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管那地方叫“農場”。可是從來沒在那里見過牲畜,也沒什么莊稼。花園只有一丁點兒大,雜草叢生。說實話更像個垃圾場、廢品回收站。到處是瓦礫,房子處在正中間。
可是這里從來都叫“農場”,對所有人來說。
房子很老了,正南朝向。三層,外加閣樓。屋里是穿堂風,地板嘎吱作響,外墻凹凸不平,有兩個煙囪。經歷過這些年頭,房子有好幾次都差點塌掉。可是每次都挺過來了,修補擴建。就像治愈了骨折的大腿,變得更皮實了。不過總體外觀畢竟不像健康人,而是依稀一副殘疾人的形象。
起初這只是個獵人小屋。一幫出身富裕的家伙曾長期聚在這里找樂子,在林子里撒野胡鬧,到處搞破壞。一開始,紗廠生意好,房子得以維護。后來由于嚴冬、喪事、年輕一輩的不在意,漸漸荒廢了。周圍的農場主便來偷石頭木料。不知不覺,雜樹也長了起來。
一九三〇年代中期,從朗貝維萊來的一家人住進了此地。隆貝爾一家衣衫襤褸,但頗有算計。他們賣兔子皮,磨刀,推著車到處轉悠,車里都是破爛,幾個錢就賣。尤其是他們釀一種黃香李酒,整個地區因為這種該死的酒斗毆事件不斷。
在這家人的經營下農場漸漸恢復了元氣。可是隆貝爾家的男人找不到老婆,他們只得離開,女孩子則留下嫁了當地人,農場也被遺棄。
二戰期間,它隱蔽的位置引起了注意。人們在這里存放物資,讓波蘭和羅馬尼亞逃難過來的人躲在這里。解放之后,房子再度被遺忘。
然后,某天早上,皮埃爾·迪呂伊和妻女來到此地。他們渾身臟兮兮的,疲憊不堪。他們駕著標致203開了一千多公里。車后部的巨大噪音讓麗麗安娜一路無法入睡。離開土倫的時候他們帶了兩個行李箱,路上買了些冬天的衣服,為了保暖,更多是為了給自己打氣。已經入秋了,他們可是去北方。皮埃爾買了件厚呢短大衣,讓娜選了一件漁貂皮大衣,據說穿不壞。麗麗安娜在車里也非要穿著新外套,直到熱得滿臉通紅,幾乎神志不清。她的胡言亂語引起父母的爭吵,耽擱了不少時間。
迪呂伊一家在路上奔波了四個月,不停地投宿旅館。喝的是速溶咖啡,吃的是沒有味道的速凍食品,走路貼著墻根。麗麗安娜沒有學上。皮埃爾像只關在籠里轉圈的獅子,一根接一根抽煙,狂躁易怒。他們過著漂泊無著的生活,寄宿學校的學生白日夢里向往的那種。但迪呂伊一家對浪跡天涯毫無興趣,如地獄般煎熬。
這天早上,讓娜·迪呂伊一下車立刻后悔沒穿長筒襪。
“好冷。”她說,風直往裙子底下鉆。
“會好的。”皮埃爾撫著她的肩膀說。
一路上夫妻倆沒少惡語相向。有時讓娜恨死他了。都是因為皮埃爾,因為他的固執,他們才顛沛流離,居無定所。他從不問家人的意見。她有多長時間完全失去對局面的掌握了?她父親從市政府出來,被打死了,像牲口一樣。迎面一槍。她連尸首都沒見著。灰毯子下有個人形,腳上穿著周日才穿的皮鞋。然后她在最不合適的時候懷孕了。最后他們還是不得不離開阿爾及利亞,雖然皮埃爾曾反復許諾不會。沒有一樣是她的選擇,沒有一樣是她想要的結果。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在過的是另外一個人的生活,聽命于偶然的命運,她盡可能耐下性子,等待從前的幸福回歸,長得沒有盡頭的夏日,美麗的平頂白房子。
讓娜累了,不到四十就老了,她幾乎是本能地詛咒這座林子里的孤房。
幾個星期之前,在土倫,鄰居來敲門。他身材高大,長著一張自行車手的臉,穿著大圓領T恤衫和拖鞋。
“有你們電話。”門剛開了一條縫他就急匆匆地說。
沒有另外的寒暄,他隨即轉身離去。在他自己的兩室公寓里,妻子正給孩子喂奶。
皮埃爾以前把納達爾的號碼給了少數幾個親戚朋友,以防不測。只能說納達爾一家不是那么熱心幫忙。當眾人紛紛離開阿爾及利亞,他們也只能順從。納達爾一家,還有整個阿爾及利亞,都似乎在向他們說明,好日子到頭了。
皮埃爾顧不得面子,乖乖跟到納達爾家,拿起墻上的聽筒。納達爾夫婦就在一旁聽著。這畢竟是他們的家。皮埃爾堵住另一只耳朵,閉上眼睛,好聽得清楚些。
“喂?”
“我是法布雷加。我們得見個面。”
“什么事?”
“有事商量。你必須來。”
“來哪兒?”
“當然是阿里坎特。”
“不可能。”
“怎么?你害怕中暑嗎?”
法布雷加自己笑了起來。醫生不愧是個樂天派。兩分鐘的討論之后,他同意過來,因為皮埃爾不放心。下周三晚飯。要小心行事。法布雷加保證一個人前來。
走的時候,皮埃爾不住道謝。嗯嗯,自行車手模樣的鄰居敷衍著。
回到家,皮埃爾不禁思忖法布雷加的用意。他是朋友,最老的朋友之一。可是從今以后這能說明什么呢?四月份起,組織就開始了清算。就在上個星期,帕斯卡·雷米拉從佩皮尼昂一家咖啡館出來的時候中槍身亡。喬·桑切斯被告發,在巴黎第四區一番追捕之后落入警察之手。平民堵住了他的去路。“法國的阿爾及利亞”完了。為了干掉加斯帕·達索布洛,他們派了四個人,拿著MAT 49式沖鋒槍。為誓言而戰的時代結束了,現在人人被懷疑,被暗算。組織的層級被打亂,隨著不時有人離開或被捕,聯絡網被打散。組織被掐住了脖子,重組成一個個小團體,思想準則被恐怖侵蝕。有人為了讓自己的上司取代別人而背叛。昔日的戰友互相揭發起來滔滔不絕。曾經的正人君子成了瘋狂的行刑者。又一輪的血流成河,一如既往,卻毫無意義。
皮埃爾曾想不顧一切地留下,不能讓母親的墳墓落入法拉加[7]之手。他在奧蘭出生,他想在奧蘭死去,和父親、祖父一樣。可是現在大勢已去,再折騰也沒用了。奧蘭港成為一片火海,噴吐出巨大的黑色煙柱,街道上,人們把帶不走的家具付之一炬。港口搭起大片的臨時露營地,人們在里面等著搭乘開往馬賽的輪船。不得不卷鋪蓋離開。
皮埃爾終于下決心出發,可是有人不同意。有些死硬分子甚至想炸毀一兩艘船來阻止人們離開。一百萬人,破了產,落了魄,在收拾跑路。阿爾及利亞就像一個病人,醫生在它床前期待著大出血。皮埃爾離開了。
約好的那天,他在家做準備接待法布雷加。他打發讓娜買了一只帶蓋的大湯碗。在廚房的櫥柜上,他鋪了一條桌布,擺了一籃水果,還有這個南瓜形狀的琺瑯湯碗。碗里藏著他的PA.35手槍和備用彈夾,以防萬一。
客人一如既往地熱情。志得意滿,大腹便便,在哪兒都從容不迫。說話大嗓門,把孩子舉過頭頂,對每個人都不吝贊美之詞。為了說些討喜的俏皮話,他編了些在鐵路上遇到麻煩的故事。大家笑了一番。法布雷加醫生來的時候大汗淋漓,駱駝毛大衣夾在腋下。身體一動就飄過古龍水的味道,這是他的特色。
皮埃爾給了他一個擁抱。這不是他的風格,法布雷加馬上就明白了。他笑起來,脫掉外衣,像選美小姐一樣轉個身,讓對方看清楚自己沒帶武器。
晚餐很愉快,雖然麗麗安娜鬧了點小麻煩。皮埃爾試圖管教,不過沒用。他們離開奧蘭之后她就一慣任性。
讓娜做了面裹辣味香腸和甜椒沙拉。然后是干酪肉丸焗面。還有早上專門去集市買的椰棗。醫生吃個不停,每吃一大口都要來一番溢美之詞。兩瓶博若萊葡萄酒差點沒撐到甜點。他們邊吃邊聊,誰誰怎么樣了。對于不知第二天會如何的人,強行的樂觀幾乎是一種禮節。百葉窗外,土倫居民區的氣息透進來,海水的味道,碳氫化合物的蒸汽,女人尖細的說話聲。喝咖啡的時候,讓娜哄女兒睡下,到廚房去洗碗。雖然有水流聲,她還是聽到醫生的純金打火機特有的聲音。雪茄的味道在房間里彌漫開。她擔心地把耳朵貼在門上,手里捏著橡膠手套。
“你們不能這樣過下去,”醫生說,“這兒沒什么好待的。那邊需要你。”
“我不能要求讓娜這么做。”
“情況變了。西班牙有人支持我們。”
“說得倒好。他們只想引渡我們。”
“不是的。那只是為了平息輿論。我們有可以信任的朋友。佛朗哥的侄子支持我們,”法布雷加用煞有介事的口氣接著說,“我們回不去了。完了,老兄。”
“再看吧。”
“起碼考慮一下你們的安全。”
“是嗎?我有什么好怕的?”皮埃爾不悅地說。
“一切。警察,不甘心的游擊隊員,探子,解放陣線,所有那些人。”
“那又怎么樣。我們不走。我是法國人。這一點至少沒人能剝奪。”
一陣難熬的沉默。讓娜以為他們發現自己在偷聽。不過法布雷加清了清嗓子,用輕松的口氣說:“好吧。不過你們得藏好。事情會慢慢平息的。”
“就憑我們干的事?不會。”
“會的,你看著好了。戴高樂是個政客,不是原則第一的人。那幫人不明白這點。他會平息時局的。就像戰后對待附敵分子一樣。”
“奇特的類比。”
“你以為呢?只有勝利的事業才是正義的事業。”
“你也是個政客。”
“嘿!”
椅子挪動了一下,櫥柜門發出響聲。皮埃爾拿出燒酒。
“祝你健康。”
“祝你健康。”
“你別說,”醫生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放,發出響聲,“我認為我們可以玩一記漂亮的政治手腕。你們也能就此解脫。”
皮埃爾任他說下去。
“你拿著錢。一部分。我讓其他人以為你卷款跑路了。”
“戈萊爾才是會計吧。”
“哦,戈萊爾!我見他了,我們說好了。”
“你把錢搞到了?”
“不是全部。一部分。”
“多少?”
“多少不重要。反正有人想象我獨吞了幾百萬。金條!”
醫生又笑起來。
“不過現在這些錢是麻煩。老有人打我的主意。如果錢不在我這兒了,我們可以少些自相殘殺。再說大家伙兒都信任你。”
“我可從沒這么覺得。”
“就是這樣。你一走,我們就能制造出一種視錯覺,一個幻象,我就說把錢放在一個妥當的地方了,你懂的。這樣就不怕他們煩我了。”
“我們開始是戰士,結束的時候成了土匪。”
二人沉默了片刻。皮埃爾又把酒滿上。
“時機一到,”醫生繼續說,“我會把錢和新的證件給你。你們往東邊走。我姐姐在孚日省那邊有幢房子。地方絕對安全,在林子里。她丈夫是當地人,她建議我去躲一陣子。再說,你對那里也熟悉的。”
“二戰的時候我去過。讓娜不會喜歡的。太冷了。”
“你怎么想的,多美啊。空氣又好。你女兒不是過敏嘛,對她好。到時候你們就有家了,再不用搬來搬去。你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生活,周圍的人也不會來打擾。時間會讓一切淡去。”
“你覺得會嗎?”皮埃爾語帶諷刺。
醫生放聲大笑。他是個無可救藥的抽象派,總是熱衷看上去希望不大的計策,三四條線同時行動。這特點讓很多人覺得他是一流的戰略家。皮埃爾不這么認為。他只知道他會在世界另一頭有幢房子,和一小筆本錢,重新開始他的人生。他無法拒絕。他聽憑安排。
“你確定?”讓娜帶著懼怕望著眼前的房子,它既搖搖欲墜,又似乎堅不可摧。
麗麗安娜已經筋疲力盡,汗津津的,掛在媽媽胳膊上,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著孩子話。
皮埃爾沒理會,點上一支過濾嘴吉卜賽舞女香煙向門口走去。他原本期望確實不高,可這地方簡直廢墟一樣!東風吹得他前臂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們的新生活就要在此開始。
皮埃爾下定決心。潮氣使大門和門框粘在一起,法布雷加的姐姐給的鑰匙根本沒用。皮埃爾肩膀一頂,把門撞開。迎面撲來的氨水味和灌木味把他嗆住。他點燃一根煙,對抗臭氣,給自己鼓勁兒。
廚房里的煙囪大得能站進去一個人,幾把椅子還能坐,爐灶裂了縫,櫥柜敞著,還有個碗櫥。桌上有十幾個空啤酒罐、一個琺瑯釉面的鋼制咖啡壺。他把壺提起來,里面滿滿一壺,顯然是尿,冰冷的,不知多少年了。他的牙咬住香煙過濾嘴。
他轉了一圈。一樓有四個房間,包括浴室。地板滿是香煙灼燒的痕跡。墻上吊著破爛的掛毯。房間的門全不見了,墻上滿是污言穢語、椰椰派[8]流行樂歌詞、反戴高樂的口號。
上樓要借助車庫里的梯子。房間里,破破爛爛的床墊覆滿煙頭。皮埃爾可以想象出,當地年輕人跑來和未婚妻胡搞,完事之后下樓到廚房往餐具里尿尿。
至少房頂還是基本完好的。
下來的時候他聽到幾聲噴嚏。讓娜著涼了。她一向怕冷。
打噴嚏一個月以后,讓娜開始咳嗽。她從不穿丈夫給她買的漁貂皮大衣。一天夜里,妻子死后,皮埃爾·迪呂伊下到地窖,把7.65毫米自動手槍的槍管伸進嘴里。可是最終他意識到放棄生命比他想象的要難。
從那以后他過著簡單的生活,照顧女兒,雖然做不好。也不指望什么。一九六八年,他被赦免,恢復了本名,但依然離群索居。他不再理會政治,不再參與任何事。他只是賺錢,沒有激情,也沒有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