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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 被欺凌與被侮辱的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189字
  • 2022-02-22 11:32:21

史密斯死后五天,我遷入了他的寓所。這一整天我都煩惱不堪。天氣又陰又冷;飄著潮濕的雪花,還夾雜著雨點。直到傍晚才有一瞬間的工夫看到太陽,一線誤入歧途的陽光,也許是出于好奇,居然也窺探了一下我的房間。對于我搬到這兒來住,我開始感到后悔。不過房間確實不小,只是太低,熏得太黑,還有一股霉味,雖說也有幾件家具,可還是空蕩蕩地叫人難受。那時我就想到,我肯定要在這個住宅里把我最后的健康也給葬送掉。實際上正是如此。

整個早晨我都忙于收拾我的稿紙,把它們分門別類地整理好。由于沒有皮包,我是把稿紙放在枕頭套里的;這就把它們?nèi)級喊櫫耍獊y了。然后我坐下來寫作。當(dāng)時我還在寫我那個大部頭的長篇小說,但是依然不能專心致志,滿腦子裝的并不是這件事……

我把筆一扔,在窗前坐下。暮色四合,我的心情越來越憂郁了。各種令人沮喪的念頭糾纏著我,我始終覺得,末了我會死在彼得堡的。春天快要到了。我想,只要我能跳出這個牢籠,到廣闊的天地中去呼吸一下田野和森林中的新鮮空氣,也許我還能恢復(fù)健康。我好久沒有看到森林和原野了!……——我還記得,我也產(chǎn)生過這樣的念頭:倘能運用一種魔術(shù),或者出現(xiàn)一種奇跡,使我得以把過去的一切,近幾年來所經(jīng)歷的一切,全都忘得干干凈凈;忘卻一切,使頭腦煥然一新,以新的力量從頭開始,那該有多好。當(dāng)時我還在夢想著這一點,企望獲得新生。——“哪怕進(jìn)瘋?cè)嗽阂埠茫蹦┝宋疫@樣想,“那樣就可以把我腦袋里的東西全都翻個過兒,再重新把它安排妥帖,那時我就能復(fù)原了。”我依然懷著對生活的渴望和信念……可是我還記得,當(dāng)時我就啞然失笑了。“出了瘋?cè)嗽何矣指墒裁茨兀坑秩懶≌f?……”

我就這樣沮喪地盤算著,時間慢慢地過去了。黑夜已經(jīng)降臨。我原定這天晚上去找娜塔莎的;頭一天她就給我送來一紙便箋,讓我務(wù)必前去。我一躍而起,開始做準(zhǔn)備。其實我本來就想盡快離開這個住宅,哪怕外面下著雨,哪怕道路泥濘難行,我也要出去。

隨著夜色逐漸加濃,我的房間似乎越來越寬敞,似乎在不斷地擴展。我覺得每天夜里我都會在每個屋角看見史密斯:他將坐在那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猶如在糖果點心店里盯著伊凡內(nèi)奇那樣,阿佐爾卡也將躺在他的腳邊。就在這一剎那,我碰到了一件意外的事,使我大為驚愕。

不過我應(yīng)該坦白承認(rèn):不知是由于我神經(jīng)不大正常,還是由于在新寓所里感受到的種種新的印象,也可能是由于不久前的悒郁,不論是什么原因,反正天色剛剛擦黑,我就漸漸陷入了如今在我病中夜間常常向我襲來的那種心情,我把這種心情稱之為神秘的恐怖。這是對某種東西的一種令人不堪忍受、使人無比痛苦的恐懼,這種東西是我難以形容的,是根本不可理解、完全異乎常態(tài)的,然而也許在同一分鐘它就會成為實在之物,仿佛嘲笑理智的一切判斷似的向我走來,像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那樣站在我的面前,陰森可怖,沒有定形,鐵面無情。這種恐懼往往不顧理性的任何阻撓而逐漸增強,終于使理性喪失了任何抗拒這種感覺的能力,盡管在此時此刻,理性也許具有更大的鮮明性。理性被忽視了,變得沒有用了,這種精神上的分裂使得忐忑不安的苦惱心情變得更為強烈。我覺得,這有點像是那些害怕死人的人所感到的那種苦惱。但是在我的苦惱里那種可能發(fā)生的危險是模糊不清的,這就使我更加痛苦。

我還記得,我背朝著門站在那兒,從桌上拿起帽子,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產(chǎn)生一種想法,即當(dāng)我回來的時候,我一定會看到史密斯:起初他將輕輕地把門打開,站在門口環(huán)視室內(nèi);然后悄悄地低著頭走進(jìn)室內(nèi),站在我面前,兩只渾濁的眼睛盯著我,驀地沖著我的臉長久地、軟弱無力地、聽不見聲音地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而且要抖很久。這樣一幅景象突然非常鮮明而清晰地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同時我也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一種極為充分、完全無可置疑的信念:這一切是無可避免地會發(fā)生的,而且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只不過我背朝門站著,所以沒有看見罷了,而且說不定就在這一剎那,門已經(jīng)打開了。我迅速回頭一看,怎么?——門果然打開了,正像我一分鐘以前所想象的那樣輕輕地、無聲無息地打開了。我驚叫了一聲。很久也看不到一個人,門仿佛是自動打開的;突然在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人影,我在黑暗中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兩眼正全神貫注地緊盯著我。一股寒流通過我的四肢。使我大為駭異的是,我看見這是一個孩子,一個小姑娘,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此時此刻這般奇特地、出人意料地出現(xiàn)在我的房間里,這甚至要比史密斯本人親自前來還更加使我害怕。

我已經(jīng)說過,她無聲無息地、緩慢地把門打開,仿佛害怕進(jìn)來似的。她把門打開以后,便站在門口久久地看著我,驚訝得呆若木雞;末了她輕輕地、慢慢地向前走了兩步,在我面前站住了,依然一言不發(fā)。現(xiàn)在我可以較近地看著她了。這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身材矮小,消瘦蒼白,仿佛大病初愈,這使她那對又大又黑的眼睛顯得更加明亮了。她用左手把一塊又舊又破的頭巾貼在胸前,拿它來遮住她那受到晚間寒氣的侵襲仍在發(fā)抖的胸脯。她穿的完全是破衣爛衫;濃密的黑發(fā)既未弄平也未梳理。我們就這樣站了兩三分鐘,彼此凝視著對方。

“外公在哪兒?”她終于問道,聲音是嘶啞的,幾乎聽不見,仿佛她的胸部或喉部染了什么疾病。

聽到這個問題,我的神秘的恐怖頓時煙消云散。這是在打聽史密斯,終于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他的蹤跡。

“你的外公?可他已經(jīng)死了!”我突然說道,根本就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但我立刻又后悔了。她像先前那樣站了一會兒,驀地渾身戰(zhàn)栗,而且戰(zhàn)栗得很厲害,仿佛立即會發(fā)作一場危險的神經(jīng)病。我急忙把她扶住,使她不至于倒下。幾分鐘以后,她略見好轉(zhuǎn),于是我清楚地看見,她很不自然地努力要在我面前掩飾她的激動。

“原諒我,原諒我,小姑娘!原諒我,我的孩子!”我說道,“我對你說的話是脫口而出的,也許實際上并不是這樣……可憐的小姑娘!……你在找誰呀!是找在這里住過的那個老人嗎?”

“是的。”她吃力地低聲說道,不安地瞧著我。

“他姓史密斯?是嗎?”

“是的!”

“那他……是的,那他是死了……不過你不要傷心,我親愛的。你早先怎么不來呢?你現(xiàn)在是從哪兒來?昨天把他安葬了,他是突然死去的……你是他的外孫女?”

小姑娘沒有回答我這些急速而又不連貫的問題。她默默轉(zhuǎn)過身去,輕輕地走出了房間。我大為驚愕,甚至都沒有留她,也沒有進(jìn)一步盤問她。她又在門口站住了,向我半轉(zhuǎn)過身來問道:

“阿佐爾卡也死啦?”

“是的,阿佐爾卡也死啦。”我答道,我覺得她的問題很奇怪:她好像深信阿佐爾卡一定會同老人一齊死去似的。

聽到我的回答,小姑娘悄悄地走出了房間,小心翼翼地把身后的門掩上了。

過了一會兒,我跑出去追趕她,我后悔莫及:居然讓她走掉了!她走出去的時候聲音很輕,我沒有聽見她打開樓梯上另一扇門的聲音。“她還沒有下樓。”我想,于是就站在暗處傾聽。但是一片岑寂,聽不到任何人的腳步聲。只聽見底層的一扇門砰地響了一聲,一切又重歸岑寂。

我急忙下樓。從五層樓上我的寓所門口到四層樓的樓梯是彎彎曲曲的,四層樓以下便是直的了。這是一個骯臟的、黑黢黢的、總是很陰暗的樓梯,在那些分成一個個小寓所的龐大的住宅里,這種樓梯是司空見慣的。當(dāng)時樓梯上已是一片漆黑。我摸索著下到四層樓便站住了,我像是猛然一怔,因為這里的過道上有一個人在躲著我。我便伸手摸索起來;小姑娘就在這兒的屋角里,她面對著墻壁,輕輕地、不出聲地啜泣著。

“你聽我說,你怕什么呢?”我開始說道,“我嚇住了你,這是我的錯。你外公臨死的時候提起過你;那是他的臨終遺言……我還弄到了他留下的一些書,想必是你的。你叫什么?你住在哪兒?他說是在六號街上。”

但我沒有說完。她驚叫了一聲,仿佛是由于我知道她的住處,接著用她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把我推開,向樓下奔去。我跟著她,我還聽得見下面?zhèn)鱽硭哪_步聲。腳步聲戛然而止……我跑到街上的時候,她已不見了。我一直跑到沃茲涅先斯基大街,發(fā)現(xiàn)我不論怎么尋找也是枉然:她已消失了。“也許在她下樓的時候,”我想,“她就在什么地方躲了起來,沒有被我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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