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曙光透過云層照亮了京城東門外軍營。
一群精神抖擻的后生正在訓練場上有序地進行晨練。
他們穿著整齊的軍裝,生龍活虎地排成方陣,等待指令。他們挺拔身姿,高昂胸膛,極力展現他們的軍人本色。
寒風中,霧氣從他們口中噴出,但似乎并不影響他們的熱情。
隨著指揮官發出一聲有力的呼喝,士兵們立刻一起出拳。
跳高、翻滾、騰挪,精準有力、一氣呵成,無一不展現出驚人的爆發力和敏捷的身手。
士兵們操練武器各有不同,應著吶喊聲一出一收,聲動山岳,氣勢如虹。兵刃在黎明的光芒下閃著熠熠寒光,每一次出擊亮出的不僅是他們對抗敵人的武器,更是他們志氣與責任。
士兵們的呼喊聲在軍營中回蕩。他們喊出的口號洪亮有力,彰顯著他們對所屬將軍的忠誠。
經濟策馬揚鞭,塵土覆在這群后生的臉上。經濟審視著自己的部下,目光炯炯有神,心中一陣自豪,朗聲喝彩道:“好!”
士兵們配合默契的場景令他十分滿意,他深知這支隊伍將為國家的安寧和自己的發展做出巨大貢獻。
“椒遠公當為晉公,得天下……”自從那日遇見那個神神叨叨的道士之后,這句話就一直在經濟腦中回蕩。
說來也奇怪,他一向都不信什么術士,也和這些旁門左道之人素無來往。偏偏那日他在街上閑逛,兩三個隨從遠遠地跟在身后,被一個道士攔住了去路。
那道士生得闊目大耳,劍眉細眼,低聲道:“小道夜觀天象,見畢觜(zī)閃耀,預示椒遠公當為晉公,得天下。”
經濟一驚,忙四顧,見無人,方強壓興奮顫聲道:“道長在何處仙修?在下有惑請教?!?
那道士呵呵一笑,拱手道:“來日還會再見,椒遠公一月之內必立大功,愿君自愛?!闭f罷,轉身往北飄然而去。
經濟本欲追上,念及此道神神秘秘的也不敢全信,心想若有驗證,再尋他不遲,因步回原路。得天下的念頭千回百轉于心,甚是自滿欣喜,止不住地喜上眉梢。
待出了坊門,連左右侍從都不曾看見。
左右侍從見狀,皆笑問道:“二郎有什么喜事,也說出來叫咱們樂樂?”
經濟笑著白了左右一眼,仍閉口不答,徑直跨上馬,向著軍營疾馳而去。
“得天下么?”他心中不禁冷笑自嘲。
父親雖然有些話只找他們兄弟商量,但是基本上都是兄長熙載在和父親討論,父親在做重大決定之前也必定要征求兄長的意見。他們說的東西自己大多還理解不了,有時兄長提出的觀點連浸淫官場多年的父親都會虎軀一震,自己如何能與這般優秀的兄長一較高下呢?
別說兄長,現在的自己只怕是連長居內院的四姊絡秀都比不過。四姊一個女子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拉起一支幾萬人的隊伍,還能讓將士們信服,這本事他自認為是做不到的。
經濟念及此處又不禁泄了氣。
“難道我真的不如他們嗎?”
正這樣想著,忽見大將軍府司馬行謐含笑走進。
行謐穿著一襲白衣,襯得他姿儀俊偉,風度翩翩。義師中誰都知道,這位行司馬才名顯赫,足智多謀,平日里恃才傲物,唯有對能者有幾分客氣,卻與二郎經濟最是交好。
“看來我來得不巧啊,叨嘮二郎治軍了!”行謐笑語。
“這是哪里的話?你行司馬駕臨,我怎么能不作陪呢?”經濟也笑。
經濟遂將手中長鞭丟給隨從,翻身下馬,拍了拍行謐的肩膀,兩人一起來到經濟的軍帳中。
“幼靜,那晚宴席間你說八字還沒有一撇,不能泄露天機,今下能給我透點底了嗎?”經濟遣開衛兵,對行謐笑道。
“機緣到時,我自然不會再瞞著二郎?!毙兄k微笑。
經濟知道行謐這人軟硬不吃,他不愿意說誰都沒辦法。
“適才我未出聲呼喚二郎時,見二郎眉宇之間似有憂愁之色,不知二郎有何為難之處?”
經濟聽了,便把那日偶遇道士一時悉數告訴了行謐。
行謐思忖道:“這個時候來找二郎,還說這么一番話,不是押寶,就是試探?!?
“幼靜,你素來和方士有交情,你可認識他?”
經濟于是將那位道士的形容樣貌仔仔細細地描述一遍。
行謐思索半日,道:“我著實想不起這是何人,想來與我并不相識。不知二郎是如何回應的?”
“我什么都沒說,他自行離開了。你也別這么疑神疑鬼的,也許我真的天命所歸呢!你不也這般看好我的嗎?”
行謐微微一笑:“當初在澤平獄中,行謐言天下大亂只有能者方可平定,二郎說自己是商湯、周武王一般的人才,舍我其誰。可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有膽魄,沒有人馬,就如同打架沒有力氣,如何能取得勝利呢?”
經濟不明就里,只是順著行謐的話點頭道:“這話極是?!?
“當初主公遲遲不敢起兵也是因為澤平的兵馬太少,所以主公才令大郎在今郡招攬有識之士。宿安沒甚本事,偏生命好,養了宿伯玉這個了不起的兒子。
“宿伯玉在今郡黑白通吃,表面上父親外出做官,他為了照顧體弱的妹妹留在家中。宿安家道中落,上京都要徒步。宿伯玉管家之后,家中僮仆過百,條理分明,有章可循,鄉里皆稱為能。而他又雅好學問,禮賢下士,故學士多有歸附,由是為遠近所稱。莫看宿伯玉生得白凈,其劍術卻不賴,見豪杰并起,亦陰結少年千余人,周旋于河東。
“大郎原為今郡官員,又有宿伯玉這個強助,在今郡可謂是如魚得水。宿伯玉為大郎四處奔走,聯絡各方,讓他暗中結交了七萬人馬,這實在太了不起!我行謐對大郎和宿伯玉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但這并不意味著二郎沒有出頭之日!大郎畢竟年長二郎十歲,這閱歷與人脈是無法相提并論的?!?
經濟聽了頻頻點頭。
“二郎如今有雄心壯志,又有行謐為二郎籌謀,二郎只需放下身段,真心求交,必然會有不少有志之士投入幕府中的。譬如那個夏綏,那便是一位不可多得之人才?。÷犝f他從前還在五陵學宮講學,連昔日宰相虞素都對他贊賞有加!”
“五陵學宮?就是那個不收學費,專供貧苦人家子弟讀書的學校?”
“正是。日后二郎一定要好好請教這位夏綏先生。平日里也要對他十分禮遇?!?
“夏綏剛剛還來帳中了,對我十分感謝,希望他以后不要辜負我的救命之恩。”
“回想起起義之事,我做的最正確的決定就是建議主公與獫狁大單于結盟。獫狁是最好的外援,他們雖然戰力驚人,但是目光短淺,心里只有財寶和女人。主公給單于的書信說只要獫狁借兵攻下京城,土地和人口歸主公,財寶和女人歸獫狁,大單于就欣然應允了!大單于真是大手筆,拔根汗毛就是五百騎兵和二千匹戰馬!”
經濟指了指帳外旗桿上紅白交錯的軍旗,笑道:“這也是你的手筆!不過我覺得有些自欺欺人了!”
原來,虞朝的軍旗是紅色的,獫狁的軍旗是白色的。夏本既與獫狁結盟,又想要打著匡扶虞室的旗號起兵,雙方都不想得罪。行謐就想出了這個辦法。
行謐笑:“大家心里都跟明鏡似的,但總要師出有名?。∽焐隙际侵倚模睦锶撬叫??!?
“可不是嘛,連爹都稱贊若非是幼靜之口才,如何能得這般強援!”
“我任職澤平多年,與獫狁人有不淺的交情,這點小事又有何難!二郎且放心,有行謐在一日,獫狁這尊大佛必然不會為大郎所用的!獫狁既然可以做主公的外援,有朝一日亦可為二郎所用,扶二郎上霸主之位!”
“獫狁會愿意幫我嗎?”
“獫狁誰都不看重,他最樂見中原分裂,彼此爭奪,只要南面不一統,就沒有足夠的力量與他抗衡,他就可以平衡各方,收取保護費,坐享其成。當初他不也是把南面諸國都當成是自己的孝順兒子嘛!咱們可以充分利用這一點,讓獫狁心甘情愿地交出兵馬。等到二郎成為霸主,再收拾他不遲!”
經濟點點頭,這個方略甚合他意。
“幼靜,謝謝你,如此為我籌謀!”
“二郎如此說便是折煞我了,常言道士為知己者死,當初若非二郎賞識我這把老骨頭,將我從獄中撈出來,行謐如何能安坐帳中吹噓呢?”
原來當初夏本除了讓熙載在今郡招兵買馬、結交豪強,也讓經濟在澤平郡招攬對虞室不滿的能臣武將。因為夏本明面上還是虞室的皇親國戚,虞帝任命的澤平留守,身邊更是有兩個替虞帝監視的副留守,以致于夏本只能佯作忠心耿耿,這些謀反篡逆的事情只能讓兩個兒子以個人名義進行,一旦事泄,夏本或許還能“大義滅親”進行切割。
彼時的行謐是澤平治下的安于縣的縣令,因為他貴婿夏縝起兵反虞,他連坐下獄,等待朝廷的發落。經濟就偷偷進入監獄中,與行謐促膝長談,表達起兵的意愿。
行謐對此一拍即合,積極獻策獻言。經濟就將其“引薦”給夏本,行謐最終成為夏本身邊的股肱之臣。
行謐自然而然是將經濟視為自己的伯樂與救命恩人。
夏本不想承認自己早早就心懷不軌,自然不會說是他派經濟去獄中的;經濟能收獲行謐這位謀士的赤膽忠心,又何必說出真相?
“幼靜真是厲害,獫狁大閼氏可是虞朝公主,聽說她非常有手段,在獫狁頗有權勢,能說服獫狁結盟攻打京城,這口才又豈是宿叔能及的?”
“大單于可不比他爹,只會一味舔虞帝臭腳!公主再厲害,也比不過整個獫狁的利益。至于宿安嘛,他也不過是上輩子積福,得了一對好兒女!我是苦命相,為主公鞍前馬后,差點丟了性命!宿安卻在美人帳下坐享其成!”
“說到美人,那玄懿公主可是一位大美人呢!可是連我爹都忌憚她!真是了不得!”經濟感嘆不已。
“哦?二郎見過玄懿公主?”
“我當然見過!我娘出殯時,玄懿公主還親自來探喪上祭。公主那神仙般模樣,你見一次就終身難忘!只可惜那時我爹還在外面討伐賊寇,葬禮都回不來!”
“主公一心為國,叫人敬佩?!?
“你說這公主也真叫人琢磨不透?。∧阏f她都泥菩薩過江了,身邊還養個小女孩!我聽我四姊兩兒子說,公主經常把那個小女孩帶在身邊,對她細聲細語、關懷備至,而且模樣更是像極了她!”
經濟突然壓低聲音,探身向行謐道:“我從前聽我娘說公主和許多官員都不清不楚的,你說,那該不會是公主和誰偷生的孩子吧?”
“……”
行謐有些無語,果然不論何等英雄,面對八卦都是一樣的。
“聽文明殿一位宦官說,那小女孩是魏王府的公主。俗話說‘養女隨姑’,小公主長得像玄懿公主也不足為奇。”
“魏王府……的公主?”
“虞法規定帝女和宗女都稱為公主,只有在封號上進行區分。一般來說,帝女和太子之女以郡名為封號,譬如玄懿公主之姊以襄陽郡為封號,稱為‘襄陽公主’。而諸王之女以縣名為封號。當然了,公主的封邑也是有差別的。玄懿公主已經出家,不享有封號,世人便以法號稱呼?!苯洕@然對“公主”這個稱號有些不明就里,行謐立即解釋。
“原來如此!”經濟聽完,心里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二郎看起來似乎很不甘心啊!”行謐笑道。
當聽小外甥說那個小女孩很有可能是玄懿法師私生女時,經濟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面是對真相強烈的好奇,一面是對肆意叛道的崇拜?,F在聽了行謐的辟謠,經濟反倒是像泄氣的皮球一樣,感到了無生氣。
“哪有!對了,這個魏王是什么人?。抗鞯挠H兄弟?”
“是的。魏王是玄懿公主之次兄。”
“魏王是皇后之子嗎?”
“至尊所有子女都是萇皇后所生。”
“這就奇怪了!明德太子死了好多年了,這個魏王沒頂上去嗎?”
“誰知道呢!我一向在地方任職,京城中風云也不太了解。二郎或許可以去問些京官。不過我聽說朝中有人認為應該立燕王……”
這時只聽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凄慘凌厲,慘烈異常,那女子偏偏中氣十足,呼喊了好長一段時間。
行謐蹙眉問不語,心道不知是哪個營妓在嚎叫。
“是我那可憐的七妹妹?!苯洕娏诵兄k的神色,道。
“七娘?”行謐頗為震驚,“這是怎么了?”
“她不知從何時候起就這樣了。也許是一路上見戰場廝殺血流成河嚇壞了吧,當初讓她和介祉一起留守澤平,她偏偏不!我大兄找了好幾個大夫給她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是痰火盛實。原來她是跟著大兄的,這不是給我四姊看到了,四姊就接到她帳中了?!?
隨著蘇懌等其余各路人馬的加入,絡秀所率領的盟軍最鼎盛時達到了十萬人。夏本的義師與盟軍會師時,夏本將盟軍交由二郎節度。夏本雖然讓絡秀和柯贊各自開府,但命令絡秀和柯贊都聽從經濟調遣,所以絡秀的軍帳和經濟的軍帳相差不遠。
行謐聽經濟口氣冷漠,似乎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
經濟不解:“幼靜,何故發笑?”
“塵歸塵,土歸土。義師起兵就是為了讓所有人各復其位——虞帝應廢,主公當霸,二郎該貴。起義之前,四娘久居內院,相夫教子;京都攻破,四娘回歸家庭,做一個賢妻良母。
“義師如今有兵馬二十萬,其中三萬乃是澤平來的元從之兵,七萬是大郎在今郡招募之英杰俠士,六萬是四娘在京畿聚集的山野流寇。京都守軍三十萬,其中精兵十萬為武家所有,必然不會效忠二郎,咱們也不會視之為自己人。二郎若要兵馬,必須從義師這二十萬入手。”
“今下二郎麾下也有不少兵馬,只是二郎無法直接統率士兵——中間還隔著四娘與柯郎。柯郎原也是光桿將軍,替主公將兵罷了。四娘組建之盟軍才是關鍵?!?
經濟嘆道:“知我者,幼靜也!我亦覺得四姊夾在中間,我都使喚不動人,先前每每作戰我還要看四姊的臉色!四姊和四姊夫明明都是爹派來輔助我的,怎么喧賓奪主了!你說,哪有我四姊那樣當娘的,自己去外頭耍威風出風頭,兒子丟到一邊,差點命都沒了!”
“昨日主公接見官員,柯家有幾位輩分極高的前輩亦對此表達不滿。二郎,不妨實話告訴你,當初主公聽說四娘之盟軍拖住了京都守軍時,主公欣喜之余也有些不痛快。主公將盟軍劃歸二郎統領便可見一斑。”
“可是要讓四姊卸甲豈是易事?”
“四娘手下那些將領原來也不過是家仆和草寇身份,礙于柯郎與主公不在京畿,這才聽命于四娘。如今盟軍已然加入義師,二郎又是義師名正言順的少主,若主公將他們劃歸二郎麾下,他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如此一來,四娘就成了光桿將軍,有名無實罷了!”
經濟這才回過味來:“幼靜,那晚你所說的喜事莫非就是……”
行謐微笑,道:“若真如那道士所言二郎一個月之內會立軍功,那么咱們很快就會見分曉了?!?
“你是說,下個月我若出征,爹就會把盟軍將領直接劃歸到我幕府?可是咱們有什么理由留四姊在京都呢?就憑柯家長輩幾句話?”
“主公馬上就要與武家談判了,不論談判成功與否,談判過后義師必然是要整編的,屆時就一切分明了?!?
“你已經出手了?”
“我原打算以兩位小郎君還需父母教養為由,勸四娘交出兵權。誰知道真是天助二郎,叫我聽說了一個喜事,配上我這三寸不爛之舌,已經說得主公有幾分心動了!主公雖未明言,但我已有八成把握了!二郎就安心等著出征令吧!”
“話都到這份上了,別賣關子啊!究竟是什么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