西伯利亞!……你怎么啦,小姑娘?”看到人行道上一個正在乞討的孩子,他驀地問道。
這是一個又瘦又小的姑娘,最多只有七八歲,穿著骯臟的破衣爛衫;她的一雙小腳沒有穿襪子,套在一雙破鞋里。她身上那件破爛衣服早就小得不稱身了,可她還是竭力拿它來裹住自己冷得發抖的身軀。她把消瘦、蒼白、帶著病容的小臉蛋轉過來瞧著我們,怯生生地默然無語。一只哆哆嗦嗦的小手向我們伸了過來,帶著一種低聲下氣的、唯恐遭到拒絕的神情。老人看到她不禁渾身打了個寒噤,迅速向她轉過身去,甚至把她嚇了一跳。她渾身一震,急忙躲開了他。
“怎么啦,怎么啦,小姑娘?”他叫道,“怎么啦?你在要錢嗎?是嗎?哦,這是給你的……拿去吧!”
他慌慌張張、激動得有些發抖地忙著在自己的衣袋里摸索起來,掏出了兩三個銀幣。但他嫌少;他取出錢包,抽出一張一盧布的鈔票——錢包里的全部財產,放到小乞丐的手里。
“基督保佑你,小姑娘……我的孩子!愿天使與你同在!”
他用一只顫抖的手在可憐的孩子身上畫了好幾個十字;但他突然想到我也在場,而且在看著他,他不禁皺起眉頭,快步向前走去。
“你瞧,萬尼亞,這種事真叫我不忍心看,”在相當長時間可怕的沉默之后他開始說道,“一些無辜的孩子在街上的寒風中發抖……都怪該死的父母。不過做母親的若不是自己也遭到了不幸,又哪能讓這樣的孩子落到這步田地!……她家里準還有其他的孤兒,這小姑娘是老大;做媽媽的生了病;還有……哼!他們不是王孫公子!萬尼亞,世上的孩子……哪有幾個是王孫公子!哼!”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不知說什么是好似的。
“你瞧,萬尼亞,我答應過安娜·安德烈夫娜,”他有點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地開始說道,“我答應過她……這就是說我和安娜·安德烈夫娜都同意領一個孤女來撫養……總之是把一個可憐的小姑娘帶到家里去;你明白嗎?要不然只剩下我們老兩口,真有點無聊,嗯……不過你瞧:安娜·安德烈夫娜開始有點反對這么辦了。你去跟她談談吧,可你別說是我讓你這么辦的,就說是你自己的主意……開導開導她……你明白嗎?我早就想求你這么辦了……求你說服她贊同這么做,讓我自己去逼著她同意,總有點不大方便……咳,何必說這些廢話!小姑娘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不需要,也不過為了找點安慰……想聽聽孩子的聲音……不過老實說,我這么做是為了老伴;那時節她就會比守著我一個人快活些了??蛇@一切都是廢話!你知道,萬尼亞,像咱們這么個走法,走一天也走不到家;咱們叫一輛馬車吧。還遠著呢,安娜·安德烈夫娜都等急了……”
我們到達安娜·安德烈夫娜那兒的時候已七點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