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論帝王
- 培根隨筆集
- (英)培根
- 2609字
- 2022-02-22 11:10:16
所欲之事甚少,所懼之事甚多,此乃一種可悲的心態。然而這往往就是為帝王者之心理。他們已稱孤道寡,至高無上,故而缺乏更高的企求,這便使他們心中多有苦思;但同時他們身邊又總是險象環生,這又使他們心中少有寧靜。此情亦是《圣經》曰“君王之心測不透”[125]的原因之一。因若無一種占支配地位的企望來規范妒羨、戒疑等諸多感情,任何人的內心都難測或叵測。于是乎每每也有帝王替自己營造欲望,把心思寄托于一些瑣事:或設計一座建筑;或新創一種祭禮;或栽培一位臣僚;或精于某種技藝,如尼祿之精于豎琴,圖密善之精于射箭,康茂德之精于角斗,以及卡拉卡拉之精于駕車[126];此類事例,不一而足。有人會覺得這似乎難以置信,殊不知此乃人之天性使然,即在小事上有所進取比在大業上停滯不前更使人心情舒暢,精神振奮。世人尚可看到,有些帝王早年東征西討無往而不勝,但由于征服不可能無限,成功總有盡頭,結果他們在晚年或變得迷信,或郁郁寡歡,例如亞歷山大、戴克里先和世人尚記得的查理五世[127]等等。因習慣勇往直前者一旦發現自己止步,往往會自暴自棄,不復故我。
接下來且說帝王權力之平衡。這種平衡很難保持,因為平衡和失衡均由王權和自由這對矛盾構成,不過平衡是讓這對矛盾融為一體,失衡則是讓這對矛盾交替出現。關于這點,阿波羅尼烏斯[128]給韋斯帕薌的答復極富教益。后者問:“尼祿因何被推翻?”前者答:“尼祿雖善彈琴并善調琴,可治理帝國卻時而把弦繃得太緊,時而把弦放得太松?!倍翢o疑問,最有損于帝王權威者莫過于既不合時宜又極不均勻地使用權力,忽而濫施淫威,忽而放任自流。
不可否認,近代君王鞏固霸業之智謀與其說是可防患于未然的真謀實策,不如說是待災難臨近時如何消災避難的權宜之計;然而這純粹是在同運氣較量。君王們務須注意,別忽略或容忍欲作亂者備下柴薪,因為誰也沒法阻止火星迸發,而且也難測火星會來自何方。君王鞏固其霸業之困難既多又巨,但最大的困難往往是在他們心中。因為君王們想法矛盾是常有的事,(正如塔西佗所說)“為人君者之欲望通常都極其強烈但又互相矛盾”[129];因既想達目的又不忍用其手段乃當權者之致命錯誤。
君王們不得不與之打交道者有其接壤鄰邦、妻子兒女、高級教士、王公貴族、新貴士紳、市賈商人、平民百姓以及士卒兵丁,而為君者若稍有不慎,以上人等均會帶來危險。
關于如何與鄰國打交道,由于情況多變,故不可能有一成不變的規律,但有一條原則永遠適用,即為君者須保持應有的戒備,勿讓任何鄰國(通過領土擴張、貿易壟斷或重兵壓境而)過分強大,以致給本國造成前所未有的威脅。預見并阻止上述情況之發生通常應是政府樞要的工作。在英王亨利八世、法王弗蘭西斯一世和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三雄鼎立的年代,三國之間就這樣互相監視,一方若得巴掌大一塊領土,其余兩方也會馬上著手使之均衡,或以結盟之手段,必要時則訴諸戰爭,絕不會犧牲本國利益以換取和平。與上述情況相似的還有由那不勒斯王斐迪南、佛羅倫薩共和國僭主洛倫佐·梅迪契和米蘭大公盧多維卡·斯福爾扎結成的聯盟(圭恰爾迪尼[130]稱該聯盟為意大利的安全保障)。某些經院哲學家對戰爭的見解并不可信,他們認為戰爭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殊不知對潛在危險之恐懼亦是發動戰爭的正當理由,即使那種危險尚未變成現實。
說到帝王們的后妃,歷史上不乏禍起后宮的殘酷事例。莉維亞因毒死其丈夫而聲名狼藉。[131]奧斯曼帝國蘇丹蘇里曼一世之寵后羅克娑拉娜不僅是害死太子穆斯塔法的罪魁,而且是擾亂皇家宮廷、混淆皇家血統的禍首。[132]英王愛德華二世之后亦是廢黜并謀害她丈夫的主謀。[133]所以當后妃們密謀讓自己的兒子繼位,或者是當她們與人私通之時,君王尤須提防上述危險。
至于君王們的子嗣,由他們引發的禍亂也屢見不鮮,而不幸的悲劇通常都始于君王們對其子嗣的懷疑。上文提到的穆斯塔法之死對蘇里曼家族就是一場災難,因謝利姆二世被世人認為是其母的私生子,故時至今日世人還懷疑自蘇里曼一世之后的歷代土耳其君主均非正統。君士坦丁大帝處死年輕有為的大兒子克里斯普斯,這對他的家族亦是一場災難,結果他的兒子康斯坦提努斯和康士坦斯都死于非命,他另一個兒子康斯坦提烏斯結局亦不見佳,因為他雖說是死于疾病,但那是在朱里安起兵反他之后。[134]馬其頓國王腓力五世誅其子季米特里烏斯,后因發現系誤殺而悔恨身亡。[135]歷史上這類事例不勝枚舉,但少見為父王者從對子嗣的猜疑中得到好處;不過兒子們公開舉兵反叛當屬例外,如蘇里曼一世誅逆子巴耶塞特,又如英王亨利二世敗其三個逆子[136]。
高級教士妄自尊大亦可給君王造成危險,如當年的兩位坎特伯雷大主教安塞姆和貝克特,他倆曾試圖用主教的權杖與君王的利劍抗衡,只是他們不得不與之抗衡的是幾位頑強而自信的君王:威廉二世、亨利一世和亨利二世。這種危險并非由于教會本身,而是由于教會有國外勢力[137]撐腰,或是由于神職人員之選任不是靠君王或有圣職授予權者的決定,而是靠平民百姓的擁戴。
說到王公貴族,對他們敬而遠之并不為過。對貴族加以抑制雖可加強王權,但卻會減少君王的高枕無憂,而且在實施其主張時也不那么隨心所欲。筆者在拙著《英王亨利七世傳》中對此已有過評述。亨利七世對貴族加以抑制,結果他執政時期充滿了麻煩和騷亂,因為貴族雖說繼續忠于皇室,但對亨利進行的事業卻不予合作,所以他實際上不得不日理萬機。[138]
至于新貴士紳,鑒于他們只是個松散的階層,故不會對君王形成多大危險。他們有時會高談闊論,但那幾乎無甚妨害。何況他們是一種中和力量,可使王公貴族的勢力不致過于強大;而且由于他們是君王與平民間的直接紐帶,所以他們最能緩和民憤。
至于市賈商人,他們好比國家的門靜脈,若門靜脈血量不盛,國家即使有健全的四肢也難免會出現血管供血不足的情況。對商人課重稅于君王的歲收好處甚微,因為從小處所得將會失于大處,原因是若各項稅率增加,商貿的總量反倒會減少。
平民百姓對君王幾乎不構成危險,只要他們沒有強有力的領頭人物,或是君王不對他們的宗教、習俗和生活方式橫加干涉。
至于士卒兵丁,若讓他們建制不變、久駐一方并習慣于領賞,那對君王將是一種危險。土耳其御林軍之驕縱和古羅馬禁衛軍之貪殘均可作為后事之師。防范之道是讓兵無常帥,駐無常地,并不給賞賜,如此君王可高枕無憂。
帝王君主好比天上的星宿,可帶來盛世,亦可造成濁世。他們受人崇拜,但卻永不安寧。所有對君王的戒律實際上可歸納為兩記:一是記住你是凡人,二是記住你是神或神的化身。前者約束君王的權力,后者則限制君王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