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麗找了路邊的一條長椅子上坐了下來，中午的道路邊，倒也安靜。

“王韻，聽你的描述，好像你父親住在一個很奇怪的城市里？”

“是啊。你聽說過幻都嗎？”

“幻都？那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入住的。”喬麗驚訝道。

原來王韻的老家是在幻都里啊，怪不得通身的氣質都很華貴呢。

看到喬麗驚訝的表情，王韻的內心里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開始了滔滔不絕的講述：

“我父親的家，就是在這個叫做‘幻都’的城市里。

幻都里高樓林立，每一座高樓都很苗條，仿佛一根根修竹，挺立于朦朧的雨霧中，即使在蔚藍的晴空下，也有白紗帶一樣的云朵繞樓而走，猶如人間仙境一樣美輪美奐。

每一層樓都只有一戶人家，每一戶人家都可以通過網絡互相聯通。我父親作為網絡工程師，能在‘幻都’里有一處房子也是可行的。

在我八歲那一年，父親帶著我和媽媽搬到了幻都的一座高樓里。至于八歲以前，我住在哪里，我父親在哪里，我母親在哪里，我一概沒有印象了。

搬家那一天，我的父親用他的電腦設計了一個獨特的門牌號K1099，并用激光打印在了門楣上。

隨后，這個門牌號就成了我家的代號。比如：K1099，您的訂單已送達，請到前窗臺取。

前窗臺是一個小陽臺，快遞單通過無人機送到那里。父親從不讓我靠近那個陽臺，說萬一被無人機擄走了呢？我也很聽話，從不去陽臺那里。

我很快搞明白K1099的含義。這是幻都第1000號樓第99層，按照每層層高2.5米測算，父親的家住在離地247.5米的地方，比清水灣最高的山還要高。

巧合的是，K1099，建筑面積99平，總價值1099萬元。我的父親無比自豪地對我說：這是爸爸夢寐以求的房子，能在幻都里買下這么一處房子，真的不容易啊。

我聽母親說，我父親九歲喪父，奶奶是一個藍帽子工人，硬生生擠進了一個清北畢業的白領精英雞娃群里，讓我的父親成了那個雞娃群里最頭疼的后進生。

這些經歷成為了我父親引以為傲的資本。”

喬麗聽到這里，就差不多明白了王韻童年的生存環境。

乍一聽，幻都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地方，很夢幻，很華貴，要花好多錢才能入住。

仔細一想，幻都的生活并沒有那么好。

幻都里的每一戶人家都是獨門獨戶，人與人之間沒有面對面的交流，小孩子想跟父母講話，或者想跟同伴玩耍，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幻都里的房子特別貴，可見入住幻都的人多么優秀，大概十萬個里挑一的比例吧？

這些優秀的父母們深沉地愛著孩子，精打細算地籌劃著孩子的一生，內卷得非常厲害。

只是苦了孩子。

怪不得王韻嚷嚷著要去清水灣。

喬麗一邊想，一邊問：“那么，你在清水灣里的家是什么樣子的呢？”

王韻臉上浮現出特別溫馨的表情，好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兒一樣。

“我在清水灣是極富有的。

比起我在城市里的那個家，這里簡直就是天堂，我實在富足得讓人羨慕。

太公的祖屋是一座三間開的瓦房。房子的左前方有兩棵梧桐樹，兩樹中間有三塊石頭，中間那一塊像磨盤一樣，有著圓圓的平整的臺面，足夠一個人四仰八叉躺在上面。

房子的右前方有一顆栢樹，樹干光溜溜的一點兒樹疤都沒有，頂著的樹冠像倒立的一顆雨滴，整顆樹看起來像一支嶄新的毛筆倒立在藍天下。

祖屋里是清一色的杉木板壁和杉木地板，走在上面咯嘣咯嘣響。板壁的墻上整整齊齊貼著很多A3大小的紙。

我爬著梯子貼近了仔細看，略微辨出了‘榮譽證書’這幾個大字，別的字幾乎淡得沒影了，也不知道祖上有什么榮譽。

父親給我準備的行李也不少。有一箱子的書，四季換洗的衣服，一臺便攜式電腦，還有一些雜物。我不知道今后能不能用得著這些。

按照我對父親的了解，他的精準程序設計能力，不會讓我凍著、餓著的。我在精神上也不會有什么空虛。”

喬麗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美麗的清水灣，不由得贊嘆道：“好美啊！”

王韻也仿佛又回到了清水灣：“要是一輩子都待在那里，多好啊。”

“王韻，你跟我講了這么久，你說的那個和我一樣的女人呢？”

“哦~那個女人啊，看你這么著急，我提前和你講一下她吧。”

喬麗笑了，笑得特別甜美，像一朵盛開的花朵。

接下來又是一長串的描述，然而聽起來一點都不累。

“那個女人絮絮叨叨。

她有一張溫暖的笑臉，眉間若隱若現一點愁緒，看上去十分安靜。

不曉得為什么，不管我說什么，都能精準地點燃她的傾訴欲望，這極大程度地激發了我的成就感。

聽她絮叨，是一種享受。

在我的記憶中，沒有哪一個女人能夠同她那樣，知道那么多的古往今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所說的故事，都是她足不出戶想象出來的。

但我那時候只有10歲，對她的故事無比向往。

每個黃昏，在夕陽的下方，當她的屋頂上方的煙囪里飄出一縷炊煙的時候，我就會丟下書本，沿著河邊的小路，跑向她那里。

我探著腦袋，朝黑暗而溫暖的廚房里，搜尋她的身影。

她總能在我發現她之前看到我：‘夭蘭，你又不讀書了嗎？’

這是一個有趣的開頭，我說：‘你的故事，比書里有趣。’

我就這么絮絮叨叨地在這個女人的廚房里，講完了我父親的故事。

很意外的是，女人沒有打斷我，只是補充地問了幾處細節。

然后她說：‘你很愛你的父親。’

說到這里，王韻就停了下來，等待著喬麗的反應。

“啊？她說你很愛你的父親？”

“是啊，我當時也很不解啊。”王韻接著往下說：

“記得當時，我愣了兩秒鐘后非常激動得質問道，他根本不愛我，我為什么要愛他？

她沒有正面接話，只是用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問我喝不喝。

我確實有點兒口干舌燥，端著她遞過來的水瓢，湊到嘴邊咕咚咕咚喝了一干二凈。

她對我的喝水贊揚不已：‘你這喝水，真像是清水灣你那太公。’

我被她贊揚地不好意思：‘我在K1099的時候并不這樣喝水，先將適量的水盛在杯子里，然后小口抿進嘴里，喝水不帶聲兒的。’

‘哇，你們大城市的人，喝口水都這么講究嗎？怪不得你看上去這么有教養。’

我喝完了水，將水瓢遞還給她。

她接過水瓢，將瓢里剩下的一點兒水倒進了她自己的嘴里，嘴一合咕嘟一聲咽了下去，側過臉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巴，回過頭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不要學我啊，這種喝水方式，會被人笑話的，是沒教養的。’

‘要是我爸爸也這樣喝水就好了，看起來好親切。’

女人笑了：‘哈！夭蘭，你這小嘴巴。你爸爸是有學問的人，我哪能和他比？話說回來，你爸爸確實對你很嚴格。’

隔了一會兒見我沒回話，她繼續說：‘剛才你大聲喝水，一開始并沒有什么開心不開心的想法，只是本能為了喝水。直到聽了我的表揚，你才開心的。是不是？’

‘是。我不但放松了心情喝到了水，還得到了你的認可，所以我很開心。’

‘如果你的父親也和我一樣表揚你大聲喝水，那么你能不能學會小聲喝水？’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其實不怪他對我要求嚴格，我只是希望他能夠像你一樣，真心表揚我。’

‘你爸爸表揚你嗎？’

‘從來沒有。他動不動就揪我的耳朵，動不動就指責我、數落我，讓我跟他解釋，讓我寫反省。’我這樣說著，義憤難平。

‘天啊，完全不敢相信啊！你爸爸還親口和我說，你是K1099的驕傲，是他的精神支柱。他為什么不讓你知道，他很欣賞你？’

這句話，讓我陷入了沉思。”

聽到這里，喬麗忍不住問：“現在，你想明白了嗎？你爸爸為什么不讓你知道，他很欣賞你？”

王韻斬釘截鐵地回答：“那時的我太愛我的父親，那時的父親太不會表達愛。”

喬麗無比羨慕地說：“看樣子，你已經完全擺脫了你父親的影響了。”

“但我當時并沒有想明白這個道理，我是后來和那個女人交談了很久以后，才想明白的。

哎呀，我等的人來了，我得先掛了。晚上再和你講。”

掛了電話，喬麗低頭將手機塞進了墨綠色小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