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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流產

  • 惜馀春
  • 明恕
  • 4714字
  • 2025-03-30 20:05:48

暮色漫過紀國公府的飛檐,將西窗映成暗紅色。

神愛正對鏡理妝,忽聽門外侍女輕報:“郎君來了?!?

虞仹身著素色圓領袍踏入內室,衣料是上好的細麻。

按“喪不貳事”之制,他退位前已以天子身份行二十七日喪,禮數早已周全。然私下仍堅持著二十七月的古禮,連茶盞都換成素瓷。

“郎君近日氣色倒好?!鄙駩蹐唐瘀探饓卣宀瑁瑺钊魺o意道:“今早管事嬤嬤說,虛懷院里要了雙份酸杏脯……”

神愛忽然壓低嗓音:“有件事……下人們都在傳,我思來想去……”她故意頓了頓,“說師父她……似乎有了身孕?!?

青瓷茶盞在虞仹手中微頓。他望向祠堂方向——那里供奉著大虞列祖神位。雖經改朝換代,前朝七廟已廢,但這座家廟仍按諸侯五廟之制保留著。

神愛見他沉默,輕聲道:“我原不信這些閑話。只是……”她故意停頓,“聽聞朝廷近日又下詔,令僧尼必須致哀守孝呢?!?

神愛知道,在諦法與世俗禮法的夾縫間,僧尼是否需守喪,始終懸而未決。而虞仹是站在禮法這一邊的,他曾說,即便是僧人,也不該棄絕人倫。

虞仹指尖在盞沿摩挲。

他對虞皎,早有不滿。

他記得幼時,虞皎與祖父爭執。為何而爭?他不甚明了。只記得那段日子,熙載辭了官,祖父的眉頭終日緊鎖。可即便如此,南巡前,祖父還是將京都權柄交予虞皎,連暗衛也留了幾分給她。

這份偏愛,像未化的雪,積在虞仹心頭。

后來夏本進京,虞皎與之合作,終致大權旁落。虞仹雖性子淡泊,卻難免失望。更可嘆的是,她連守孝都未能做到。

如今想到她大腹便便的模樣,他竟無端煩躁起來。

“嬤嬤們慣會捕風捉影?!庇輥曇羝届o,“師父尚在孝期?!?

神愛觀察到他整理衣袖時,拇指在暗紋處反復摩挲了三下。這細微動作,比她預想的還要令人欣喜。

神愛暗自得意。她太清楚虞仹對虞皎的不滿,即便她真對虞皎下手,虞仹也只會默許這“保全顏面”之舉。

冬日的陽光透過云母窗紗,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國公府的地龍燒得正好,暖閣內彌漫著淡淡的藥香。

虞皎站在東都地圖前,指尖沿著大河走向緩緩移動:“夏本對東都起了殺心,倒是給我們送了把好刀?!?

蘭若會意:“貴主是指夏縝?此人原是東都的光祿卿,因與東都權臣安延勢同水火才投誠的?!?

“正是?!庇蒺ㄖ讣庠跂|都位置重重一點,“夏縝舊部多在東都,與權臣安延仇深似海。只要他主動請戰……”

弦歌保持著標準軍姿,聞言接道:“夏本必會順水推舟?!?

蘭若翻開密報:“前日大朝會,夏縝以光祿卿身份進獻御膳時,指甲都掐進了掌心。他曾經的副將連夜進言——”

虞皎接過字條,眉梢微挑:“'天下事盡在掌握'?好大的口氣。”

蘭若繼續道:降將已上疏請戰,說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夏本不僅準奏,還...”

弦歌忍不住插話:“還演了出君臣相得的戲碼?”

蘭若點頭:“特命夏縝與昔日舊部同登御榻,三人共飲一盞酒,說什么'大丈夫一諾千金'。”

虞皎忽然轉身:“讓東都的暗樁動起來?!彼讣廨p點圖上某處,“糧道布防,我要細到每處崗哨?!?

她指尖輕叩地圖:“特別是此處——夏縝第一個要斷的就是這。待他們離京……”尾音沒入窗外的風雪聲中。

精舍外忽然傳來“?!钡囊宦暻屙憽菃栍嶍唷H羰禽p敲一聲,便是示意“有物品送達”。

蘭若挑簾出去,回來時捧著個黑漆托盤。上頭擺著個素面銀缽,缽身鏨著細密的蓮花紋,盞托做成菩提葉形狀,樸素中透著禪意。

蘭若道:“貴主,這是紀國公送來的伊蒲饌?!?

伊蒲饌是當時對素齋的雅稱。

弦歌打開蓋子,只見湯色清亮如琥珀,松茸、竹蓀等山珍在其中沉浮,幾片嫩黃的銀杏葉點綴其間,騰起的熱氣里帶著菌菇特有的醇香。

弦歌抽出銀簪,先試湯面浮油,又探入盅底輕攪。見簪色始終瑩白,才舀起一勺對著光細看:“倒是干凈?!?

“郎君孝心可嘉。”蘭若將銀缽擺在案幾上,“有什么好的總惦記著貴主?!?

虞皎垂眸,見湯面映著自己微微晃動的倒影。一縷菌香鉆入鼻尖,她唇角微揚。

暮色如血,神愛赤足踏過書房門檻時,佛前長明燈猛地晃了晃。

虞仹正盤坐在蒲團上誦經,素麻衣領間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后頸。

神愛盯著那截肌膚,忽然覺得口干舌燥——就像今日看著那碗墮胎藥送進虞皎院落時一樣。

“郎君。”她甜膩地喚著,手指已經扯開自己的束腰。金線刺繡的裙帶蛇一般滑落在地,驚起一縷塵埃。

虞仹的念珠停了。他不必回頭也知道發生了什么——檀香里混進了龍涎香的味道,那是太醫為神愛調制的安神香,此刻卻成了催情劑。

“這是禪房?!彼曇粢琅f平靜,卻第一次帶著警告。

神愛突然大笑,金簪隨著發髻散落叮當作響。她一腳踢開《金剛經》,經卷滾到墻角,驚飛了窗外棲息的寒鴉。

“禪房?”她跨坐上虞仹的腿,指甲掐進他肩膀,“你那個好姑姑的孽種,此刻正在她肚子里化成血水呢!”

虞仹終于睜開眼。神愛在他瞳孔里看見自己——鬢發散亂,眼角緋紅,像尊被香火熏瘋的妖神。這認知讓她更加興奮,竟低頭去咬他喉結。

“你知道我方才看見什么?”她喘息著撕開虞仹的衣襟,“棲筠在梅林練劍——那起手式,分明是虞皎教她的!”

虞仹突然捏住她手腕。素來溫潤的眸子竟顯出怒意,可惜神愛已經看不見了。她沉浸在顱內炸開的絢爛里,仿佛看見虞皎身下涌出的鮮血,看見虞仹終于完全屬于自己……

“郎君……郎君……”她癡笑著去解他腰帶,卻摸到一串冰涼的佛珠。十八顆檀木珠子突然繃斷,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像一場遲來的因果。

虞仹的腕骨在神愛掌中發出不堪重負的脆響。他本可輕易震開這瘋婦——第七重“推山掌”就藏在袖中,卻在最后關頭化成了青筋暴起又緩緩松開的五指。

“你不敢傷我……”神愛喘息著咬破他肩頭,血腥味刺激得瞳孔放大,“就像你不敢拒絕她任何要求……”

經案被撞翻的剎那,《楞嚴經》正翻到“淫心不除,塵不可出”那頁。燭淚滴在“除”字上,將經文燙出一個黑洞。

纖云推開書房門時,龍涎香混著血腥味撲面而來。經卷散落一地,打翻的硯臺在《金剛經》上潑出猙獰墨痕。蒲團邊扔著神愛的金絲肚兜,上面還纏著幾段斷裂的佛珠。

晨光透過窗欞,照見交疊的兩個人影。虞仹素白的中衣被撕開大半,露出肩頭滲血的牙??;神愛蜷在他懷里,發間金釵歪斜,臉上還帶著饜足的潮紅。

“郎君……”纖云聲音發顫,黑漆托盤上的錦緞微微抖動。

虞仹倏然睜眼。他輕輕抽回被壓麻的手臂,動作謹慎得像在拆解火藥引線。神愛咕噥著往熱源處蹭了蹭,指甲在他胸膛抓出幾道紅痕。

“放下吧。”虞仹聲音沙啞。他望向托盤時,長睫在眼下投出青灰的影。

纖云剛退出三步,神愛突然驚醒。她幾乎是彈坐起來,錦被滑落露出滿身淤青:“什么東西?”

“虛懷院今早送出的……”纖云頭垂得更低了。

神愛一把掀開錦緞。胎衣泡在血水里,隱約可見蜷縮的四肢。她突然大笑,染著蔻丹的指甲戳向那團血肉:“什么圣子,不過是個……”

笑聲戛然而止。胎衣突然蠕動起來,竟變成個渾身是血的嬰兒!小手猛地抓住神愛食指,咧開的嘴里長出虞皎的牙齒——

“滾開!”神愛尖叫著甩手,卻見滿室都是飄蕩的血霧。血泊里浮出她五哥腐爛的臉:“妹妹……你殺錯人了……你怎么能殺無辜的嬰孩?你是劊子手!”

虞仹靜靜看著神愛在榻上翻滾哭嚎。他攏好衣襟,指尖在觸到腹部抓痕時頓了頓——那里還留著神愛昨夜癲狂時劃出的血痕。

“請太醫。”他彎腰拾起被踹落的《孝經》,忽然發現封皮上沾著一點暗紅。是昨夜神愛咬破他肩膀時濺上的血,正巧污了“孝”字的最后一筆。

纖云慌忙去扶昏厥的神愛,卻聽見虞仹極輕地嘆了一聲。那嘆息不像憤怒,倒像高僧超度枉死嬰靈時的悲憫。

精舍內,沉水香氤氳繚繞。

虞皎斜倚在青玉枕上,窗外一彎冷月恰映著她微隆的腹部。案幾上擺著個精巧的皮影人偶,細看竟是個蜷縮的嬰孩形狀,關節處綴著暗紅絲線,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光。

弦歌端著茶盞進來,見這情形,不由抿嘴一笑:“可憐紀國公往日里也是君臨天下的人物,如今倒叫妻子折騰得滿身掛彩。這哪里是什么春宵帳暖,分明是上刑場呢!”

虞皎指尖輕挑,那皮影嬰孩便跟著動了動:“七公主尚在病中,這般還算收斂的。你是沒見過那些個躁癥發作的,青天白日就連袂薦枕……”話到此處,忽而止住,只搖頭輕笑。

弦歌湊近案幾,盯著那皮影瞧了半晌:“還是貴主慧眼如炬,一眼識破那碗毒湯,反將計就計……只是這死胎模子,莫不是咱們的病人……”

“你可見過真死胎?”虞皎忽問。

弦歌連連擺手,面如土色。

“正是這個理?!庇蒺ㄖ讣庖还?,皮影便蜷作一團:“既無人見過,便是拿皮影扎個形似,也足以亂真。”

弦歌低嗓子:“方才命人端出去的血水,院里人都嚇得不輕。那些暗處的天樞衛……雖說按貴主吩咐,只道是貴主嘔血病重??伤麄兯貋砟軕{氣息斷人虛實......”

“不必裝了。”虞皎忽然氣息一斂,竟恢復如常。

見弦歌瞪圓了眼,她淡淡道:“他們未必就是敵人。是夏本的人,還是多聞的人,一試便知。”

蘭若悄步進來,手里捧著個鎏金手爐:“七公主昏死過去了,聽說昏迷前見著鬼了?!?

“可見是虧心事做多了!”弦歌拍手道。

蘭若搖頭:“哪里是報應?是貴主讓紅燕在她枕中下了致幻的藥散。按著主子的方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虞皎取過銀剪,慢條斯理地修剪皮影上多余的紅線:“前日她在院外鬧騰,宮里派太醫診脈,我不過略看了脈案......”

她指尖輕叩案幾,“這些小姑娘,整日喊打喊殺,執念太深。我不過助她一臂之力,讓她看清執念的可怖。”

弦歌咂舌:“貴主也太心慈。若是我,定要下重藥讓她在幻境里......”

“我是醫者,不會為難一個可憐的病人?!庇蒺魯嘧詈笠桓t線,忽將皮影擲入香爐?;鹈纭稗Z”地竄起,映得她眉眼如畫:“但我也非菩薩。七公主三番兩次要害取母子性命,豈能輕饒?”

她眸中寒光一閃:“這才剛剛開始呢?!?

余音沒入噼啪作響的火焰中。

窗欞上的冰花在晨光中折射出細碎的冷光,檐角垂下的冰凌如利劍般指向青石階。

暖閣內的炭盆早已熄滅,只剩一層薄灰覆在銀骨炭上。

神愛從夢魘中驚醒,錦被下的身軀猛地一顫。銅鏡中映出她憔悴的面容——眼下青黑如暈開的墨跡,嘴唇干裂滲血,鬢發散亂地粘在汗濕的額前。

她試圖撐起身子,卻發現連抬手都費力,只能任由紅燕將藥匙抵到唇邊。

“那日的……”藥汁滑過喉嚨,灼出嘶啞的聲音,“……如何處置的?”

紅燕手中的瓷匙輕顫:“郎君已命人妥善安葬,還親誦往生經文超度?!鄙灶D,又道:“郎君摘了冠纓,負劍跪于祠堂請罪,至今未起……”

神愛聞言默然。

紅燕猶豫再三,終是開口道:“虛懷院那邊倒是安靜,只是……奴婢聽纖云說起一事,恐公主聽了動怒……”

“說!”神愛冷冷道。

“貴妃身邊的孔女使……”紅燕壓低聲音,“原是伺候過郎君的。”

神愛聞言,指尖不覺掐進錦被。那孔女使生得貌美,更兼言談爽利不讓須眉,處事周全尤勝老成,素來為柏貴妃所喜,常贊其“女中蕭何”。

紅燕跪在腳踏上:“她們議論……說萇皇后指給郎君的兩個通房,孔女使和宋氏,當初都不愿跟著郎君離宮?!?

她偷瞄主子一眼,“一個貪圖富貴留在宮中,如今倒成了圣人的嬪妃;另一個裝清高當女官,整日往柏貴妃跟前湊……”

神愛突然冷笑。什么“女中蕭何”,不過是戀棧宮闈的賤婢!還有宋氏,寧可給自己的老父親當玩物也不愿……

“還有何話?”神愛的聲音已帶寒意。

紅燕戰戰兢兢道:“郎君離宮時……將題了字的折扇賜予了孔女使……”

“此話從何聽來?“神愛驟然厲聲。

“是……是虛懷院那幾個從宮里帶來的丫頭……”紅燕伏地,“她們議論郎君究竟更喜歡孔女使,還是鐘離小姐……”

“啪”的一聲,藥碗應聲而碎。鐘離愔——那道明黃詔書上朱筆欽點的皇后!雖然后來……

正說話間,忽報紀國公到。虞仹進來時,帶進一股寒氣。他肩頭落雪未拂,先拾起地上碎瓷,素麻衣袖沾了藥漬。

神愛斜倚繡枕,冷笑道:“聽聞郎君去負荊請罪了?只不知人家領不領這個情呢?”

“原不求人領情。”虞仹淡淡道,“公主既在病中,這些事自當由我一力應之?!?

“你覺得我有罪?”神愛突然尖笑,“我是在保全你們虞家的臉面!難道要等那孽種……”

“公主慎言?!庇輥蝗惶а?,目光靜得像古井,“莫造口業。”

“滾!”神愛抓起枕畔的鎏金剪擲過去,“你也配給我臉色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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