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動態速遞:石黑一雄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1989年
- 石黑一雄訪談錄
- (美)布萊恩·謝弗 辛西婭·黃編
- 4540字
- 2022-02-17 16:20:19
原載于BOMB雜志(1989年秋季刊),第22—23頁,第29頁。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和BOMB雜志授權轉載。
因為第二部小說《浮世畫家》的出版,石黑一雄在國際文壇聲名鵲起,小說獲得了1986年惠特布萊德年度最佳小說獎,并入圍布克獎短名單。小說講述的是一位日本畫家,一度飛黃騰達,卻發現自己成了戰后歷史修正主義文化的犧牲品,因為自己三十年代在政治上所做的錯誤選擇而遭到鄙視,被人拒于千里之外。今年秋天克諾普夫出版社的《長日將盡》有著類似的主題,只不過這次我們的敘事者是位純正的英國管家,名叫史蒂文斯,他反思了自己為叱咤三十年代英國政壇的貴族服務多年的經歷。
史蒂文斯這個角色被塑造得十分出彩,外表拘謹生硬,內心卻盲目可悲,令人同情。他苦苦思索如何方能成為一名“偉大”的管家,何為尊嚴,還有如何才能掌握戲謔的能力。石黑在婉轉嘲諷人物的同時點出了拘謹情感下的濃濃悲哀,這顯示了他寫作手法的自信和筆法的精妙。小說的核心也有對英國三十年代排猶主義不動聲色的審視。斯威夫特和石黑在倫敦進行了交談。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你在日本出生,五歲來到英國……你認為自己是個怎樣的日本人?
石黑一雄:我不完全像英國人,因為撫養我長大的父母是日本人,我們在家說的是日語。我的父母沒想到我們會在這個國家待這么久。他們覺得自己有責任讓我接觸日本的價值觀。我的背景確實與眾不同。我的思維方式不一樣,視角也有所不同。
斯威夫特:你能說除此之外你就是英國人嗎?你會覺得自己特別有英倫范嗎?
石黑:人不是三分之二是這樣,余下三分之一是其他。氣質、性格或者世界觀不會像這樣涇渭分明。每部分不會分得這么清楚。你最后會是個有趣的混合體。這在本世紀下半葉變得尤其常見——人們有著混雜的文化背景和種族背景。這就是世界的走向。
斯威夫特:和你一樣,許多與你同時代的英國作家準確來說也都出生在英國以外的地方。你認為自己和他們一樣嗎?我想到的作家有毛翔青、薩爾曼·魯西迪、本·奧克瑞……
石黑:我這種情況與那些來自英聯邦國家的人有著巨大的差異。在印度長大的人有著特別而強大的關聯,他們會強烈地認為英國是自己的母國,是現代性、文化和教育的本源。
斯威夫特:這是從另一角度感受帝國。然而在《遠山淡影》和《浮世畫家》這兩部小說中——這兩部大致可以稱為日本小說——你探討的是帝國的毀滅,即日本帝國的毀滅。這些都是關于戰后時代的小說。最新的大作《長日將盡》以五十年代的戰后英國為背景。看起來和《浮世畫家》一樣,關注的都是帝國主義時期謬以千里的愚忠和理想,一個是三十年代二戰前的英國,一個是三十年代的日本。二者有相似之處。
石黑:我選擇這些背景有著特別的原因:它們對我的主旨至關重要。我之所以一直鐘情于戰前和戰后的時代背景,是因為我感興趣的是人們的價值觀和理想受到考驗這回事,當人們發現自己的理想與考驗來臨前自己所設想的大相徑庭時,人們會如何直面這樣的認識。三部作品中都提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斯威夫特:《長日將盡》的主人公是一位管家。人們想到管家,總會在文學上聯想到偵探小說或者喜劇,舞臺滑稽劇,但是你塑造的管家事實上是一位非常嚴肅的人物。你是如何想到這一角色的?
石黑:管家很好地隱喻了平凡無奇的小人物和權力之間的關系。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并不要管理政府或者發動政變。我們要做的就是為形形色色的人盡己所能提供微不足道的服務:為事業,為雇主,為機構,并且樂觀地期望我們認同利用服務的方式。這就是我想寫的狀況。我認為管家這一角色,這個提供服務的人,離權力中心近在咫尺,卻又相距甚遠,是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人物。還有一個原因你暗示過……這的確因為管家在英國文化中已經成為了神秘人物。我一直覺得它古怪而有趣。這和我的日本背景有一定關系。英國人的特質中有些東西對我來說非常新奇。
斯威夫特:然而你可以說,管家這個角色必須要過循規蹈矩的生活。尊嚴對于這個角色至關重要。這和日本有相似之處——尊嚴感,為人服務,還有表演的人生。這和《浮世畫家》之間有著強烈的呼應。那部小說的主人公小野增二,同樣在意尊嚴。然而史蒂文斯沒那么多自知之明,也更可悲。他對自己的經歷似乎熟視無睹,唯一可取之處就是他將尊嚴視若珍寶。你是否認為尊嚴是一種美德?
石黑:要知道,我并不確定什么是尊嚴。這也是《長日將盡》中爭論的一部分。史蒂文斯執著于這個他稱作尊嚴的東西。他認為尊嚴就是不流露情感,其實他認為尊嚴就是毫無感情。
斯威夫特:這就是壓抑情感。
石黑:對的,變得不大像人。不知為何,他覺得尊嚴就是把自己變成某種動物,不帶任何情感或者任何會破壞職業性的東西,完成被分配到的任務。人們容易把擁有情感等同于柔弱。這本書爭論的是尊嚴的意義是無情無感還是別的,比如對自己的人生有了一定的掌控,人就有了尊嚴,或者尊嚴是民主賦予普通老百姓的東西。到了最后,沒人能說史蒂文斯在某種意義上保有尊嚴:他開始質疑自己不假思索地唯馬首是瞻時,是否根本毫無尊嚴可談,他在為之奮斗的事業中,對于如何利用才干的道德觀念毫無左右能力。
斯威夫特:而且這項事業被證明,無論開始時多么高尚正直,卻是個錯誤。
石黑:沒錯。
斯威夫特:當然小說中還有其他更極端更令人心酸的地方。史蒂文斯似乎完全壓制了和以前的女管家肯頓小姐之間發生浪漫愛情的可能性。他要利用一個難得的假期去看望她。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他要重返昔日的重要時刻。然而,他所說的沒有一樣是他對這件事的真情流露。這部作品在這一難度極大的地方做得很成功。就是說,你的人物在某種程度上能侃侃而談、機智聰慧,但他似乎沒有任何自我分析或自我認知的能力。這是很難糊弄過去的。你當時覺得棘手嗎?
石黑:他最后說自己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在他內心某個深處,他知道要避開什么。他非常睿智——這樣說沒有任何貶義——看到了危險地帶,這控制了他的敘述走向。小說的語言就是自我欺騙的語言。為什么他說這些事情,又為什么他在特定時間提到了特定的話題,這都不是隨機的,都在他不曾言說的事情的控制之下。這是他講故事的動機。他身處痛苦的境地,因為在某些層面他確實明白真相是什么,但他又沒有公之于眾,而且他還有本事讓自己相信這其實是子虛烏有。他口才極佳,足智多謀,出色地完成了自我欺騙的任務。
斯威夫特:你提到了自我欺騙的語言。你的主要敘事者全都用過這種語言。這尤其和記憶的不可靠性有關。你的小說人物似乎隨心所欲地遺忘和記憶,要么想起的事發生的場景不對,要么和別的混為一談,這其中是有意或無意的逃避過程。你認為這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為之?
石黑:他們有意為之?
斯威夫特:正是。
石黑:在某個層面,他們必須明白什么是自己不得不逃避的,這決定了他們如何游走于回憶和往昔時光之中。他們通常對過去憂心忡忡,這并非偶然。他們擔憂是因為他們感覺到過去有些事不大對勁。當然了,記憶是片極不可靠的領地,正是記憶的含混性助長了自我欺騙。所以常有的情況是,不斷為過去編造各種版本的人很快再也無法恣意捏造了。人生的結果就是你要對自己的一生承擔責任。
斯威夫特:史蒂文斯拜訪了過去的女管家肯頓小姐后,坐在海邊,放聲大哭。這是一種自我面對,一種坦白,但是這一刻可能也是另一種尊嚴。承認失去和失敗而得來的尊嚴,一種遠遠超出史蒂文斯格局的尊嚴,然而他確實贏得了這種尊嚴。
石黑:的確如此。
斯威夫特:帶著痛楚。
石黑:這是生而為人的尊嚴,是誠實的尊嚴。我覺得,那是我想代表史蒂文斯和上一本書中的畫家小野發出的呼喊。沒錯,他們經常自我炫耀,面目可鄙。他們投身于相當骯臟的事業。如果有什么要為他們辯解的話,那就是他們有了作為人的某種尊嚴,他們接受了關于自身非常痛苦的現實,從而最終有了些許英雄氣概。
斯威夫特:看起來你覺得尊嚴是個相當紛繁復雜的概念。寫作過程本身就是種尊嚴。人們可以說你的文風不失尊嚴。我想知道,你是否認為藝術家和畫家也始終面臨著和史蒂文斯差不多的問題。藝術本身有其固有的尊嚴和體面,然而,當它卷入重大事件或者政治中時,藝術的領域就被延伸,藝術也會變成圈套。《浮世畫家》中的小野是一位純粹意義上的藝術家。“浮華世界”就是純藝術的美妙絕倫與轉瞬即逝。正是他把自己的才能服務于了政治,他人生中的一切才大錯特錯。他這樣做錯了嗎?藝術是否不該服務于政治?藝術是否應該關注社會與政治的東西?
石黑:藝術家們應該時時刻刻問自己這些問題。一個作家,還有一般意義上的藝術家,在社會上占據著非常特別和重要的位置。他們要問的問題不是“應該還是不該”,而始終是“在多大程度上”“在特定環境下什么才是妥當的”。我認為答案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取決于你所在的國家或者你所處的社會領域。藝術家們和作家們每一天都要這么捫心自問。
顯然,如果你永遠只是思前想后、舉棋不定,這并不夠。有一天你必須說:“不管這項事業多么地不完美,我仍然全力支持,因為其他選擇糟糕透頂。”難就難在判斷時機。寫小說尤其有個好處,就是作家其實推遲到很晚才做決斷也沒什么不妥。小說的屬性意味著它不適合用來前線宣傳。如果你強烈反對某項爭議中的立法,你大可以給報刊雜志寫信,在媒體上寫文章口誅筆伐。但小說的長處是它會被更深入地閱讀,并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代又一代大有前途的人都會閱讀小說。它的形式使它適合更根本、更深層和更普遍意義上的政治爭鳴。我參加了一些以“無家可歸”為主題的運動,但是我從來沒有把任何內容寫進我的小說中。
斯威夫特:你現在在寫新的小說嗎?
石黑:我正在努力。我已經從圖書館借了很多書。要花很長很長時間我才能真正開始動筆。真正寫成文字我一年之內就可以完成,但前期背景調研工作要花很長時間。要熟悉自己即將涉足的領域,我必須或多或少地了解我的主題是什么,小說中的重心何在,我還要對人物角色略知一二……
斯威夫特:甚至在你還沒動筆前。
石黑:是的。從那個意義上來說,我是個非常謹慎的作家。往打字機里塞一張白紙,等著頭腦風暴后看會寫出來什么,這我可做不到。我必須手上有一份清晰的規劃才行。
斯威夫特:你覺得在寫作中你是否忠實于自己的規劃?
石黑:是的。而且越寫越是這樣。我的第一部小說可能沒有。頭兩部小說創作之余我學到的經驗就是主題統一。無論某個情節發展多么精彩,或者寫作中你突然想到多么絕妙的主意,如果它無法服務于整體結構,你就必須扔掉,然后繼續你期望追尋的內容。我在第一部小說中有過這樣的經歷,有些東西搶去了原本打算探討的主題的風頭。不過眼下,我開始渴望能像有些作家那樣,我猜他們不按計劃走而讓作品在混亂中精彩紛呈。
斯威夫特:他們跟著感覺走。
石黑:在我的閱讀經歷中,兩位作家被我奉若神明,他們是契訶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的寫作生涯中,到目前為止,我更希望像契訶夫那樣:筆調簡潔而精確,謹慎操控。但是有時候,我的確會羨慕完全混亂的狀態,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混亂。通過那種方式,他的確達到了你無法通過其他途徑企及的高度。
斯威夫特:跟著計劃走,你就做不到他那樣。
石黑:是的。混亂本身有著重大的價值,因為生活本身就是一團麻。我有時會想,作品應該如此干凈利落、條理清晰嗎?把一部作品稱作結構精妙是對它的贊揚嗎?如果說一部作品有的地方前后不連貫是對它的批評嗎?
斯威夫特:我認為關鍵在于它能否吸引住讀者。
石黑:我想改變一下。我要去開發自己寫作的另一面:凌亂、無序、散漫的一面。不像樣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