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被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驚醒,呼啦一下坐了起來,頓時感覺到身上酸疼難忍。我聽見自己問,“上工了?”沒有人回答我。
砰砰的敲門聲持續著,伴隨著沙沙的聲音,似乎門框上的土都被震落下來了。門外有人大聲地吆喝說,“許韶華開門,我們是工作組的!”
“就來,就來,馬上就來。”大許的聲音從西邊的屋里傳來。
許韶華是大許的學名,已經很久沒人這么叫了,這會兒聽上去十分怪異。還有“工作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難道大許偷隊上的麥子了?
一陣磕磕絆絆的聲音,大許到了堂屋里。系皮帶的聲音,拉門閂的聲音,堂屋的門門軸轉動的嘎吱聲,一陣狗吠聲涌了進來。腳步聲響,大許走了出去,但他沒有關上門。我聽見大許怯生生地問,“找我?”
一個操著當地方言的聲音說,“我們王組長讓你去一趟。”
“王組長?”
“就是王助理。”
“哦,那好,那好。”
然后,腳步聲雜沓,向橋口走去。聽聲音,對方不止一個人,至少也是兩個人。狗吠聲再度揚起,大概他們已經到了村道上。
我空嗵一聲倒在床上,打算接著再睡。吳剛只穿了一條大褲頭,摸到我的屋里來。他緊張不安地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把大許帶走了……”
我自然無可奉告,敷衍說,“沒準兒是好事,大許入黨的事批下來了。”
吳剛說,“不像,不像,我瞄了一眼,帶他走的兩個人手上都端著槍。”說著,竟然要往我的床上爬。
“睡覺,睡覺,明天還要割麥子呢!”說完我翻了個身,背對吳剛,就不再搭理他了。
我聽見吳剛走回堂屋里,關上了堂屋的門,但沒有插上門閂。然后他就回到了自己房間里。
過了很久很久,我都沒有再睡著,但也沒有想什么。或者說是想不動了。實在是太累了,腦袋似乎被卡住了。之后,我就滿懷著某種憂患的情緒睡過去了,好像還做了兩個噩夢。再次被驚醒的時候,屋子里仍然黑洞洞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睡過去多久,可能只有兩分鐘,也可能天已經快亮了。
狗吠聲這時又起,響成了一片。有人咚咚咚地走近知青屋,并且腳步不停,推門進來了。腳步聲非常地熟悉,是大許。他進了吳剛的房間,我不禁從床上坐了起來,側過耳朵細聽。
“工作組讓你去一趟。”只聽大許說。
“到底什么事?”吳剛害怕地問。
“沒什么大事,調查一下情況……兄弟,你聽我說……”由于大許壓低了聲音,下面的話我沒有聽清楚。
突然,吳剛叫了起來,“這怎么可能!”
大許“噓”了一聲,說,“你小聲點。”
說話聲又低了下去,兩個人嘰嘰咕咕地說了好一陣。我正準備爬起來去探個究竟,門外有人喊了起來,“咋回事情啊?穿個褲子要這么長時間!建立攻守同盟是咋的?”
原來屋外有人,大許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只聽大許忙不迭地說,“就來,就來了……”
吳剛磨磨蹭蹭地往外面走,大許叮囑他,“聽哥的話沒錯,記住了!”
吳剛答應一聲,就拉開堂屋的門出去了。
腳步聲向橋口走去,狗吠聲又響了起來。而此刻的知青屋里卻聲息全無,格外安靜。我以為大許會來我的房間里,說明情況,但等了半天,不見動靜。難道說大許也跟了出去,不在知青屋里?或者正待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這屋里的寂靜有點兒鬼魅了。我終于忍不住,沖堂屋的方向喊了起來,“大許,大許,你在嗎?”
“我在。”大許說。聲音就在隔壁,就在堂屋里。
“這到底是咋回事兒,還讓不讓人睡覺啊?”
“也沒什么大事,公社工作組來調查情況。”
“調查什么情況?”我問。
“大忙時節,怕階級敵人搞破壞……”大許說,“主要是調查福爺爺,他不是富農嗎?”
我說,“吃飽了撐的!”
“睡覺,睡覺,明天還要割麥呢。”說完大許從堂屋里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再也睡不著了,躺在黑暗中莫名地緊張。心臟空咚空咚地跳著,似乎不在我的身體里,而是在這間房子里。我禁不住微微發起抖來,腰酸背疼的感覺反倒減弱了。我堅持著,或者等待著什么。
終于,狗吠聲又響了起來,一串雜亂的腳步聲奔知青屋而來。堂屋的門哐啷一聲被撞開了,一伙人擁了進來,剎那間就到了我的房間里,到了床前。手電筒光柱亂晃,最后固定在我的臉上。眼皮感覺到光線刺入的疼痛,我什么都看不見了。有人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拽了起來。然后,兩只手都被反剪到了身后,交錯在一起,一個人在我的手腕上系上繩子。我試圖掙扎,一根黝黑的槍管幾乎戳在我仰起的臉上,把我嚇了一跳。圍著我忙活的人喘著粗氣,我聞到一股難聞的大蒜氣味,還有酒味兒。“大許!吳剛!”我拼命地大喊。
沒有回答,他倆早就不見了蹤影。我對抓我的人說,“你們憑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法?”
對方回答,“你干的好事,自己知道!”
我說,“我是知青,不是反革命!”
“老子抓的就是知青!”
然后,我的背上挨了一槍托,就被他們連拖帶搡地押了出去。
我又聽見狗叫了,如此真切,其間夾雜著零星的蛙鳴。那聲音和在房子里聽上去的完全不同,我想起來了,今天晚上已經是第六次了,第六次狗叫。就像你在讀一個可怕的故事,讀著讀著突然就讀了進去,發現自己已身在其中。此刻,狗叫聲就像是來自四面八方,同時鉆入兩邊的耳朵。空氣新鮮得就像能用皮膚呼吸。腳下高低不平,實在得可怕。逼真的感覺讓我久久地不能忘懷。
工作組的人推搡我,一幫人走過隱約發白的村道,最后來到了瓦屋前面。
我被他們帶進瓦屋。從院子里經過時,我朝牛屋那邊看了一眼,屋子里黑燈瞎火的,看來禮九已經睡死了。然后,我就被他們推進了正對院門的主屋里。
主屋的門敞開著,柱子上面掛了一盞馬燈。王助理坐在供桌后面的那把太師椅上,一只手撐著禿腦門正在打瞌睡。碩大的影子投射在桌上的一疊材料上。
直到這會兒我才認出來,押我來的是二號勤務員和三號勤務員,另一個我沒見過。王助理的身后還站了一個勤務員,也很面生。那條大黃狗臥在桌子下面的陰影里,我們進來的時候它發出幾聲威脅性的低鳴,但顯得很疲憊。王助理被驚醒后喝止住大黃狗,他也顯得非常疲憊,大概是折騰了一夜的緣故吧?
王助理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你是連夜交代呢,還是明天再說?”
我問他,“我犯了什么法?你們憑什么抓我?”
王助理說,“那好,明天再說。”
他站起身來,用手堵住了一個哈欠,就走出去了。大黃狗也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毛,跟了出去。那個站在王助理身后的勤務員也跟出去了。
留下來的三個勤務員,一個將王助理剛才坐過的太師椅推向我,一個按著我坐了上去。我有點兒受寵若驚,剛想站起來,第三個勤務員已經繞到了椅子后面。他掏出一根麻繩,一頭拴在我手腕上的繩子上,一頭在椅子的背上捆了個結實。干完這件事以后,也不和我打招呼,三個人就相繼出了主屋。他們從外面帶上了主屋的門,并嘩啦幾聲鎖上了。
然后,我就一個人待在空曠的主屋里了,簡直就像做夢一樣。那馬燈雖然掛得很高,但照出去的范圍畢竟有限。墻上領袖們的畫像位于黑暗中,只能看出大致的臉形,比完全看不見還要瘆人。一股古老的霉味兒從房子的深處緩緩地飄過來,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我很想站起來走一走,但繩子限制了我。現有的長度只能允許我站起來,卻無法邁步。當然,我也可以拖著太師椅在這寬敞的地方散步,但如此一來勢必會驚動工作組的人。于是我站起來又坐了下去,坐下去后又站了起來,如此五次三番。在這張堅硬硌人的椅子上我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的。有時候腦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剛要睡著,手腕被繩子拉得一陣劇痛,我立刻就清醒了。
后半夜,我覺得自己已經有些癲狂了。渾身潮熱,頭腦也不那么清楚。不管三七二十一,我開始拖著身后的椅子在房子里奮力而行。不用說發出連連巨響,回聲四起。工作組的人居然沒有被吵醒,這就更讓我憤怒了。我拖著那張太師椅不停地走著,弄出盡可能驚人的聲音,可受到驚嚇的只是我,并沒有誰前來看個究竟,包括禮九。不知何時,在這轟然巨響的伴奏下我竟然睡過去了,甚至連禮貴喊工都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