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需要什么?”肉店老板問道,門口的鈴鐺還在叮咚作響。
在他身后,砌著白瓷磚的墻上掛滿了一串串各式香腸。冷柜里貨品應有盡有。這么偏僻的地方竟有這樣的店,麗塔頗為吃驚。門面的櫥窗里甚至有一只閹雞和兩只珍珠雞,擺在杉樹和干冰做的布景前面,顯然是幾周前過節的時候布置的,還沒撤下。
肉店老板等待著,腰系白圍裙,在一塊干凈的抹布上揩著手。他臉上沒皺紋,看不出年齡。嘴巴略歪,顯得好像人在微笑。麗塔沒說話。這是交鋒開始時常用的招數,往往很有效果。
從鋪子里間發出金屬掉在地上的聲音。二人都驚得一哆嗦。老板假裝若無其事,不過他奇特的微笑消失了,手平攤在柜臺上。
“您講。”
雅克·科利尼翁最近過得不是那么舒坦。每年節日一過,瑪麗—讓娜就去療養。她已經兩天沒消息了。他還沒敢給酒店打電話。肯定是手機的問題,她總忘帶充電器,糊里糊涂的。可他還是不喜歡她這樣,音訊全無。
“您說吧,我不是很有空。”
麗塔把名片遞上來。肉店老板看過,馬上從柜臺后繞出來送客。最好趕快完事兒,看他的表情就知道。
“您的同事來過。我跟他說清楚了。”
“哦?還順利吧?”
“我還要工作。不好意思。”
樓上再度響起東西掉落的聲音。老板的表情僵了一下。
“聽我說,您可不可以另找時間。我妻子不在,我忙不過來。”
他說著,把門打開,等著麗塔出去。寒冷的空氣灌進店里,鈴鐺被吹得搖動起來。
“下次您來之前打個電話。我妻子會接待您,這些事由她出面。”
“我看了您提交的社保材料,您妻子在店里兼職?”
“怎么了?”
這下,他的目光里閃現出一絲好奇。
“您收到過好幾封信件。都沒打開看嗎?”
老板聳了聳肩,不顧穿堂風,把門開得更大了。麗塔后退幾步避開風口,用贊許的表情打量著店鋪。
“您的店真不錯。我敢肯定不少人愿意大老遠跑過來。”
老板的手被吹得開始發僵。他只得把店門關上。
“您什么意思?”
“您一年營業額多少,四十萬?四十五萬?”
這個數字讓老板感到有趣,臉上又現出那種奇特的歪嘴微笑。他旋即收起笑容。
“我不偷不搶。做自己的本分。如此而已。”
他自認無可指責。要是人人都這么肯干多好。起碼瑪麗—讓娜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眼前這個女人一走他就給她打電話。
“不過,在我看來,您這生意需要人手。我想象不出您一個人應付得了這些工作。”
“我可以向您保證我一分稅也沒少交。”
“這不是我關心的。您看,您這種做小生意的,很多時候配偶的工作沒有上報。這樣可以省出錢來,度個假什么的。”
現在,肉店老板沒那么急著打發她走了。
“唯一的問題是,您妻子總有退休的那天。到時候她只能領到一半的退休金。因為她一直按兼職在申報。”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
“對您只有好處,當然。您少給她交社保,您的妻子也不會找您麻煩。因為離了您她就得睡大街了……仔細想想,跟奴隸沒區別。”
“得了吧。”老板低吼著抓住麗塔的胳膊,把她向門口拽去。
勞動保障監察員沒有反抗。她繼續用平靜的口吻說:“還有學徒呢?”
“好了,我聽夠了。您跟我妻子談去。我做不了什么。”
“我現在就可以給您妻子打電話。畢竟她有她的權益要維護。完全正當的需要。”
“您話里有話,有意思了。您到底想怎么樣?”
“和您一樣,科利尼翁先生,我只想做好我的本職工作。”
老板猶豫了片刻,把門上的小牌子翻向另一面朝外,并要求五分鐘的時間整理一下。
“沒問題。”麗塔說。
老板上了樓,麗塔聽到樓上一陣忙亂。
他下來以后,麗塔聽到上面繼續響動,腳步聲,離得更遠,然后很快消失了。
“好了,開始吧。不過我跟您說,得抓緊時間。”
檢查由麗塔主導,有點像購物。她頭上套了個布軟帽,不時提問,快速查看設備,翻閱訂貨記錄本。總的來說,科利尼翁肉店是規矩的。冷庫溫度夠低,電子設備運轉正常。老板很樂意展示店里的裝備,不是最新的,但都是質量過硬、耐用的德國貨。過程中麗塔夸贊了他好幾次,科利尼翁放松多了。表格快填完的時候,她說不介意喝上一杯。
肉店老板看了看時間。退休金減半的事情讓他心里惴惴。他只想為瑪麗—讓娜好,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這個鋪子難道不是屬于他們倆的嘛。夫妻共同財產。可他還是禁不住感到不自在。不久前,瑪麗—讓娜要求開個自己名字的銀行賬戶,還要求漲工資。當然,他拒絕了。他覺得很無稽。
工作間里,麗塔在小桌邊坐下,科利尼翁平時在這里吃早點。她看著他在冰箱里翻找。屋里氣味很好聞,窗戶上蒙了霧氣,外面的景象一片模糊,只看得見黑乎乎的近處的小山,延展的冷杉林。
“您喝什么?”
“來個啤酒。”
“才十點一刻。”
“是的。”
“好吧。”
肉店老板打開一罐啤酒。他自己喝可樂。然后他端到桌上一些意式色拉米香腸和醋漬小黃瓜。麗塔看著他忙活,短短的手指,指甲有咬過的痕跡。動作靈活,簡潔有效。她倒滿一杯,喝了兩大口。最好的時機來了。
“怎么樣?”肉店老板語帶諷刺地問。
“好得很。”麗塔承認。
“白忙活。您讓我半天沒做成買賣。”
“我不是隨便來的,科利尼翁。”
他等待著,雙手交叉在桌上。他還在想瑪麗—讓娜。不快的感覺揮之不去,像從地窖走上來時纏上臉的蜘蛛網。
“如果只是我自己,我是不會專門跑來見您的,”她接著說,“我的同事也不會。”她頓了一下,“您知道,有時我們是接到舉報才行動的。”
肉店老板聳聳肩。人性如此。
“學徒干的?”
對方沒有回答。他鼻子抽動了一下。不過不是因為這個。
“您有個學徒對吧?”
“我申報了。”
“他在哪兒?”
“現在不在。”
“他的學校聯系了我們。”
“我也做過學徒。我知道怎么做。”
“我懂。”
麗塔從容喝完啤酒。老板起身,胳膊抱在胸前,等著她決定離去。
“我剛才聽到他在上面。我知道他在。”
“我想您最好離開。”
“您拿這孩子當牲口使。有時他晚上都回不了家。他父親也找過我們了。事關沒申報的工作,科利尼翁先生。您還得讓我再待會兒。”
“您喝酒了。請您馬上離開。”
“我們收到了指控。”麗塔說,口氣幾乎和藹可親。
老板朝她走了兩步,大手放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說:“我要求您從我這兒出去,女士。”
麗塔能聞到對方身上清潔劑的味道。他臉上的皮膚沒有一絲皺紋。像魚皮,她暗自想。科利尼翁接著說:“您跟我的律師談。我不需要在我自己家忍受這個。”
他的嘴唇像炭筆描過似的,現在仿佛被雨水打蔫了。
“是您妻子給我們寫信告的您。她要求跟您算清。她要離開。”
“您胡說什么?”
“她不在這兒干了,給您寄了信件。您看看吧,一看便知。”
就像游戲里壘起的罐子突然塌了。肉店老板的眼神飄忽起來,滿屋四顧不知該往哪兒看。
“對不起。”麗塔嘆了口氣。
他的眼睛躲閃著她。他握著拳頭,關節發白。
“我要您現在離開。我還有工作。”
“我得把學徒帶走,科利尼翁先生。不會有事的。”
回店里之前他又看了看時間。他耽擱太久了。
艾倫穿著一件殺手樂隊[6]的T恤衫,比他的身材大兩號。腳上是黑色馬丁靴。麗塔在頂樓找到了他,那兒給他騰出一小塊地方,塞了張小行軍床,一盞臺燈,一個凳子。幾本搖滾雜志。走之前他把雜志裝進背包。
“我的游戲機手柄還在科利尼翁那兒。”
“什么?”
“我的任天堂。他收走了,說我玩得太晚。”
“別擔心,我們下次要回來。”
“那老家伙怎么樣?”
“會沒事的。”麗塔說著拉他朝門口走去。
他們從后門出去,避開正門。砧板正有節奏地響著。發動汽車之前麗塔甚至給警察局打了個電話。肉店老板一副要倒下的樣子,最好有人過來看看。
他們已經開出去一會兒了,少年坐立不安。
“怎么了?”
“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給你另找個老板。更酷一點兒的肉店老板。”
“哦,好吧。”
然后少年問能否換個電臺聽。
“這么難聽,您不想聽點兒別的嗎?”
“我挺喜歡戈德曼。”
“我們去哪兒?”
“到了就知道了。”
薩博車行進在山路邊上,仿佛懸在山谷中間。在這樣的風景中,音樂顯得格外遼遠。風景上下一覽無余,腳下便是深淵,森林聳立著,將陰影投在路上,讓人心悸。
“哦,我討厭大自然。”少年說。
麗塔微微一笑,把音量調大。她點燃一支溫斯頓,少年趁機也要了一支。
他們好一會兒沒說話,然后麗塔的手機嘀嘀響了起來。一條留言。是上次那個裁員工廠的企業委員會主席。現在路況好多了,兩邊是牧場、大房子、鋸木廠、半廢棄的農場。那人想和她見面。他想她。留言非常簡短、直接。麗塔搖搖頭。少年專心致志地咬著手指甲,眼睛盯著路面。
突然,麗塔余光瞥見一個運動中的物體。她以為是動物,趕緊松開油門。
左邊,有人從林子里出來。一個年輕女人,也可能是個女孩。很難講。她拼命奔跑著,不時扭頭往回看,跌跌撞撞,每一步都幾乎要摔倒。很顯然,她不是在慢跑健身。整個人驚惶失措的樣子。尤其是,狂奔在這荒郊野地里,她全身只著一條內褲。
麗塔蒙了。她繼續減速,按喇叭。車里的少年這時也看到了渾身是泥的女子,他一邊大叫著天哪,一邊不忘咬著指甲。女孩沖他們揮舞手臂。遠遠就能看到她兩眼瞪得很大。麗塔猛踩剎車,輪子停下了,薩博車后身側滑,整個車子轉起來。麗塔冷靜地反打方向盤,手伸出去護在少年的胸前,以防他飛出去。車子一下調了個頭,直接飛向路邊的溝里。麗塔加速,企圖重新控制,可是太晚了。整個打滑的過程她聽到少年一直在飆臟話。巨大的震蕩使他失聲,后擋風玻璃碎片橫飛。一切發生得很快。車卡在溝里不動了。麗塔滿身大汗,拔下車鑰匙。四周一片寂靜。一根排氣管里冒出煙來。曠野像經歷了一場雷擊。令人難以置信。
“你怎么樣?”
“還好。”
“別動。待在那兒。”
雖然關節疼痛,皮埃爾·迪呂伊還是跟住了跑過林子的女孩。他加快腳步,抄最近的路,就像從前穿越敵軍防線,或者奧蘭迷宮般的街道。他站在高處,從望遠鏡里看著穿卡其色風衣的女人從出事的汽車里鉆出來。不常見的車型,棱角分明,外國牌子。
一從溝里爬上來,穿風衣的女人就朝女孩跑去,把她裹在衣服里,摩擦她,抱緊她。雖然隔得遠,皮埃爾·迪呂伊還是聽到那裸身女孩的啜泣聲。
老人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七十多歲了,犯得著把自己扯進去嗎?這個女孩懂什么?她知道什么?當他發現她被關在農場外的旅行掛車里,他甚至沒覺得奇怪。后來他開始琢磨,想著該怎么辦。一段時間以來,他想做點好事。
現在,事情要鬧大了。這使他感到有趣。至少目前如此。
他從望遠鏡里看車牌。2031 RK 88。
走著瞧吧。
他費力地走回農場。他希望風衣女人能照顧那女孩。他自己都奇怪怎么會有這種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