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祝大人。”沈臨按著蛇首的手微微顫抖。“本王有事要跟您談。”

巫祝注意到他異樣反應的來源，面色隨即一黯。

“殿下發現了？”

“看來，那張王座藏著只有王室成員才能觸及的秘密。”

“您早就知道？”沈臨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不……”

“昨夜于蓮花池中現身之時，老夫初次察覺不妙。”

“池水觸及雙足的質感過于厚重，似乎是施加過某種傳送術法的結果。”

“可惜，沼澤地離灰霧城太遠，早已超出我的感知范圍。”

“而如今，這層一次性的聯系也已被斬斷。”巫祝續道。“但殿下察覺到的是另一件事，是吧？”

“老夫本想找到合適時機，再向殿下提起此事。但既然殿下已自行發現，老夫就干脆言明了。”

老人長袖一拂，地面上驀然冒出一具身披黑袍，手持骨劍的骷髏，把薛清辰和安凝都嚇了一大跳。

沈臨卻沉默不語，死死盯著兩具骷髏的形體重合為一。

這是擁有全知之眼方能看到的景象？至少在場三人，都沒看見原先的骷髏。

而一件枯骨要瞞過巫祝，可不是甚么容易的事。

只見巫祝步至骷髏之側，伸手取去其手中骨劍，輕輕一揮，眼角閃過一絲感傷。

“四年前先王夫婦遇害，骸骨至今未得尋獲。老夫雖以秘術截取先王真形的一部份，接近遺骨時必生感應，卻始終未有得著。”

“直至昨日，在這蓮花水池之上生出感知，才知我女兒、女婿的遺骸在這四年之間，竟被長埋在池底成了蓮花的養份！”

他猛地揮劍，將骷髏連同池底青磚一同劈穿。

眾人目光聚焦，只見池底空洞之中，赫然現出了半條臂骨！

安凝全身一顫，巍然跪地痛哭出聲。

薛清辰臉色也頓時慘白。

“小時候，師姐每次回宮被恩師拒諸門外，走時總是毫不在意，大把大把地給我們零花錢。”

“沒想到，她卻落得了如此收場……”

沈臨奔下臺階，沒再去看白骨，只瞪視著巫祝大人。

“要是本王不問此事，您打算一輩子不說？”

巫祝搖頭。“待有機會時，老夫自會把他們起出安葬，勝于破壞殿下新登位的心情。”

沈臨瞪著他，忽然間明白了巫祝的心態。

一般而言，為父母送行是子女作的事，而不該推給上一代人來負責。

巫祝卻一直為女兒女婿的遇害深感愧疚，只盼獨自“收拾”殘局，作為對當日沒能及時回城救援的補償。

老人不愿讓經歷過種種艱辛，總算成事的沈臨，再次陷入傷痛之中。

然而此刻，沈臨心底的憤怒多于傷痛。

“本王自當親迎父母的遺骨歸葬。”他緩緩說道。“阿凝，把兩副遺骨起出來，與赤煉一同暫時安放在后殿。”

安凝急忙擦去眼角淚痕，顫抖著點了點頭。

“今日既是本王治下新時代的開始，也是舊世界苦痛的結束。”他瞧向薛清辰。“帶我去找姑姑的尸首。”

沈臨把劍侍和巫祝大人留在昏暗的大殿上，快步走下殿外石階。

他滿足地吸進廣場上的空氣。哪怕其中充滿腥臭、血污、敗穢之氣，卻終究較殿內沉重的濁氣為好。

不久前籠罩半城的赤紅絲霧已然散去，廣場上卻仍躺著一排又一排軀體。

城民的，衛士的，還有堆成小山的鱷蜥尸首，被一根根金黃長矛釘死在地。

負責維持秩序的是司庫和農務宮的私兵，但人數太少，應對不暇，只得任由死者躺臥在傷者之側。

年少的巫祭們奔走不停，為傷勢沉重之人施展治療術法。

沈臨嘆了口氣。“我不該把他們牽扯進來的。”

薛清辰柔聲道：“事關城池存亡，本就人人無法抽身事外。奮起拼搏一場，總勝于窩囊死去。”

“對注定緩慢沉淪的人們或許是如此吧。”沈臨目送著一名右臂齊肩而斷的前礦工被抬上擔架。“但是，這些人原本就不該落到這樣的境地。”

“先王在日，輕徭薄賦，救濟貧苦，與外多有盟好，根本無須耗費巨資于軍事開支上。”

“如今本王雖已繼位，過去的好日子卻已不復返。”

“若不致力重整武備，灰霧城不日便將亡于外敵之手，這卻意味著民眾得一直肩負重擔。他娘的！但是這一切，到底是誰種下的苦果？”

他好快發現，罪魁禍首已被安置在廣場外圍最高一層的石階上。

沈悅之生前尊榮無比，死后包裹尸身的草席卻與尋常城民無異。

沈臨早把她的頭顱贈予寧雪交差。這也是寧雪的恩師，夜鶯大人的愿望，只須將挑起戰爭的禍首斬殺，戰禍便將永遠止息。

堂堂一國重臣，在這方面卻天真得不如一個初出茅蘆的少年。

“按道理，我本該把她的殘軀拖去喂狗，但這樣會刺激到赤金衛中的忠厚之士。他們畢竟為她服役多年。”

薛清辰問道：“殿下打算把他們留為己用？”

“曾聽從安凝號召的衛士們可暫時留任，維持巫王殿的防務。”

“至于那些頑固兇惡之輩，我有特殊的任務安排給他們。”

沈臨說回正題：“巫神宮內有埋葬遺體的場所嗎？”

“有的，殿下。從前一些遠道前來求學的巫族過世后，會被安排葬在秘傳殿外的小山丘上。”

“墓碑不留死者的名姓來歷，只是記錄著他曾經來過，又去了。”

“我多么希望她沒有來過。”沈臨沉著臉。“算了，就這么辦。”

“她既然這么渴望榮譽，為此不惜教全城陪葬，我就教她死得默默無名。”

“后人不會找到她的葬身之處，不會傳誦她作過的事，不會祈求像她般的人再次坐上王座。”

“這，就是巫王賜予叛逆者的懲罰，但愿巫神與諸位祖巫審判她的靈魂。”

薛清辰聲音甚輕。“祖巫們不會理會人間的善惡的。只要是流著巫族血脈的靈魂，衪們便一概接納。”

“世上的事，自有巫王作出裁斷。”沈臨說道。“處理好傷者后回到后殿找我。本王會為死者舉行簡單而莊重的儀式，種種細節，必須與巫族的傳統相符。”

“事后代本王傳令全城，三天過后，本王將于巫王后殿設宴慶賀登位。”

“名族、重臣、商販、貧民，皆可進場，宴會的長桌將占滿一整座庭園。”

他凝視著薛清辰的驚訝表情。“強顏歡笑也好，去舊迎新也好，人們總不能沉溺于苦難中。”

“席上，我會向眾人宣布一項新的安排……一項能一改本城傾頹處境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