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沈臨幾乎是被安凝扶上坐騎的。

未來巫王的坐騎是一頭烏黑駿馬，從莊明曦的馬車上解下來的名品，強壯健美，蹄鐵外鍍上白銀，踏雪般落足無聲。

至于他本人，可便遠不像坐騎般精力充沛。

身為體魄、真氣均見長于同境者的修士，沈臨自覺體力恢復得太慢。

要是此刻比拼精神力，必然會敗在沈奉真手上。

劍侍顯也察覺少主狀態不妙。“昨夜睡得不好嗎？都是屬下失職，只顧著外圍防務，沒想到進房侍候少主安寢。”

“我睡得還算不錯吧。”沈臨打著呵欠，目光隱晦地帶著一絲喜悅。“雖然可能是中了某人的計謀。”

“少主，甚么意思？”

“沒事，快到廣場去吧。”

甜美的獎賞必然藏有毒藥，沈臨心想，生出了把薛清辰所贈救命靈藥摔成碎片的念頭。

最要命的是，他無法否認這獎賞確實甜美，世上怕沒多少人能出言拒絕。

嘗過一回后，更沒法回頭。

相比之下，沈奉真身為女子，被類似的計策算計的可能性不高。

這場比拚，沈臨打從一開始便居于下風。

唯有急起直追。

沈臨雙腿一夾，快馬奔馳下山坡。

這早是巫神祭的第一個早晨，長街上掛滿蛇首形狀的赤紅瓦片，以示喜慶。

沿途，只見房屋間以彩帶連系起來，驟眼看五光十色。

人們換上好幾年不敢穿一回的上好衣袍，拉著手到大街上高歌暢游，浩浩蕩蕩地前往祭典開幕地，灰霧廣場。

為免心懷不軌者在人海中發動襲擊，傷及無辜城民，沈臨與安凝走的是小路。

良馬馳行于崎嶇小徑，顛簸上落，飄忽不定。

沈臨沿途運行著“吞吐愈氣術”，恢復體力同時，逐步消解歐陽翊遺留在他肩上的灼毒。

經治理后，毒性已被遏制于一小寸皮肉內，時日過去，自會消散。

由于寒潭隱氣法和一步登仙法，都無凈化自身的效果，沈臨只能期盼，舊患不會太影響自己在體魄試煉中的表現。

他忽然開口說道：“老學究有家人嗎？”

安凝一愕，隨即搖了搖頭。

“歐陽一脈早已衰敗，雖有一些后輩居于水澤鄉，卻個個不成大器，該作不出甚么大事來。

“連藥巫一族主家也不將他當成自己人，沒可能為他掀起風浪的。”

沈臨知道藥巫一族的根據地本在風炎國，與此地相距數百里之遙。

圣姑的盟友中滿是敵國巫族。她到底有何盤算？

“他戰斗的方式雖不光明，卻無損他的手段為我帶來的麻煩。”

沈臨順手撥開被風吹亂的發鬢。

“阿凝，巫王必須有為家國化身妖魔的決斷力嗎？我們終究不是儒家的君王，面對的問題，也非仁義道德所能解決。”

安凝細聲道：“少主是擔心縱然擊敗了圣姑，卻難免會被神水王室逼得開戰？”

“屬下只能告訴少主，先王過往處事有何準則，曾用過甚么手段。”

“但屬下恐怕，少主要面對的是只屬于新時代的問題。”

“前人的經驗若無法給出解答，唯有不懈往前。”

沈臨輕笑一聲：“不懈往前嗎？”

他一揚手中馬鞭，指往人聲鼎沸的山下。

“那就看看，我們的前方會通往怎么樣的結局。”

廣場以九道大理石柱圍出的廣闊圓地之上，早已擠滿了人影。

城民純樸，祟信神靈，于巫神祭中展現了平時鮮少得睹的活力熱情。

袍袖上飄揚的綬帶乃是先王登位時派予城民，上繡蛇身笑臉人形，看起來略嫌詭異，卻也滑稽可喜。

這幾年來，人們的生活并不好過，卻沒多少人愿意變賣掉材質不賴的綬帶。

懷緬先王歲月，在一般城民間可不僅是一句空話。日子過得越差，心目中的過去風光便越明媚。

與思慮繁多的權貴們不同，一般城民沒有復雜的利益關系，既不知戰爭將近，更沒幾個能考慮到權力交接一刻可能發生的演變。

先王夫婦的嫡子，先是救出戲巫家的大小姐，又自兩名八品高手連手策動的殺局中生還兼反殺一人。

如何不教人憶起先王昔日神采？

因此，日出至今的廣場雖也吵鬧，緊張感卻一直籠罩于人們的情緒和想法之上。

廣場內圈，由赤金衛們團團護衛。

生人勿近的權貴圈子，顯然并未共享這份被長期壓抑的激情。

故而當沈臨主仆自近處小街中繞出，策騎馳至人群外圍，聲浪即在人海一分為二的一刻引爆。

猶勝于晨鐘響聲、黑蛟嘯鳴。

沈臨無法掩飾驚愕表情。

而安凝，則花了足足數息才反應過來，驟然間熱淚盈眶。

巫王之位，壓根兒用不著甚么三大試煉來決定。

人心誰屬，可不是已有答案？

沈臨驅著坐騎，啪跶啪跶地走過群眾讓出的通道，一身疲憊之軀霎時間挺得筆直。

他微笑著往眾人揮手，隨即引來新一波喝采歡呼，聲如雷鳴起伏于人浪之間，其中蘊含的龐大能量，足以震撼高高在上的公卿。

的而且確，坐在高頭大馬上的沈臨看得分明，貴人們的神情已出現了變化。

農務官點頭認可，司庫大人既驚且喜。

丹藥庫主事眼神閃縮，就連生鐵般頑固的鐵匠大師，滿是皺紋的暗紅臉龐上也露出疑色。

和沈臨一樣，大人物們素來只與大人物們交往，只有在這些場合，才會意識到大眾的想法和力量，遠遠超出原有的預期。

姑姑會后悔讓大伙兒參與慶典吧。

沈臨馳至內圈，志得意滿地止步于躬身行禮的赤甲衛士跟前。

肅穆莊嚴的矛尖，與沈臨喉間相距僅僅數寸，沈臨卻清楚它們不敢傷害他。

因著體力消耗過度而減損的精氣神，剎那重振。

直至一騎自相反方向疾速趕至，驚得人群爭相走避，呼喊聲不絕于耳。

但當它止步于內圈，眾人看清楚了赤紅烈馬上的身影，登時萬籟俱靜。

名馬對名馬，鋒芒對鋒芒。

同為巫神血脈后裔，巫王之位的兩大競爭者，背負著上一代的血仇對峙，頃刻形成的氛圍，將歡聲笑語擠得不見蹤影。

沈臨瞧向沈奉真身后一騎，竟是那參與到針對自己殺局之中的莊若真。

當著全灰霧城的面，他奪過身旁赤金衛手中長矛，飛擲莊若真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