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臨本就沒打算向幾位行商透露姓名，但頂著莊若真之名行事這點，卻是一瞬間的忽發奇想。

靖夜司高層多半已在青山城中，發現了莊若真燒成焦炭的遺骸。

但卻不一定會把諸般驗證手段，用在城中為數千萬的焦尸身上。

虎巫、靖夜司、神水王室，沒誰真的確認過莊若真的尸首。

少數像寧雪般知道真相的人，又不會刻意捅破他的謊言。

換言之，他的做法至少在短時間內，能對刑燕的情報造成混亂。

至于如何避免被揭破身份？很簡單，沈臨根本不打算公開在白川鄉露面。

在摸清對方的企圖之前，故弄玄虛縱使只教人半信半疑，也已勝于無所準備。

沈臨指尖緩緩磨挲著口袋中的銀戒。

最近，他總覺得與寧雪間的聯系有所加固，即便在沒戴上銀戒時，似乎也能實踐一定程度的情報互通。

以寧大人的才智，自然懂得如何為他的第二身份圓謊。

不出所料，四位只活躍于白川鄉各地的行商，就連虎巫二少的大名也沒曾聽過。

神水國各鄉中層以下的巫族訊息互不往來，四人家中雖有巫族背景，最多聽過流泉鄉山君之名。

關于別鄉同族具體情形，例如隱巫巫王何姓何名，相貌怎么樣，騎的是白馬黑馬，根本沒可能弄得明白。

“那就敬莊公子一杯。”妙齡行商又喝干了一葫蘆白酒。“我是洛纓，家兄單名一個明字。”

“待到了白川鄉，還請莊公子到我家來好好喝一杯。”

“好極，好極。”

沈臨不想頂著莊若真的名字泡妹。

萬一洛纓某天知道，“莊公子”原來已經死去多時，怕不是會留下強烈的心理陰影。

無奈這妹子實在太香了。

在遇見她之前，他來到這個世界后，所見符合前世江南美人標準的，只有寧雪一人。

沈奉真氣質過厲，盧琴高雅卻冷漠，刑燕壓根兒不是白川邊上長大的人。

洛纓單論長相，毫不輸于寧雪，只因年歲所限而缺了一份靜氣。

可當那眸光靜止下來，卻流動著獨一無二的河水，如身旁白川汨汨東流。

沈臨出神半晌，驀然醒覺之時，月亮已為陰云遮蔽半面，兩名年少行商酒醉睡倒。

只另兩人年長謹慎，見狀搖頭嘆息，有一杯沒一杯地望川對酌。

沈臨輕嘆一聲，提起酒葫蘆，就這么坐到了天明。

次日清晨，陽光高掛，曬得慣了灰霧城迷蒙天氣的沈臨很是難受。

洛纓卻很是歡快，仗馬往北，好快越過了兄長前頭。

一騎騎貨物，都撇給兄長和兩位前輩照料。

這晨光一現，就是大半天。

由春入夏的熱天時又持續了兩日，河畔花田似錦，美人溫香如火熾熱。

與猶陷兩軍對壘中的水澤鄉相比，真如天地之別。

如果不是有心人暗中操弄，沈臨想著，我的王國也本該是如此美滿光景。

但和平和幸福，并非退守一隅就可維護。

妥協示弱只會助長野心，整頓武裝，善用威懾，方能長治久安，把國家的大殺器一次性耗掉的戰狂是不會理解的。

“阿纓，我平時很少到河邊來。”沈臨說道。“白川邊上，總是如此光景嗎？”

“大多數時候是這樣。”洛纓輕輕拍著坐騎馬背。“倘若河神大人不發怒的話。”

沈臨記得河巫們把祖巫“魚”稱為河神，相信衪的影子殘存于白川之內，時刻護蔭著人們免遭非巫族的外來者們，主要是神水王室麾下官府的侵害。

至少在刑燕執掌大權后，沒甚么神明能有助巫族們的生活改善。

沈臨沒看出白川內有神靈之類寄宿的痕跡。

但肯定要是祖巫“魚”能影響俗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削掉現今河巫高層們的腦袋。

采石磯不僅名義上是河巫的根據地，巫族居民數量也遠較非巫族為多。

但自從河巫抵不住明逼暗哄，把礦石開采權讓給神水王室，官府和靖夜司便沒有一天停止過對此地的滲透。

當玉石和諸般銀鐵礦石的貿易，均須得到采石磯值夜使、五山礦主、六河總督刑大人的文書許可，采石磯的名族豪商便不得不加深對神水王室的依附。

至于底層修為低微或沒修行的巫族，只能擔當礦工、佃農等營生。

售賣勞動所得的價格，全由壟斷銷售的大人物們定奪。

驕陽暴曬下的河巫巫族沒有光明，沒有未來。

河巫在灰霧城面臨危難之時拒絕了召喚，甚至助靖夜司起出了河床深處的永生玄冰，將全體巫族置于危險之中。

但這并非是河巫高層們最大的過錯。

他們的罪孽，在于將父祖艱辛建立的根據地主權拱手讓人。

或許是為逃避戰爭，河巫們沒有選擇自我裝備，提升武力，而是選擇了屈辱。

當全族的經濟淪喪人手多時，河巫甚至不再值得刑燕揮下屠刀。

祖巫的子孫后代變得軟弱、可鄙、無能，是時候讓隱巫王室的正統傳人，將民眾悉數解放。

是夜，臨近稽查關口之時，沈臨忽然對洛纓道：“我在鎮外與人有約，此際就要分離了。你有甚么話要說嗎？”

洛纓臉上一紅，仍是大膽道出了家中地址。

接著說道：“家有老母在堂，要是照料不周，還請莊公子見諒。”

“客氣了。待本公子辦完事，再來叨擾兩位。”

沈臨乘洛纓轉身時，與三人行禮作別。

等到洛纓回身，已不見俊美公子的身影，不禁失落地啊了一聲。

哥哥洛明打趣說道：“妹子這還沒到幾天，就這么喜歡莊公子了？”

“唉，老哥也不愿騙你。這種家中藏有大量甲胄，家大業大的貴公子，是不會與我們這等尋常商家結姻的。”

“看他為人還不錯，這次看出你動了情，大概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洛纓氣鼓鼓道：“你怎么知道？說不定我與他很有緣份呢。”

三位行商聽了，無不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在關口交代齊全了此行見聞，已是二更時。

洛家兄妹回到自宅，發現宅中尚亮著燭火，不禁甚為奇怪，便即推開大門。

廳中坐著一個人，長發白袍，背對著門口，正與兩人的母親談話。

白袍背后，一條靈魚快活地暢游河上。

洛纓沒及反應，已被洛明拉著手臂下拜：

“草民斗膽，不知河婆光臨失了遠迎，實在罪該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