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論進言與納諫
- 培根隨筆集
- (英)培根
- 2551字
- 2022-02-22 11:10:16
人與人之間最大的信任莫過于接受諍言。因為在別的信托中,人所托付的只是其生活之一部分,如田地、財產、子女、信貸或某項具體事物;但對自己心目中的諍友或諫官,從諫者則往往是以身家性命或江山社稷相托;所以進言者務須是忠義兩全。明智的君王不必以為求言從諫會有傷其龍顏或有損其君威。上帝若不倡從諫,就不會把“勸世者”這一稱謂作為其圣子的諸多尊號之一。[139]所羅門曾曰:“從諫如流方可長治久安。”[140]凡事都有其波動,只是或早或遲;若不任其顛簸于室議廷諍之中,它們就將顛簸于命運的波濤之上,而后一種顛簸猶如醉漢之蹣跚,說不定何時一個趔趄就摔跟頭。正如所羅門深知從諫之必要,其子羅波安也領教了進言的力量,因那個上帝寵愛的王國當初就因為他聽信狂言而南北分裂。[141]作為后事之師,今人往往可憑此諫例明察兩種偏辭譫語:一是乳臭小兒議人之妄說,二是張狂之徒議事之狂言。
古人早已用形象的故事闡明:君王與智慧本是一體,君王的智慧與其巧納忠言也密不可分。故事之一講眾神之王朱庇特曾娶智慧女神墨提斯,其寓意是說君權總與智謀聯姻。故事之二是之一的延續,講墨提斯與朱庇特結婚后珠胎暗結,但朱庇特不容她分娩便將她吞食,于是神王自己身懷六甲,最后從他頭顱里生出了全身披掛的帕拉斯女神。[142]這段荒唐的故事中暗藏著一則君王治國的秘訣,即君王該如何利用朝議廷諍。他們首先應把欲決之事交顧問們討論,這就好比最初結胎或曰受孕,但當所議之事已在智囊之子宮中孕育成形的時候,君王切不可讓策士謀臣繼續行分娩之事,不可顯得行此事非智囊莫屬,而應當把所議之事收回到自己手中,并讓世人覺得最后頒布的敕令諭示均出自君王本人(這些諭旨因其深謀遠慮和極富效力而可比那位全身披掛的智慧女神),不僅出自君王的絕對權威,而且出自君王的足智多謀(如此更能提高君王的聲望)。
接下來且談諫議的弊端和除弊之法。求言納諫之弊端已見者有三:其一是議事外傳,于保密不利;其二是有損君威,顯得君王并非無所不知;其三是有佞臣進讒言的危險,結果從諫對進言者比對納言者有利。為除掉這三種弊端,意大利和法蘭西的某些君主曾分別提倡或實行過密室顧問會議,可這除弊之法比弊端本身更有危害。
說到保密,君王無須把欲決之事告訴每一位顧問,而是可以擇善者而言之;何況征詢該用何法者也無須言明他將用何法。只是君王們得當心,勿讓自己的秘密從自己口中走漏。至于密室顧問會議,下面這句臺詞可謂一語道破天機,“我真是漏洞百出”[143];因為只要有一個以饒舌為榮的白癡,其他人都懂沉默是金也乃白搭。毋庸置疑,有些事需要高度保密,知者除君王和一兩名親信外不可再有他人。進言者寡也并非不是好事,因為除有利于保密外,其所陳意見往往都精神一致而無分歧;不過在這種情形下,納諫者須是既英明睿智又能獨行其是的君王,進言者亦須是足智多謀之輩,尤其是得忠于君王的宏旨。此例可見于英王亨利七世,他每行大事總是秘而不宣,最多只與莫頓[144]和福克斯[145]商議。
說到有損君威,前文講那則神話之寓意時已講明了彌補之道。而且與其說君王坐進議事廳會有損其威望,不如說會增加其尊嚴。再說從不曾有哪位君王因與臣議事而喪失其獨有的王權,除非有某位議臣羽毛過于豐滿,或是有某些拉幫結派者過從甚密。但此類情況都容易發現并不難制止。
說到最后一弊,即有人進言是抱著私心。須知“他在這世間將難覓忠信”[146]之說無疑是就時代的風氣而言,并非是就個人的天性而論。有些人天生就忠信兩全,坦誠兼備,而非陰險狡詐,詭計多端;君王尤其要注意招納這類忠義之士。另外諫官議臣通常并非抱成一團,反之他們往往是互相戒備,所以若有人為黨派利益或個人目的而進言,真相多半都會傳進君王的耳朵。不過最好的除弊之法是:為君者當如議臣知其君王般知其議臣。蓋“君王之大德在于知人善任”[147]。而與之相反,進言者則不該過分探究君王的好惡。一名稱職的議臣當通曉君王的事務,而非熟知君王的脾性,如此他方有可能直言進諫,而不會曲意逢迎。君王若能既私下求言又公開納諫,其效益當會非常顯著;因私下發表意見多直言不諱,公開提出規諫則多有顧忌。世人在私下里更勇于陳述己見,在公開場合則更容易人云亦云,故君王最好是兼而聽之;求言冗官小吏于密室,以促其暢所欲言,征詢高官大員于公堂,以保其出言謹慎。若君王只為用何法行事而廣開言路,卻不為用何人行事而集思廣益,其求言納諫也終歸枉然;蓋因欲行之事乃無生命之計劃,其實施執行之活力全在于用之得人。考慮人選的品格素質不可僅憑其等級地位,正如不可僅憑自己的模糊記憶或他人的精確描述,因大錯之鑄成或大智之顯示都在于人之選擇。有至言道“死者乃最稱職的諫官”,因即便生者因畏罪而結舌,書本也會直言進諫。故為君者博覽群書不無裨益,尤其當讀那些曾經也是君王的人所寫的書。
今人議事多如親友集會,對所議之事往往議而不辯,結果議題輕而易舉就變成了議會的條例和法規。對重大問題之議論,最好是提前一天公布議題,待次日再付諸審議,俗話說“夜晚乃智謀的時辰”。“英格蘭蘇格蘭合并事宜聯合委員會”[148]就采用過這種做法,該委員會曾是個莊嚴而有序的立法機構。筆者贊賞議院為請愿安排出日期,這種安排使請愿者更清楚他們何時可來議院,同時也讓各類會議有工夫討論國事,從而使當務之急得到及時處理。關于議會各臨時委員會的人員,最好是選那些無偏無黨的中立者,不應為造成一種均衡勢態而選任對立雙方的死黨。筆者亦贊成建立一些常設性委員會,諸如負責貿易、金融、戰爭、訴訟和某些殖民地事務的委員會;因為既然有各種各樣的議會特別會議,但卻只有一個議會(和西班牙一樣),那么這些特別會議實際上就等于是常設委員會,只是它們的權力更大些而已。應該由各常設委員會先聽取各相應行業人士(如律師業、航海業和皇家鑄幣廠的人士)向議會的報告,然后在適當的時機再提交議會;勿讓報告者成群結隊而來,亦不容他們慷慨激昂地陳詞,因為那不是在向議會報告,而是在脅迫議會。安排會議座次或沿長桌、方桌,或繞墻置位,這看上去似乎只是形式問題,但卻有實質上的不同;因若在長桌旁開會,坐首端的少數人實際上會左右整個議程,而若以其他形式排座,那位次較低者的意見便會多見采納。君王主持會議時須當心,切莫就其提供討論的問題表明自己的傾向,不然與會者只會投其所好,結果他聽到的將不是各抒己見,而是一曲“吾將愉悅吾主”[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