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陽明傳:十五、十六世紀中國政治史、思想史的聚焦點
- 李慶
- 2502字
- 2022-01-23 15:50:37
一、科舉風波
王守仁此行之所以會內心激情沖涌,和他在這一年的經歷、和他在當年中進士的會考有關。
王守仁是作為當時北京官學——北京國子監學生參加當年會考(進士考試)的。[3]
明代的科舉考試,明初以降,各個時期略有不同,而在成化、弘治年間,大致確定。[4]當時的考場,在今北京建國門內中國社會科學院一帶,即現今的貢院東街、貢院西街、貢院頭條、貢院二條、貢院三條等地,每個考生都有個一米見方的單間,各單間緊緊相挨,大約每排有45個,每排之間僅留可讓一人通過的空隙。這樣的單間在瞭望塔樓兩邊各有120排,大約共有9 999個單間??忌谡麄€考試期間都住在貢院內,不得外出。
每個單間約一人高,兩面墻上都有兩個槽,插上木板,就可以當作椅子和書桌,也可以當床。每個考生都被允許帶一些被單,以便在睡覺時蓋在身上。考生只能坐著睡覺,或是蜷身躺在木板上。書桌上有一塊硯臺、毛筆、一個茶壺和茶杯。定時供餐。[5]
這是當時考試場所的大致情況。王守仁以及其他的學子,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考試的。
當時的會試,科目分為解述經義、論和策。這三種科目,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對經典內容的解釋,對有關經典的論說發揮,最后是提出理論在實際運作中的方法。
那一年的主考官是李東陽,考官有程敏政[6]、劉春[7]、林廷玉[8]。
在明朝的成化、弘治年代,科舉制度逐步穩定成熟,成為士人“進身出仕”的主要門徑。文風也多有變化,由明初的質樸,漸趨華雅。為了糾正文人敷衍泛濫的傾向,在弘治年間,詔令“作文務要純雅通暢,不許用浮華、險怪、艱滯之辭”[9]。由此可見當時考場文風之一斑。
那年二月,[10]二十八歲,已經歷過兩次考試的王守仁,冒著料峭的春寒,從國子監生的住所,來到考場。驗明了身份,按號坐到了考試的格子間里。經歷過考試,又有過兩次“會試”落榜經驗,王守仁已無緊張之感,舒展了身子,靜候開考。
拿到了考題后,他冷靜思考著。
考的是《禮記》。
“經義”的考題:“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故圣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边@是《禮記》中《樂記》的一段話。
這要考察考生對《禮記》中《樂記》的認識?!稑酚洝氛f:圣人制作“樂”和“禮”,一是“率神”從天的,一是“居鬼”從地的,要求學子對這二者的異同發表見解。
對于“禮”學,王守仁這幾年受到父親的熏陶,多有體會,所以他凝聚平日所思,認真寫道:
禮樂合造化之妙。
圣人者出,因其自然之和也,而作為之樂。
因其自然之序也,而制為之禮。
圣人之道,不外乎禮樂,而和序者,禮樂之道也。其實則一而二,不知者乃歧而二之。
這些話的要旨,是他認為,自然是和諧的,而人的社會是有序的,禮、樂則合乎自然造化的微妙。圣人乃根據自然造化,將其制作出來,從根本上說,二者是統一的,只有那些不明道理者,才將其分為二。這可以說是比較獨到的見解。
考生的試卷,都全部把名字糊去,為的是防止考官徇私作弊。
考官劉春在眾多試卷中,讀到這篇文辭典雅、意義明了的試卷,眼前一亮,提筆批道:
“作此題者,多體認欠明,徒務敷演,浮冗可厭,蓋時習之弊也。是卷說理措辭精深典雅,而其氣充然,豈拘拘摹仿之士哉!”
另一位考官林廷玉也看好此卷,批語是:“近時經生率以此禮樂為造化自然,恐但云禮樂,便涉制作上說;不然,則敦和別宜,造化豈自敦且別邪?此作是也?!?/p>
程敏政的批語是:“究本之論,涉造化處便難楷筆,若辭理溢出類此篇者,鮮矣?!?/p>
主考官李東陽的批語:“鬯達無滯,《樂記》義僅得此耳。”
總之,所有的考官,都對這一試卷,給了很高的評價。
接下來考的是“論”。
論卷的試題是:“君子中立而不倚?!边@是《中庸》里的一句話。考試要求對這句話加以論說,發表見解。
“中”是《中庸》最重要的概念,“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11]。
熟讀《中庸》的王守仁面對這樣的試題,思潮如海。他寫道:
“獨立乎道之中而力足以守之,非君子之勇不能也。蓋中固難于立,尤難乎其守也。”
這里,王守仁首先強調了能獨立于“大道”之“中”,并恪守“中”道,前提是必須要有“君子之勇”,必須要有不惑歧途的理性,要有不走邪道的行動,要有克服私欲的定力。[12]接下來,他對這一命題展開論述。王守仁寫道:
“君子所以自立者何?中而已?!?/p>
君子根據什么立于“中”呢?“中”是隨時隨事變化的。[13]君子必須堅持“道”?!奥牡烙谥琳畢^,而特立乎流俗之外。”“當出而出,當處而處,出處之立乎中也;當辭而辭,當受而受,辭受之立乎中也;以至于動靜語默皆然。則君子之立也,可謂中矣?!?/p>
而這樣的特立獨守,是“不倚”,也就是不憑借外力的,所以尤其困難。[14]要做到上述這些,重要的是要“一定之守”,也就是堅守一定的見識,不為外在的和內心的誘惑所動搖?!疤煜轮拢M復加于此哉?!薄坝滤猿珊踔侨识4酥姓咭病!?/p>
最后,點明:這種“勇”,并非是“血氣之剛”,而是孔子所主張的“德義之勇也”。[15]
這些議論當然是在當時的經學語境中的表述,其中心的觀點,就是強調要以先圣孔子所推尚的“德義之勇”,保持自己內心所持的“定見”也就是對于世界萬物合乎“中道”的“一定之守”,不倚不憑,獨立于世。
這是王守仁對《中庸》言及的“中立而不倚”之說的闡發,在這篇考試文章中,已經表現出一種強調內心自持定見的獨立意識。
他的這篇答卷,也受到了當時考官的一致好評。當時的考官,有的從行文風格品論,認為“此卷,其詞氣如水涌山出,而義理從之,有起伏,有歸宿,當豐而健,當約而明,讀之惟恐其竟也。四方傳誦,文體將為之一變乎”[16]。
有的從內容上判斷,認為此卷“蓋深于性理之學者”[17],“此篇議論滔滔自胸中流出,若不經意焉者;且理致精深,言辭深厚”[18]。最后有主考官李東陽的批語:“此篇見理真切,措辭條暢,亦何嘗無開合起伏于其間,而終不出乎繩準之外,為論學者可以觀矣?!?span id="cwpf1w2" class="super">[19]
總之,考官都對他立意的精準、文辭的表述,給了很高的評價。
王守仁的應試文章談及人和自然、社會的關系,顯示出王守仁二十八歲時基本的處事理念和為人風格。[20] 這里表現出來的思想,可以說是王守仁前半生人生經歷和學習的概括和總結,也是他后半生行動和思想的出發點。
王守仁自然覺得自己考得不錯,而所有的考官,對于這份考卷的評價也都很高,按照常理,金榜題名應該不成問題。但是,就在這關鍵當口,考場意外地掀起了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