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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知青變形記
  • 韓東
  • 3748字
  • 2022-02-16 15:10:25

11

第二天,我和大許就沒再給秧田送秧把了,禮貴領著我們拉木耙。除了我們三個,禮貴還叫了為國,這是隊上最強壯的男勞力,干起活來一個頂倆。四個人背著繩子,在水田里弓身向前,耙田時下巴頦兒離水面只有一尺來高。我覺得光是那根又粗又濕的繩子就分量不輕,何況后面還拉著木耙,木耙上面還站著禮九。后者的手上照例拿著一根帶葉子的樹枝,雖說沒有抽在我們身上,但吆喝不止。習慣使然,禮九把我們當成閨女了。

最先耙的是閨女沒有耙完的那塊水田,來來回回地走了很多趟。禮九念叨著,“人不如牛,牛不如閨女……”念叨得我們心煩意亂,步伐也因此亂了起來。后來禮貴領頭喊起了號子,“一 ——二!”

“哎喲——喂!”我和大許、為國接著喊。

“一 ——二!”

“哎喲——喂!”

總算團住了一股勁兒,把木耙拉得飛了起來。禮九站立不穩,差點沒摔了下去。

站木耙是一項技術活兒,但畢竟比拉木耙輕松了許多。況且現在是人拉而不是牛拉,技術要求可有可無(除非人突然發力)。于是禮貴指示輪流站木耙,說這樣大家可以輪換著休息。輪到大許站木耙時他不禁來了靈感,站在木耙上說,“隊長,喊哎喲喂不好聽,我們喊下定決心吧。”

“咋個下定決心?”禮貴問。

大許說,“就是我喊,‘下定決心’,你們喊,‘不怕犧牲’,我再喊,‘排除萬難’,你們喊,‘去爭取勝利’。”

禮貴說,“那你起個頭。”

于是大許扯開了嗓子,用力喊道,“下——定——決心!”

我們接著喊,“不——怕——犧牲!”

大許,“排——除——萬難!”

我們,“去爭——取——勝利!”

耙完老墳地邊上的水田,禮貴指示轉移。為國一個人就掀起了木耙,拖泥帶水地往肩膀上一套,我和大許負責拿繩子,一幫人越過了田埂。為國肩膀一歪,卸下木耙。那木耙平平地落在另一邊的水田上,幾乎都沒怎么濺起泥水。

中間歇息的時候,我們爬上田頭,光禿禿的路邊連一棵樹都沒有,太陽曬得人發蔫。但怎么的也比在水田里當牛強呀。禮九惦記閨女,去了一趟瓦屋,禮貴囑咐他快去快回。剩下的人走向一只歪放在地上的木桶,桶里面有半桶水,上面浮著一只葫蘆瓢。我們輪流抓起瓢,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水。那河水清涼煞渴,沁人肺腑,只是喝到后來才感到了一股河泥的味道。水桶是大禿子挑來的,這幾天他的任務就是往各處送水。

喝完水,禮貴和為國解下煙荷包,往煙鍋里裝煙絲。大許掏出一包紙煙,彈出一根遞給禮貴,對方說,“我抽不慣洋煙。”沒有接。大許就把那根煙給了為國,后者連忙收起了煙荷包。他們三個蹲在地上抽煙的時候,我則守著水桶。桶里的水雖然喝干了,但桶邊上到底還是要涼快一些。

為國蹲著移了兩步,向禮貴靠近,有些扭捏地說,“隊長,我們家自留地上的麥子也要熟了,就這幾天。”

禮貴看了他一眼,臉不禁掛了下來,“不是讓你們兄弟兩個不要種麥子的嗎?這是啥當口,不是和隊上搶勞力嗎?”

為國說,“老大的事我不問,只要你放我一個工,木耙我一個人拉了。”

“說得輕巧!放你一個工,為好我能不放他一個工嗎?”

“那讓他來拉木耙試試。”為國說。

我總算聽明白了,為國是在向禮貴請假,要收自留地上的麥子。禮貴不樂意,因為隊上也要收麥子。更關鍵的是,如果放為國一個工(一天假),為國的哥哥為好家的自留地上也種了麥子,也得放為好一個工。為好、為國兩兄弟分家以后仍然住在一個園子里,自留地也彼此相鄰。兄弟倆一向不和,總是比著對方過日子,這在老莊子上是盡人皆知的。一個種麥子,另一個也要種麥子,現在弟弟要隊上放工收麥子,哥哥自然也會提出同樣的要求。大忙的天,閨女又病趴窩了,一下子要放兩個強勞力的兩個工,的確讓禮貴感到為難。

禮貴在地上磕了磕煙袋,又裝了一袋煙,沉吟半晌后說,“那就先減一個人,你們幾個拉著試試。說好了,他們換著站耙,你不換!”

為國“嗯哪”一聲說,“再減一個也沒事。”

“你沒事,人家有事,哪個像你,一身的牛勁!”禮貴沒好氣地說。

然后禮貴就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這以后,就成了三個人拉木頭耙,一個人站木耙。的確比以前費勁多了,那木耙就像釘在水田上似的,也像有一頭牛在向后拉。我不免在心里抱怨為國,大許顯然也不太高興。禮貴不在,他就沒有表現的必要了,甚至連號子也不喊了。大許不喊號子,其他人自然也不喊。倒是為國憋足了力氣,弓身曲背,一往無前。后來我發現,即使自己不那么用力,那木耙也一樣向前移動。并且為國說到做到,果然沒有站木耙。我、大許、禮九輪流站上木耙,挺直身子,汗淋淋的經風一吹,真是說不出的快活愜意。

就這樣,我們一共干了五天,剩下的水田基本上都耙平了。每天從田里上來,我的小腿肚子止不住地哆嗦,肩膀就像火燒一樣地疼。幸虧有一副從南京帶下來的帆布墊肩,圍在脖子上,墊著鈍刀一樣的繩子,我才沒有在水田里趴下。

一大早,天還沒有亮,村子的西邊就響起了禮貴的喊工聲,“下田啦,男子漢帶扁擔,婦道帶鐮刀……”

大約喊了三遍后,我才很不情愿地爬了起來。肩膀就像有記憶一樣,馬上疼痛不已,腳一落地,小腿肚子就開始顫抖。匆匆套上衣褲,我走進堂屋里,大許和吳剛正搖搖晃晃地從西邊的屋子里出來。大許邊系褲子邊說,“這是什么世道,天還黑著呢!”

吳剛說,“簡直就是半夜雞叫。”

嘟囔了一番后,吳剛走到灶后面,開始燒火做飯。大許則在灶臺上忙活。我從門背后找出三把鐮刀和半塊磚頭,開了堂屋的門,然后就蹲在門口磨鐮刀。門外天地清凈,鴉雀無聲,只有磨刀的聲音喀嚓喀嚓地傳出去很遠。屋內,拉風箱的聲音空咚空咚。糧食下鍋以后,大許走回自己的房間里,一陣翻箱倒柜。再出來的時候,他手上抓著一把什么東西,正往嘴巴里塞。大概是什么補品。大許一面干咽著一面踱了過來。“今天割麥?”他問。

我說,“割麥,你可要好好表現呵。”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大許的懷疑并非沒有道理。每天早上喊工,禮貴都是一樣的喊法,“男子漢帶扁擔,婦道帶鐮刀……”無論是什么季節,干什么農活,他都這么喊,也不管是不是真的需要扁擔或者鐮刀。老莊子上的人一般都不會帶錯農具。如果誰帶錯了,禮貴免不了會一通訓斥。但作為知青,我們對帶什么農具上工一向沒有把握。八成是這幾天耙田耙狠了,我一心想著麥收。只有麥收開始才是我們的解放之日,再不用赤腳下水田拉木耙了。都說麥收是彎腰頭點地,但動用的畢竟不是同一塊肌肉呀,“無數英雄競折腰”的辛苦畢竟不在眼前。

因此這鐮刀我越磨越有把握,今天一定收麥!看我如此堅定,大許和吳剛也都不再懷疑。由于他們不再懷疑,我就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三把鐮刀磨得鋒利無比,大拇指在刀刃上一抹,指肚子上的肉就像是要被吸進去一樣。今天不收麥,鐮刀可惜了。想到這里,我情不自禁地高興起來。

大片大片的麥子被割倒了,一壟一壟地鋪在地里,頭歸頭,尾歸尾,方向不一但無不整齊地排開遠去。一些人在扎麥捆,更多的人正往前割。老人、孩子挎著籃子,散布在麥茬地里,撅著屁股撿麥穗。田邊上插著一桿紅旗,上面寫著黃字“大范一隊”,旁邊豎著的木牌上貼了一幅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紅衛兵的半身像。這兩件東西都是大許勞動之余制作的,之后被隊上收藏,在麥收這樣重要的日子里才拿了出來。

黃金鋪地、老少彎腰的景象的確富饒。但干活干久了,并且身在其中,也就無所謂了。從天不亮開始到天黑地黑,我們已經割了整整三天的麥子,到這會兒不免腰酸背疼,大腿腫脹,手都抬不起來了。真的還不如在水田里拉木耙呢,那樣至少能在站耙的時候休息片刻,就是拉耙也可以掂量著用勁……

天色越來越暗,禮貴仍然不喊“家去!”——收工的時候他總是這么喊,就像上工的時候他總是喊,“男子漢帶扁擔,婦道帶鐮刀……”

這時候眼睛已經不管用了,割麥全憑感覺。好在幾天下來,動作已十分機械,既不需要眼睛,更不需要腦子。伸出鐮刀兜住幾棵麥子,左手拉住麥稈,右手連拉帶割。到后來,鐮刀也鈍了,拉的勁兒就超過了割的勁兒,一次也割不了一把,只能割幾棵了。視覺減弱之后,聽覺和嗅覺明顯地增強。一片昏黑之中,只聽咯啦啦的割麥聲,被太陽烘干的土味兒和麥稈斷裂處的草味兒直沖鼻子。

直起身子擦汗的時候,我發現遠處的田邊移動著幾條奇怪的人影。大腿以下被麥子擋住了,就像坐在一條船上似的。人影向老莊子的方向而去,我數了數,一共是五個人。一個人在前面,四個人跟在后面,其中的兩個人肩膀上似乎還背著槍。我正在納悶,旁邊割麥的大許也直起腰來。“那不是王助理嗎?”他說。

大許經常去公社革委會大院里串門,自然比我更熟悉王助理。由于他認出了王助理,后面跟著的那幾個人肯定就是人保組的勤務員了。這幫人從田埂上拐上了一條小路,腿部以下露了出來。同時出現的還有一條大狗,一顛一顛地跟在后面,不用說,便是那條大黃狗了——“王助理媳婦”。他們此時此地出現在這里,是路過,還是專門沖我們村來的?

這時吳剛也站直了身子。“麥子熟了,鬼子進村嘍。”他說。

大許說,“嗯,看來是來騙吃騙喝的。”

我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麥收時節,社員偷隊上麥子的事時有發生。看來是出了什么案子,公社人保組的人才會這會兒出動的。

隊上的人這時也都不割麥了,在地里站成一大排,異常興奮地議論著。禮貴也不加以制止,他好像也很莫名其妙,仰著臉向西邊張望著。天際漸漸地暗淡下去,一縷淡薄的晚霞沿著地平線拉得很長。那隊人馬剪影似的映在上面,由于距離和時間關系越來越模糊了。黑乎乎的老莊子的上方,瓦屋的輪廓顯示出來,線條格外分明。

禮貴終于喊了聲,“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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