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知青變形記
  • 韓東
  • 2989字
  • 2022-02-16 15:10:25

13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主屋的門大敞著。我發現自己滑落到太師椅的下面,雙手背在后面,吊在椅背上。兩條手臂已經麻木,一點知覺都沒有。我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從地磚上挪回椅子上,手臂開始有了感覺,立刻疼得鉆心。

二號勤務員拄著一桿老掉牙的槍,蹲在門檻外面。他轉過頭,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王助理站在東廂房的屋檐下,手上拿著一只搪瓷茶缸,正在刷牙。他仰起脖子,哈啦哈啦地漱著喉嚨,完了一低頭,將漱口水十分有力地噴在地上。我正是被這漱口的聲音吵醒的。

大黃狗在瓦屋院子里溜達。它抬起一條后腿,將狗尿滋在廢棄的井欄上,然后一顛一顛地跑到院門外面去了。

瓦屋院子的門也已經打開。由于主屋的房基較高,我通過兩道門一直看見了前面的村道。人影晃動,大概是工作組的其他人在附近轉悠,大約是在欣賞這鄉村早晨清新的景象吧?牛屋那邊則毫無動靜,看來閨女仍然臥病不起。禮九不用說早去上工了。

突然我想到今天不用去上工了,不用彎腰割麥子了,不由得一陣高興。但很快,這高興的情緒就沒有了。周身的疼痛和疲乏提醒了我,我為什么會以這樣的姿勢待在這里。唉,還真的不如去割麥呢,那至少說明沒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

提審在主屋里。麻繩的一頭被從太師椅上解下,拴在了供桌的一條腿上。我被他們按在一條長板凳上,唯一的太師椅自然屬于王助理。他正面而坐,對著主屋的大門。他的邊上坐著一個瘦猴似的勤務員(就是昨天晚上去抓我的人中的一個),前面的桌上攤著幾張稿紙。瘦猴不斷用蘸水鋼筆在墨水瓶的口上刮擦著。昨天晚上站在王助理身后的勤務員仍然站在王助理身后,抱著粗黑的膀子。審訊過程中,他不時地雙手互掰,骨節發出喀吧喀吧的聲音。二號、三號勤務員則待在屋外,背槍的身影偶爾在窗前晃一下。大黃狗自然待在桌下,在它和供桌之間也拴了一根繩子。不,不是繩子,是一根皮帶,和我的待遇到底有些不同。

王助理問我想通了沒有?是不是準備交代?我則反問他為什么抓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王助理說,“你沒犯什么事,我們為什么要抓你?”我說,“我不知道啊,你們為什么要抓我?”我問王助理,王助理則問我,簡直就像猜謎一樣,來來去去好幾個來回。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抓我。

這年頭,什么方面出問題都是可能的。昨天夜里一個人的時候,我已經反復思索過了,可能的方向有很多。當然最可能的是他們抓錯人了。后來王助理不耐煩起來,拍著桌子大聲說道,“給你臉你不要!”

我嚇了一跳。

“我認你狠,你不說,我說!”王助理說,“我問你,隊上的牛是怎么趴窩的?”

原來如此,我多多少少放下心來。想必他們認為閨女趴窩是有人搞破壞,即使有人搞破壞,那也不可能是我啊。這么一想我就有了底氣,微笑著對王助理說,“牛趴窩八成是生病了。”

“生的什么病?”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獸醫。”

王助理又是一拍桌子,這回動了真氣,桌上的墨水瓶跳了起來。邊上記錄的瘦猴連忙用手按住。

“那我告訴你,是你日的!”王助理說。

沒等我從驚愕中緩過神來,王助理再次一字一頓地說道,“是你,羅曉飛,奸污了生產隊上的母牛!”

我不禁笑了起來,只覺得兩股氣流從鼻孔中哧地泄出。“王助理,開什么國際玩笑,這牲口也是人干的?閨女生病是因為吃了發霉的山芋干,不信你去問禮九。”

王助理說,“剛才你怎么不說?”

這時,我的心里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正想著用什么話應對王助理,仁軍端著一只臉盆進來了。臉盆上面冒著裊裊的熱氣,一股香味兒撲鼻而來。大禿子跟在仁軍的身后,捧著一摞飯碗,一只手上抓著一把筷子。仁軍對王助理說,“王助理,隊上窮,沒有什么好東西,隊長讓下的掛面,新下來的麥子。”

“你先擱這兒。”王助理說。

仁軍在供桌的一頭放下臉盆,大禿子開始擺放碗筷。我數了數,桌上一共是六只碗。仁軍拿著一雙筷子,將臉盆里的面條分挑到六只碗里。他們進來的時候,二號和三號也跟了進來。在場所有的人都眼巴巴地盯著仁軍分面條,房子里一時只聽見挑起放下面條的啪嗒聲。

突然王助理說,“多一碗。”

仁軍轉過臉,看了看拴在桌子腿上的我。

王助理說,“他不吃,問題還沒有交代清楚呢!”

聽聞此言,大禿子飛快地伸出一只臟兮兮的手,手指扎進一碗面條里,攪了攪,挑起一根面條吸進嘴里。動作之快,簡直就像食蟻獸一樣。仁軍在他的后腦勺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罵道,“你這個嘴尖皮厚的東西!”

大禿子也不護疼,去搶那碗面條。仁軍伸出胳膊向外一擋,大禿子沒有得手。王助理說,“倒一半給警犬,剩下的讓他端走!”

警犬?突然我反應過來,就是那條大黃狗。那大黃狗不過是一條普通的土狗,只不過吃喝不愁(據說有專門的口糧供應),長得比老莊子上的土狗肥壯一些罷了。

只見仁軍端起那碗面條,倒了大半碗在門口的地磚上。二號解開拴狗的皮帶,大黃狗從桌肚里竄了出來。它在面條前面剎住,伸出狗嘴,吧嗒吧嗒地吃了起來。

仁軍將剩下的面條,連同裝面條的碗塞給大禿子。大禿子接過,那碗幾乎都扣到臉上去了,他就這么邊吸面條邊跑了出去。仁軍拿起空臉盆,說了句“王助理慢用”,也跟了出去。

屋子里一片稀稀嘩嘩吃面條的聲音。王助理、勤務員,包括大黃狗個個吃得不亦樂乎。我眼睜睜地看著,腸胃不禁一陣響動,之后噗噗地放了兩個空屁。

王助理挑起一筷子面條,邊用嘴吹著邊說,“不要以為我對你們隊上的情況不了解,范禮九每年冬天都要出門要飯,他不在的時候牛是你喂的。”

我說,“是我喂的沒錯,但我沒干那種事。”

王助理吸入面條。“監守自盜也是說得通的。”

我說,“我可沒有盜竊隊上的牛,閨女不是在牛屋里待著嗎?”

“我打個比方。”王助理喝了一口面湯,“看來,你是不肯認賬了?”

“沒有干過的事怎么認賬?”

“你沒干過,那許韶華干沒干過?”

“他也沒干過。”

“那吳剛呢?他干沒干過?”

“吳剛也沒有干過。”

這時王助理吃好了,把碗一推,然后將兩根粗短的手指伸進嘴巴里,開始摳牙。他呸呸地向空中吐著看不見的肉絲或者菜梗。瘦猴及時地遞過去一支煙,那個黑壯的勤務員劃著火柴,為王助理點上。王助理這才開口說道,“你說他們沒干過,但他們說你干過。”

“什么?”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們說我干過什么?”

“奸污生產隊的母牛啊。”

“是大許、吳剛說的?”

“總不能是牛說的吧?”

我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的,不禁想起昨天晚上不祥的狗叫聲以及大許他們進進出出的情景。繼而我想到,干牛的事的確是沒有的,但作為游戲也確實是存在的。但那也是大許和吳剛的游戲呀。為什么干過的人會說沒干過的干過呢?沒干過的又要說干過的壓根兒沒干過呢?一時間我思緒紛飛,心情惡劣到了極點,腦子也轉不動了。我聽見自己說,“王助理,我冤枉啊……”

王助理來了精神,“說啊,你怎么冤枉啦?”完了從口袋里掏出小梳子,開始梳他的禿頭。

我說,“報告王助理,干母牛的事是有的,但不是我。”

“不是你,那會是誰呢?”

“是大許、吳剛,他們干過,我沒有干過。”

“你不是說他們沒有干過嗎?”王助理不無嘲弄地說。

我無言以對,只是嘟囔著“惡人先告狀”之類的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話。

王助理也不以為意,他清了清嗓子,總結道,“看來,這奸污母牛的事的確是有的,不是假的,鐵板釘釘,你們三個都認賬。下面的問題是,到底是誰干的?是不是這樣啊?”

我說,“反正我沒有干過,是他們干的。”

“你說他們干的,他們說你干的,這就扯球不清了!”

“反正我沒干過。”

“他們是兩個人,你是一個人,你說我到底聽誰的?要不你們三個都干過?”

“我沒干過。”

“那我只有少數服從多數,聽他們的了,你說呢?”

“我沒干過。”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宝应县| 杂多县| 江源县| 通州区| 鄂托克前旗| 桓台县| 新巴尔虎右旗| 丰台区| 高安市| 长宁区| 白玉县| 蛟河市| 利津县| 东兰县| 鹤山市| 山东| 醴陵市| 西贡区| 本溪市| 晋宁县| 健康| 玛曲县| 冀州市| 金湖县| 依兰县| 苏州市| 延吉市| 诏安县| 铅山县| 伊金霍洛旗| 高邮市| 奉贤区| 密云县| 棋牌| 新巴尔虎右旗| 福州市| 抚松县| 贵德县| 万州区| 兖州市| 华容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