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兩隊巡游馬隊以一黑一赤兩騎為首，離開灰霧廣場往山上進發。

巫神祭為時三日，主儀式即是第一天早上開始的這場“牽月上山”。

主儀式后，即是歌舞升平，美酒佳肴，由王室耗費巨資設宴與民同樂。

沈臨知道牽月上山中的“山”，是指巫神宮所在靈山。

至于月……

他瞥向跟在坐騎后方的白木推車，上有金盒以明月為蓋。

十年一度的巫神祭，皆由巫王親領馬隊上山，將夜月之盒送進巫神宮秘傳殿，向巫神及九位祖巫獻上盒中物事。

本來，巫王之位的繼承者，即是巫神祭的主祭人。

如今因沈臨與沈奉真競逐王位，馬隊一分為二，兩位王族在整座灰霧城視線之內相爭。

能順利將夜月之盒帶到巫神宮者，等若通過第一場試煉，得到后續在巫神和祖巫像前爭取主位的資格。

與清辰昨夜所言完全一般，沈臨心想。

這場爭競，早在無聲無息間掀開序幕。

二十年前，灰霧城中同樣有兩撥馬隊牽月上山。

當時雙方領頭之人，分別是先王，和力爭繼承人之位的沈悅之。

巫族社會比沈臨認知中開放得多，只要競爭雙方血脈純正，即以實力為尊。

假如當日，姑姑能在巫神、祖巫跟前證明自身較先王優勝，城中自當擁她為王。

結果不問可知。如今歷史重演，只是換作由嫡系傳人擔當弱勢一方，迎戰血統較遠，卻比沈臨多出數年修為的旁支表妹。

因此沈臨才要看似不顧體統地，挑起廣場上那一場沖突。

沈奉真表面強硬不落下風，其不明真相，弱于權謀的一面，卻已為城民所共知。

她為外人出頭，而當眾與兄長沖突，更讓大部份城民不喜。

比起自己，她唯一的優勢，就是多年來建立起來的強者形象。

是以，沈臨打從開始就知道，刺殺不是圣姑母女的主意，而是莊若真等外人想要激化矛盾的結果。

眾目睽睽下的三場試煉，正是沈奉真展現實力，壓倒表哥沈臨的大好時機，她怎會輕易放過？

此刻表妹臉上，就正掛著自負必勝的淡漠神情。

方才的侮辱，只會使她斗心更盛，更盼當眾擊潰沈臨的自信心。

但第一場試煉是針對精神的試煉，斗志熾熱，心神不寧，反倒更容易被導引至歧途。

沈臨再瞥了瞥月盒。

“名稱：夜月之盒。”

“概述：隱巫王室百年前于靖夜司處贏得，會放大接觸者壓抑在心底深處的情感，可能引致昏厥或神經失常。”

“修煉過真形觀想法之巫主后裔，多有應對月盒所生幻象的經驗。”

“然而真形本身，即為修行者意識反映結合其余因素之產物，會增幅月盒放大情感的效果，使接觸者非死即傷。”

“批注一：曾有儒家賢人撰寫接觸月盒之法，為超然物外四字。”

此處提及的儒家賢人，大概就是曾為姑姑賜名，又替真形觀想法作過批注的那位。

沈臨暗中詫異，這人對灰霧城的影響未免太廣太深。先前由巫祭們帶領著，到各大名勝古跡游覽，竟也發現不少地方，曾留下過他的片言只語。

只是這些影響，如今均已隱在暗處。

為功法所著的批注，對名山美景的感慨，若無全知之眼窺得一鱗半爪，早已被灰霧城遺忘。

不論是先王所著的起居注，或是巫神宮藏書室中諸多記史典籍，也未曾提到過這人。

連關系一城大事的巫神祭禮器，此人也插得了手，他到底是誰？有何目的？現在是否尚在城中？

最重要的是，姑姑是否知道此人，又是否能借用此人的影響暗算自己？

叮咚鐘響。

巫王殿的小童樂班一直敲鑼打鼓，跟在大隊兩側，看準馬隊行至山腳下，便鳴鐘傳令。

“巫神在上，請兩位下馬手捧月盒上山。”

重頭戲來了。

沈臨神情肅穆，緩緩下馬。

與面容冷峻的沈奉真一對視后，便把月盒捧至懷中，轉身上山。

霎時間。

耳邊歡快樂聲驟然啞掉，灰茫茫的天空一片漆黑。

大街上，山崗下，諸般事物盡成了雪白線條描畫邊界的虛物。

安凝、林翔茜，乃至一般城民，盡皆成了定格的畫片立在沈臨身后，笑臉呆板又詭異，害得他心里好一陣不自在。

與他同樣仍然具備行動能力，前行于這幽夜之中的，唯有身側的沈奉真。

即使如此，就連她的身形也是黑白的。

月盒放大的到底是欲望，還是恐懼？

沈臨想象不了，沈奉真心底深處到底藏著甚么。

她與自己的競爭，撇除英雄主義起了作用，更多還是姑姑的意志在背后推動。

任誰也想自家孩子繼承奮斗一生的成果，何況這成果本是巧手奪得，姑姑只會遠比常人更唯恐失去。

一個為寄托母親愿望而行走在世的人偶，怎么會被深藏心底的情緒影響呢？

只要推動沈奉真行走于眼前的，是純粹的目標心，她就不會受到情感放射的影響。

這，大概也就是超然物外的真意。

圣姑顯然早便了解儒家賢人留下的吩咐，才選擇了保證自家女兒安穩通過的試煉方式。

沈臨心中潛藏的欲望，自問比表妹多出太多太多。

自成為修士，回城爭奪王位以來，性命、名利、權位、美色，無不斂藏在神鬼莫測的面目之下。

但其中，最困擾沈臨的還是……

他抬起眼眸，只見寧雪的幻影脫下銀戒，遙遙地朝他一笑。

月圓之夜早已過去，這當然不是寧雪潛入城中的幻影。

現實中的她，哪里會脫下銀戒，解除對自己無形的枷鎖支配？

至今為止，沈臨的盟友們無不心懷鬼胎，尋求著對未來巫王的影響。

苦無自家家底的他縱然不服，也只能接受這是權位背后的代價。

冠冕再重，總比沒有冠冕為好。

但沈臨決不是看不清形勢的傻子，也無法對前境視而不見。

日后坐上王座的，是巫王本人，還是冠冕本身？

從先王夫婦死去一刻起，沈臨成為灰霧城實權君王的念想經已斷絕。前路勢必多艱，光景卻唯有黯淡。

為何要走下去？

正當沈臨準備順從無意識停步，遙處顧盼目光，忽然間又有了變化。

寧雪柔美的瓜子臉龐，漸漸化為薛清辰笑容高掛的滿月臉。

只見她在唇間豎起一根手指。

“殿下，我不是幻象喔。”她說道。“好在總算及時來到，沒負了先前大費功夫的準備。”

“只要清辰一日尚在，絕不會讓殿下走上自我放棄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