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年關
- 惜馀春
- 明恕
- 6490字
- 2025-04-04 11:36:55
國公府的更漏聲在子時格外清晰。
神愛蜷縮在錦被里,指甲在檀木床板上抓出無數細痕。那些幻覺又來了——腐爛的嬰兒在她枕邊啼哭,五兄的斷手從帳幔后伸出。
侍女們說,她已經三天沒有合眼了。
神愛與虞仹更數日未語。
這日宮中來使探望,她斜倚在繡榻上,忽然落下淚來:“女兒近來噩夢頻頻,想請些尼僧來府誦經……“指尖絞著帕子,“只是外人來此,多有不便,女兒思來想去還是鐘離家的表姊最合適不過了。“
夏本聽聞愛女不適,當即應允。
鐘離愔踏入花廳時,僧鞋踏在青磚上無聲無息。她比神愛高出半頭,灰布僧袍裹著挺拔的身姿,像柄入鞘的劍。而神愛金線刺繡的裙裾鋪滿整張坐榻,如一團燃燒的火。
“表姊,”神愛忽然甜笑,“雖說你已出家,但咱們血脈相連……”
鐘離愔的目光掠過神愛身后那扇屏風——一股松煙墨香正從縫隙中滲出,那是虞仹抄經時最愛用的。
她單手立掌,指尖不著痕跡地按了按袖中那串褪色的菩提子,聲音靜如止水:“貧尼奉旨誦經,亦為渡人。公主若夜寐難安,可隨貧尼念一段《心經》。”
冬日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虛懷院的精舍內,映出一片淺金色的暖意。
虞皎手中捧著一卷醫書,指尖輕輕摩挲著紙頁,卻久久未翻動。百翎蜷在她腿邊,尾巴懶洋洋地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蘭若輕步走入,低聲道:“貴主,剛得的消息,夏本下詔以晉王為太尉、使持節、東嵐道大行臺,嵐州及朔北諸府兵悉聽調遣。”
虞皎抬眼,眸光微動,唇角卻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哦?夏本這是要將他捧上天了。”
她翻過一頁,語氣從容,“也好,他站得越高,日后為我們所用時,才更方便。”
弦歌抱劍而立,聞言撇了撇嘴,語氣里帶著幾分不屑:“不過仗著夏本的偏愛,真當自己是什么人物了?當年若不是貴主手下留情,他早成了刀下鬼!若非貴主派人暗殺了蔡起那老賊,晉王哪來的勝仗可打?如今倒成全了他的威風!”
蘭若繼續道:“還有一事。西獫狁的達曼可汗自達阇兄弟的叛軍來降,夏本降榻相迎,封其為順義王。達曼獻上大珍珠,夏本卻道:‘珠子雖珍,朕所寶者,唯王赤心。’竟將珠子退了回去。”
虞皎指節驟然收緊,書頁被捏出一道皺痕。
西獫狁與東獫狁世代為敵,而夏本勾結的正是東獫狁。如今達曼投誠,夏本卻只虛與委蛇。
她忽然輕笑一聲:“西獫狁的順義郡王?夏本連顆珠子都不敢收,分明是怕東獫狁的大單于猜忌。”
虞皎沉吟片刻,緩緩道:“達曼此人,生性暴戾,卻是個孝子。其母乃華夏人,如今居在京都。達曼是幾個人來的?”
蘭若答:“孤身前來,未帶妻小。”
達曼可汗的妻子正是虞皎的堂妹。當年,達曼在西獫狁眾叛親離,來到虞都表示歸順,父親便將宗女嫁給達曼。
虞皎輕嘆一聲,目光微黯:“男子借妻族得勢,危難時卻棄如敝履。這般薄情,倒讓我想起……”
她的聲音漸低,眸中泛起一絲柔色,當年夏本棄子女于不顧,唯有熙載,像一棵不肯倒下的青松,固執地張開雙臂,用血肉之軀筑成最后的屏障。
窗外的梅花正落下今年的第三場雪,她望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忽然覺得生命是如此奇妙。作為醫者,她熟讀《產經》《千金方》,曾迎接過無數新生命的啼哭,卻從未有人告訴她——生產究竟是什么滋味。
沒有母親在耳邊輕語“別怕”,沒有姊妹握緊她的手說“我陪你”。那些本該圍在產床前的至親,如今散落在天涯,生死兩茫茫。
她望著自己診脈的指尖,這雙曾經從容不迫的手,此刻竟微微發顫。原來醫者也會惶惑,就像深秋的蒲公英,明明熟知風的方向,臨飛時仍要猶豫。
屋內一時靜默,唯有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弦歌察覺異樣,湊近問道:“貴主可是不適?”
虞皎搖頭,問:“愔娘這幾日如何?”
蘭若奉茶近前,低聲道:“七公主日日作踐。不但使人寸步不離地跟著,更令鐘離小姐端茶遞水。昨日國公來請安時,公主偏要當著她面……”話到此處,略頓了頓,“要國公喂她吃蜜餞。”
虞皎聞言輕笑:“黔驢技窮耳。”
蘭若道:“若非如此,公主如何能輕易就聽信了紅燕的建議,讓夏本把鐘離小姐接來?”
弦歌蹙眉道:“七公主這是想做什么呢?”
“很簡單。”虞皎執起茶盞,青瓷映著蔥指。
她緩緩豎起四根玉指:“其一,辱愔。愔娘曾是御筆欽定的皇后,如今被迫出家已是奇恥。令其執婢妾之禮,是要將國公府的顏面碾入塵泥。若見愔娘稍露凄楚,更要大作文章。”
“其二,探我。愔娘是我挑選給仹的妻子,若我相護,便是‘裝病弄權’的實證。”
茶煙裊裊中,她又屈一指:“其三,代償。傷不得我,便折磨與我相關之人。愔娘這般冰清玉潔的,正合她虐玩。”
最后一指按下時,盞中茶葉沉底:“其四,瀆神。比丘尼伺候閨閣情趣,是要打諦教的臉。若愔娘不堪受辱……”她望向墻上諦教祖師的畫像,“我這教宗也該退位了。”
弦歌氣得不行,道:“好毒的心腸!既如此,貴主為何還要讓紅燕攛掇七公主接鐘離小姐來?這樣縱然可以把鐘離小姐從鐘離家那個泥潭撈出,可焉知不是另一個深淵?”
“既入我彀中,豈容她真傷了愔娘?”忽聽得窗外雪壓竹枝的脆響,虞皎望向陰沉天色:“七公主‘清醒’太久了,是時候讓她進入冬眠了。而我,也差不多該閉關了。”
精舍外的竹林沙沙作響,明明無風,竹葉卻簌簌而落。弦歌按著腰間軟劍,目光掃過四周暗處。這位虞皇室第一高手的貼身侍衛,此刻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東側屋檐下的灰衣人突然按住胸口,他修煉的聽風辨位功夫讓他最先察覺到異常——不是聲音,而是竹葉落地的節奏突然變得整齊劃一。三十步外假山后,同伴袖中的暗器“叮”地自發相撞,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弦歌,”蘭若捧著茶盤從回廊轉來,聲音壓得極低,“貴主還沒動靜么?”
西廂房頂的監視者渾身一顫,他懷中的銅鏡突然蒙上一層水霧,鏡面浮現細密裂紋。最遠處槐樹上的黑衣人則發現,自己倚靠的樹干正在以特定頻率微微震顫。
弦歌搖頭,指了指緊閉的檀木門。就在她指尖觸及門框的剎那,精舍外圍的八名侍女同時駐足,手中物事無故震顫。她們困惑對視,卻不知這是內力場扭曲引發的微妙共振。
蘭若正要說話,忽然“咔”的一聲脆響。兩人同時低頭,看見蘭若腕間的檀木佛珠自行崩斷,烏木珠子滾落一地。
暗處四人同時變色。灰衣人袖中透骨釘自發排列成圓;假山后的監視者佩刀出鞘三寸;房頂那位耳中嗡鳴;槐樹上的黑衣人則發現,自己苦修的斂息術竟有松動跡象。
密室內,虞皎結跏趺坐。她雪白的中衣被汗水浸透,頭頂白氣氤氳,卻刻意控制在方寸之間,不讓氣息外泄。那些白氣中的金光流轉,如同被薄紗籠罩的晨星,若隱若現。
“唵——”
一聲輕叱在虞皎丹田響起,音量不大卻讓精舍外廊下的銅鈴同時一顫。四個監視者各自悶哼,修為最淺的槐樹上那位險些栽落。
精舍外,蘭若手中的茶盞“嗡”地輕顫。弦歌按住她肩膀,自己寒玉功被引動,卻見虞皎的氣息一放即收,將影響控制在最小范圍。
“退后三步。”弦歌低聲道。整片竹林無風自動,但幅度比預想中小得多——虞皎顯然在刻意收斂。
百翎全身毛發炸起,卻見那些豎起的毛發尖端都指向同一方向,仿佛被無形之力牽引。
“砰!”
精舍窗戶紙同時破裂,但碎片卻詭異地懸浮在空中,遲遲不落。蘭若的茶盤脫手,卻在落地前被氣浪輕輕托住,緩緩放在地上。
弦歌驚訝地發現,那些碎片最終排列成了蓮花圖案,而非四散飛濺。
密室內,虞皎緩緩睜眼。她眸中金光流轉,卻在瞬間隱去。鼻端白練如游龍回巢,迅速收回體內。
“貴主!”弦歌沖進密室,發現虞皎指尖的金光已經消散,只余一絲余溫。門檻處的青磚上,塵埃組成的“卍”字正在自行消散。
虞皎起身時,整座精舍恢復平靜。不是強行壓制后的死寂,而是春風化雨般的自然安寧。她踏出一步,那些磚縫裂紋竟在眾人注視下緩緩彌合。
“半月不見。”虞皎聲音溫潤,已無先前的多重共鳴。她目光掃過暗處,四個監視者同時感到一陣清風拂面,各自武器上多了個露珠般的印記,轉瞬即逝。
百翎躍上蒲團,在虞皎打坐處轉了一圈,突然前爪合十。
窗外竹葉飄入,虞皎拈葉輕吹。葉脈沾的露珠飛向蘭若眉心時,四個監視者不約而同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他們總覺得自己也該得到些什么。
弦歌眼中噙著喜淚:“貴主今日突破第八重關隘,實乃諦教百年盛事。”
她指尖微微發顫,“自祖師開宗以來,唯有兩位尊者達此境界。貴主今日……今日竟破了'坤道難成'的桎梏。”
虞皎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感受內力在體內運轉的舒暢,道:“機緣巧合罷了!”
“貴主對我還這么謙虛?一年之內突破兩道天塹,如何能用機緣來概括?”
“此次突破,恰好驗證了我的猜測。”虞皎忽然輕笑,檐角銅鈴應聲微顫。
“猜測?”
“第八重境界并非追求內力倍增,而是需將真氣淬煉至‘凝虛為實’——譬如百煉精鋼,重量未增,鋒芒卻勝過往昔十倍。”
弦歌也是一個武癡,欽佩之余,十分好奇虞皎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再突破一層境界的,畢竟諦教的境界可不是這么容易的。縱然是絕世難出的天才,千載難逢的機緣,也不是想突破就能突破的。
“我是修煉多聞改良過的容成洗髓經成功突破的,你知道這個功法的修煉條件,但我現在明明不符合。自我懷孕之后,內功修煉一直遭受阻滯。但我改練洗髓經之后卻成功了,你可知為何?”
“貴主的意思是……也是因為懷孕?”弦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虞皎的腹部,這時她才驚訝地發現,虞皎的肚子比閉關前,大了整整一圈,她現在看起來真是孕味十足。
“原先我百思不得其解,生育是氣血大虧之事,多少武功高強的女子生育后戰力暫減。先前多聞為我療傷,將部分內力存于我的氣海。”
虞皎指尖劃過茶盞,水面頓生細密漣漪。“從前我只當‘胎息通玄’是妄談。如今才知,胎兒臍帶似天地橋,將火木之氣與金水之精交融轉化,竟在任脈中結出一顆‘混沌真種’——此物非陰非陽,卻可調和諸氣。”
“大郎的內力雖與貴主的相生,卻并不相融啊!貴主借用之后,一直存于氣海,還是會有爆體的風險啊!”弦歌蹙眉。
“是的。多聞的內力只是‘外緣’,最后還是要煉化歸空。我以易筋經為爐,胎兒為引,將多聞的金水真氣煅燒成‘菩提金液’——看似排出雜質,實則抽其鋒銳之意,補我木火之柔。”
弦歌見蘭若一臉懵然的模樣,解釋道:“貴主此番閉關,便如鑄劍師鍛鐵。貴主是以佛火為爐,將外來金水真氣煉作淬劍之砂——砂去而劍成,自此木火真氣再無雜質,如琉璃映日,灼灼生輝。待到功成,看似內力未增,實則如百煉神兵,一劍出鞘,可斷十劍凡鐵。”
蘭若怔然:“那……貴主如今算是‘人劍合一’了?”
虞皎輕笑:“是‘人即菩提,劍即空’。”
虞皎問:“我閉關的時日,府里可還太平?”
蘭若道:“貴主的藥真是絕,那七公主這半個月白天都在昏睡,都快趕上百翎了。”
虞皎又問:“公主和仹近來如何?”
蘭若答:“國公居然哄著公主進食了。”
弦歌道:“她何時開始絕食了?”
“病不由己罷了,她還會割腕呢。”虞皎微笑,“仹是怎么做的?”
蘭若道:“七公主要郎君日日陪著她,郎君就在她面前抄經,故意抄錯經文。那七公主見了,就搶筆糾正,說這一捺要如刀裁帛——你連筆都握不穩嗎?郎君便說微笑,要需公主教我。”
弦歌聽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看不出來,郎君這么茶……七公主也吃這一套啊?”
虞皎微笑:“普通人自然不行,可是美男如此,誰頂得住呢?”
“我還沒說完呢,弦歌你別打岔!”蘭若微笑續道,“七公主奪過筆狠狠補上一捺,那筆尖卻因用力過猛劈了叉。郎君輕笑,原來公主的腕力也需調養。然后推過一碗溫熱的茯苓粥,要公主跟他比賽誰前喝完。夜里紅燕發現公主偷偷將金瘡藥放在郎君經案上。”
弦歌連連咂舌:“真是受不了了!郎君受傷了?”
蘭若道:“從前七公主撕爛了郎君的手腕。”
“真是殘暴……”弦歌無語,“郎君如何對公主這般好了?給鐘離小姐瞧見了,不是戳心窩嗎?”
蘭若道:“豈止啊?郎君對鐘離小姐還真是不聞不問,目不斜視!”
虞皎淡淡道:“若七公主在紀國府出了什么事,夏本不就有理由對仹下手了么?”
弦歌開始陰謀論:“難道當初把這個病秧子嫁給紀國公,就是不安好心?”
“誰知道呢?至于愔娘……公主昏睡,自然不會再去折磨她,她又如何知曉?況且你忘了,現在公主將管家之事交給了棲筠,愔娘協助棲筠打理呢,哪有這個閑情管他二人你儂我儂的?”
弦歌道:“這都是貴主算計好的吧?”
虞皎一笑,未置可否:“夏縝呢?”
蘭若道:“夏縝離京后,我們便放了話出去,夏本果然中計,反悔要召回夏縝,逼反了夏縝。夏縝率部襲破鄰近的芳塞縣,掠奪畜產向南進入玄耳山,前往鈞陶投奔舊將。”
虞皎問:“當地的守將還是康震山么?”
“是他。夏四娘的部下。”弦歌笑道,“夏本得到消息,氣得胡子都歪了!暗示鐘離均和行謐與夏縝勾結的證據也傳到夏本面前了!”
蘭若道:“康震山已經派人去攔截夏縝了。”
虞皎抬頭望著天空,道:“臨近年關,希望夏縝能活過今年吧……”
雪粒子簌簌地撲在窗紙上,國公府的紅燈籠在寒風里搖晃,映得廊下積雪一片血色。
神愛歪在病榻上,錦被半掀,露出瘦削的肩骨。她忽然攥住虞仹的衣袖,指甲隔著衣服掐進他皮肉:“我要回家。”聲音嘶啞,像鈍刀刮過粗陶。
虞仹將藥碗擱在案上,碗底與檀木相觸,輕輕一聲“嗒”,竟與遠處鐘離愔誦經時的木魚聲微妙重合。
他溫聲道:“這里便是公主的家。”
“不是……”神愛身上散發著濃郁的酒氣,她嗚咽,“我要回有爹娘的家!有阿娘給我梳頭,有五兄偷塞酥糖的家!”
虞仹凝視著神愛,他總說“眾生皆苦,執念為障”。而眼前這個死死攥著他衣袖的少女,又何嘗不是被困在自己編織的繭中?
她抓住虞仹的衣領,將虞仹扯到榻上,問:“你為何不讓我回家?你想把我困在這里,和鐘離愔一起治死我,我死了,你就可以和她破鏡重圓了,對不對?”她不待虞仹回答,就抽出虞仹手中的經書,撕得粉碎:“我這就進宮告訴父皇,我要休了你!”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爆竹聲。神愛應激般捂住耳朵蜷縮,等回過神時,發現自己竟死死攥著虞仹的袖角。更糟的是……虞仹正在用當年母親哄她的節奏,輕拍她后背。
“你去吃年夜飯吧……我頭暈,讓我睡會。”神愛道。
一桌年菜冷透。棲筠夾起一片胭脂鵝脯,又放下。她六歲的面孔在燭火里顯出不合年紀的冷寂,對著虞仹甜甜地笑:“兄長不動筷么?”
“吃!”虞仹露出和煦的笑。
棲筠戳了戳胭脂鵝脯,忽然仰頭:“兄長,愔姊姊的年夜飯也是冷的么?”
虞仹盛粥的手一頓,米湯在碗沿蕩出一圈漣漪。“僧侶過午不食。”他輕聲道,卻將一碟蜜漬山藥推向棲筠,“你若心疼,明日送些新蒸的茯苓糕去。”
棲筠眨眨眼:“可姊姊不愛甜食呀。”
燭火“噼啪”一聲,虞仹垂眸笑了笑:“所以是咸茯苓糕。你姊姊愛的。”
雪光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烙出菱形的影。
虛懷院內,虞皎主仆三人亦在一起用年夜飯。
銅鍋里的湯底咕嘟咕嘟冒著泡,白霧裊裊上升,模糊了窗上的冰花。羊肉片在滾湯里翻了個身,由紅轉白,浮浮沉沉。百翎蹲在虞皎腳邊,尾巴尖兒一勾一勾,盯著那片剛涮好的羊肉。
虛懷院內,虞皎主仆三人亦在一起用年夜飯。
銅鍋里的湯底咕嘟咕嘟冒著泡,白霧裊裊上升,模糊了窗上的冰花。羊肉片在滾湯里翻了個身,由紅轉白,浮浮沉沉。百翎蹲在虞皎腳邊,尾巴尖兒一勾一勾,盯著那片剛涮好的羊肉。
虞皎解開領口一粒盤扣,孕期的身子受不得燥熱。她夾了片薄如蟬翼的鯉魚,在百翎眼前晃了晃:“急什么?”百翎“喵”了一聲,前爪扒上她膝蓋。
弦歌嘴里塞著羊肉,含混不清地問:“貴主怎的備了四份?”
她指了指食盒——五辛盤青翠欲滴,烤羊腿油光發亮,醋芹酸香撲鼻,馎饦泡在黍米粥里,飴糖和蜜餞用紅紙襯著,活像年畫上的吉祥果子。
虞皎將魚肉喂給百翎,指尖沾了點醬汁:“咽下這一口,給外面的天樞衛送去。大過年的,都不容易。”
“貴主忒好心!”弦歌鼓著腮幫子,“大郎難道短了他們賞錢?”
虞皎戳了戳弦歌鼓鼓的臉,微笑道:“聽話,給你留著羊腿。”
弦歌一抹嘴,披上斗篷就竄了出去。不多時,外頭傳來她爽朗的笑聲:“貴主沒瞧見!那幾個呆雁從藏身處鉆出來,活像見了鬼!”她蹦進門,得意洋洋,“原來咱們早知道了!”
虞皎抿唇一笑:“你怎么喊人家的?”
弦歌睫毛上還沾著雪粒:“我就喊了聲‘東墻第三棵老梅樹后的兄臺’,那暗衛差點從樹上栽下來!”
蘭若舀了碗熱粥遞給虞皎,目光卻落在她隆起的腹部:“貴主當真不請穩婆?”
“是啊,”弦歌啃著胡餅,含混道,“若貴主疼暈過去,我倆可抓瞎了。大郎他……”
“慌什么?”虞皎攪了攪粥,“我第一次接生時,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兒玩泥巴呢!”
百翎忽然“喵”地跳上食案,爪子按住了最后一片羊肉。
三人笑作一團,暖黃的燈火將影子投在窗紙上,恍惚間竟似多了個人影。檐下的冰溜子“咔嚓”斷了半截,在雪地里戳出個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