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皎與熙載談罷,心中塊壘盡消,竟得一夜安眠。這段時日以來,她從未睡得這樣踏實。
在下達暗殺令之后,她才尋回一絲往昔的感覺,那或許才是真正的她吧?
未料,在回國公府前,虞皎竟還能再見仲挺一面。
弦歌在屋內忙碌地收拾行囊,虞皎則倚窗而立,目光流連于屋后的草木之間,心中默念:此番離去,不知何時再與你們相見。
“昀?”一聲輕喚。
虞皎回首,透過窗紗,見仲挺身后還隨一男子,低垂著頭,背負藥箱,似是大夫。大夫身旁,站著玫瑾的侍女。
虞皎尚未開口,仲挺已大步上前,一把將她擁入懷中:“你這沒良心的!僅以一紙書信告我平安,叫我如何不憂?自己倒在這繁華地逍遙快活!”
聽出仲挺語中哽咽,虞皎輕拍其背,笑道:“你是大哥,怎的還哭上了?”
仲挺啐道:“什么大哥!從始至終我都被蒙在鼓里,你們眼中哪里還有我?我要再不來,就只能殺進國公府了!”
弦歌在一旁也被這一幕感動了,端上熱茶來。
仲挺扶虞皎落座,自己也坐下。
仲挺道:“棲筠嘴上不說,心里總是掛念你。我未敢告她你已大好。如今你既無恙,棲筠還是交還給你吧。虞仲兩家的孩子,以后不會差的。你若擔心,讓她時常來仲家小住便是。”
虞皎頷首道:“七公主將至,棲筠的確該回來了。”
仲挺道:“虞夏原是一家,眼下虞氏也是最尊貴的家族之一,一門兩國公,數位郡公,將來王妃、駙馬更是不計其數。泗國公的侄孫女初彤,與魏王介祉的婚禮,將與七公主的婚禮同日舉行。”
是啊,朝代更迭,如今的魏王已非虞皎次兄虞昉,而是夏本第四子介祉。魏王妃亦非仲挺之姐,而是虞皎族侄初彤。
虞皎冷笑道:“泗王房亦得國公之位,圣人此舉,意在扶持宗室,打壓帝脈,分化虞氏。”
仲挺道:“虞室帝脈有你坐鎮,何愁衰敗?”
虞皎失笑,目光投向窗外,遠處的天邊云卷云舒,仿佛映照著她此刻的心緒。
她輕聲道:“子期,你太看得起我了。個人在大勢面前,猶如八月十五的大潮前的一葉扁舟,任憑風浪如何洶涌,終究無力抗衡。潮起潮落,皆是天意,渺小如我,又能如何?”
她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自嘲,又似有幾分無奈。
仲挺聞言,眉頭微皺,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見仲挺踟躕不語,虞皎問:“怎么了?”
仲挺道:“提及紀國公,便讓我想起鐘離愔……”
虞皎問:“那丫頭如今怎樣了?”
仲挺的聲音低沉,帶著幾分壓抑的怒意:“鐘離順一死,她的幾個叔叔便迫不及待地奪了她的管家權,將她趕到廟里去。鐘離均本想接她回府,可鐘離愔自請為鐘離順守靈,不肯回去。”
虞皎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這其中……有何隱情?”
仲挺沉默片刻,似在斟酌言辭,終是開口道:“那件事……是鐘離均所為。”
虞皎聞言,神色一凜,目光銳利地看向仲挺:“你可有證據?”
仲挺嘆了口氣,低聲道:“是鐘離愔親口告訴我的。或許……是因為我是仹的舅舅,她才肯對我說這些。”
虞皎輕笑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譏誚:“這話沒頭沒尾的,你連我都要瞞嗎?”
仲挺抬眼看向虞皎,嘴角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無奈:“你瞞我的事,難道還少嗎?”
虞皎與他對視片刻,目光如刀,直刺他心底:“你不說,我也知道鐘離愔的事與你脫不了干系。否則,你一個外男,為何特意跑去找她?”
武家私下勾連,拉幫結派,背后捅刀的事,她豈會不知?只是她一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虞皎的話如一根針,直戳仲挺的心事。他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去見鐘離愔的情景——
鐘離順的墓前,寒風凜冽。鐘離愔一身素縞,從旁邊的小木屋中緩步走出,面容蒼白如紙,卻依舊挺直脊背,神情平靜。
仲挺隨她一同祭拜完畢,寒暄幾句后,卻是欲言又止,神色躊躇。
鐘離愔身邊只跟著幾個婆子。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們退下,只留下奶娘遠遠地站在一旁。
她抬眸看向仲挺,語氣淡然:“既然來了,將軍有話不妨直說。”
仲挺張了張口,卻終究沒有說出一個字。
鐘離愔見狀,輕輕一笑,眼中帶著幾分了然:“是將軍讓人對我下手的嗎?”
仲挺一愣,急忙否認:“不是……”
鐘離愔直視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堅定:“來這里的人,看我的眼神有憐憫、有嘲笑,只有將軍是愧疚。我素知仲將軍為人正直,又是紀國公的舅舅,若是知道什么隱情,有迫不得已之處,一定會說出來的吧?”
她的聲音平靜,卻字字如刀,直刺仲挺的心。
仲挺終于鼓起勇氣,低聲問道:“是鐘離均所為嗎?”
鐘離愔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垂下眼簾,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意。
仲挺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回到冰碧館。他對虞皎沉聲道:“我們只是不希望鐘離家再出一位皇后,卻沒想到鐘離均如此禽獸不如!鐘離愔如今還能以守孝為由,暫居在外。可一年之后,她便必須回家,屆時豈不是落入鐘離均的掌中?鐘離均如今已是工部尚書,權勢滔天,在鐘離家說一不二,誰又能護得住她?”
虞皎輕嗤一聲,唇角微揚,眼中帶著幾分譏諷:“你們這些人啊,不管多少歲,心里裝的都是十八歲的姑娘,連人倫都不顧了!不過,算你還有點良心。如今,你打算怎么辦?”
仲挺神色凝重,低聲道:“鐘離愔如今毫無打算,只說大不了玉石俱焚。可依我看來,論武功,她未必是鐘離均的對手。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小姑娘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所以,你的方案是?”虞皎挑眉,語氣中帶著幾分審視。
仲挺沉吟片刻,道:“等孝期過了,讓仹娶她進門吧。我去找多聞商議,你也拿個主意,如何?”
“這就是你的方案?”虞皎蹙眉,語氣中滿是嫌棄。
仲挺見她神色不悅,急忙解釋道:“七公主必然不肯,所以我才要找多聞商議啊!你這是什么表情?”
虞皎扶額,無奈道:“你還嫌事情不夠亂嗎?鐘離均如今炙手可熱,豈會輕易同意?若他在夏本面前上眼藥,仹也會跟著遭殃!就算一年之后鐘離均喜新厭舊,鐘離愔真的進了國公府,一妻一妾的局面最是不穩——更何況,鐘離愔原才是仹的妻子——到時候,國公府豈不是天天雞飛狗跳?”
仲挺聞言,如夢初醒,知道自己病急亂投醫,語氣中帶著幾分懊惱:“那依你說,該如何是好?”
虞皎神色淡然,語氣卻不容置疑:“你別再添亂了。鐘離愔的事,交給我吧。待會兒我寫一封信,你幫我帶去靖善寺,自會有人護她周全。至于國公府,你少提鐘離愔,便是幫我了。”
仲挺點點頭,鄭重道:“好!”
頓了頓,他又道:“昀,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請個大夫給你看看吧。”
他的聲音有些遲疑,目光閃爍,似在斟酌措辭。見虞皎抬眼看他,仲挺輕咳一聲,低聲道:“你與多聞……畢竟……我雖不知你們之間如何,但若有萬一……還是早些知曉為好。”
他的話說得隱晦,卻意有所指。虞皎何等聰慧,立刻明白他話中深意——他是擔心她懷了熙載的孩子。
虞皎抬眼凝視他,目光如炬:“是多聞讓你來的嗎?”
仲挺輕輕一嗤,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嘲:“一個沒做過爹的人,哪懂得這些?是我自作主張……”他閉上眼,片刻后又睜開,眼中帶著幾分懇切,“有我姊姊的先例在……請你原諒我。”
虞皎微微頷首,語氣平靜:“希望你找的是個良醫。”
仲挺見虞皎默許,便轉身朝門外招了招手。
那大夫原本候在屋外,此時才被喚進來。他背著藥箱,步履輕緩,走到簾子外站定,低頭打開藥箱,取出診脈用的軟墊,動作嫻熟而恭敬。
虞皎坐在簾內,目光透過窗紗,恰好與站在院中的玫瑾侍女對上。那侍女微微頷首,眼神中帶著幾分安撫,似在示意她安心。虞皎神色淡然,心中卻微微一暖。
大夫將軟墊放好,隔著簾子恭敬道:“姑娘,請將手腕放于墊上,容在下診脈。”
虞皎依言伸手,手腕輕輕擱在軟墊上。大夫凝神片刻,恭敬道:“這位姑娘重傷初愈,尚有些虛弱,但并無大礙。在下可開一藥方,為姑娘調理,助她早日痊愈。”
虞皎淡淡道:“不必開了。”
仲挺有些理虧,低聲勸道:“等你回去,什么都不方便。不如就在這里開了藥方,抓了藥帶回去。”
虞皎點點頭。
分別時,仲挺依依不舍,眼中竟落下淚來。
虞皎哭笑不得,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
仲挺含淚道:“你閉關,跟‘再也見不到’也沒什么分別!不能遞東西,也不能通信!你倒是快些突破,宣布出關!別管什么廟堂上的事了,假死也好,一定要好好活著!”
虞皎無奈搖頭,語氣中帶著幾分調侃:“顛三倒四的!你自己聽聽,你說的像話嗎?”
虞皎回到國公府時,天色已近黃昏。弦歌忙前忙后地安頓行李,一邊整理一邊問道:“貴主,這藥還吃不吃?”
虞皎隨手打開藥包,指尖撥弄著里面的藥材,見其中夾雜著幾味熟地黃、當歸、白芍,皆是溫補調理的藥材。
她唇角微揚,淡淡道:“這大夫倒還有些水平。煎來喝吧,別浪費了。”
弦歌應聲而去,虞皎則倚在窗邊,目光掃過府中的一草一木。按照虞朝的風俗,像虞仹姑侄這般情形,理應由她當家。然而她早已宣布閉關,虞仹又未娶妻,府中事務便一直交由蘭若打理。
不多時,蘭若輕步走來,恭敬請示:“貴主,七公主即將入府,這管家權……是否要交給她?”
虞皎神色淡然,語氣平靜:“給她吧。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傷了和氣。國公府有了主母,咱們也省得操心。況且,這府中遍布朝廷的眼線,少做少錯,免得惹人猜疑。”
蘭若點頭稱是,退了下去。
時光如流水,轉眼便到了大婚之日。國公府內外張燈結彩,紅綢高掛,喜氣洋洋。清晨的陽光灑在屋檐上,映得琉璃瓦熠熠生輝。府中的仆從們忙得腳不沾地,賓客絡繹不絕,笑語喧嘩聲不絕于耳。
虞皎站在廊下,遠遠望著府門外的熱鬧景象,神色平靜,眸中卻隱隱透出一絲復雜。她輕嘆一聲,轉身回了內院,仿佛外界的喧囂與她無關。
燭火搖曳,神愛端坐在鋪著青金色錦緞的喜床上,手中捧著一碗溫熱的坐胎藥。這是夏本特意命人準備的,說是要她盡快為紀國公府誕下子嗣。
可她偏不想如父皇的愿。
“啪——”
藥碗脫手而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神愛看著那碗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就是要讓父皇知道,她不是任人擺布的棋子。
一道青色身影閃過,藥碗穩穩落入那人手中。虞仹一襲青金色婚服,襯得他愈發清俊如玉。他眉眼如畫,眼尾那顆淚痣在燭光下若隱若現,與五兄的一模一樣。
神愛愣住了。
這個接碗的動作,與五兄當年接箭救她時如出一轍。就連他握碗的姿勢,也與五兄教她寫字時一般溫柔細致。燭光晃動間,她仿佛看到了五兄的影子。
“公主這是何意?”虞仹輕聲問道,聲音溫潤如玉。
神愛卻已經分不清現實與幻覺。在她眼中,虞仹的臉與五兄的重疊在一起。她想起那個雨夜,五兄為她擋箭時的樣子。那時的五兄,也是這樣接住了她摔出的藥碗。
“我要你心甘情愿給我個孩子!”神愛突然說道,聲音里帶著幾分癲狂。她撕碎手中的婚書,紙屑紛紛揚揚落下,“不是因為我父皇的命令,而是因為你愿意。”
虞仹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他放下藥碗,輕輕握住神愛的手:“公主醉了。”
“我沒醉!”神愛猛地抽回手,“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虞仹,“你是虞皎的侄子,是她的軟肋。我要你,就是要她痛苦。”
燭光下,虞仹的容顏愈發俊美。他眼尾的淚痣在燭光下若隱若現,與五兄的一模一樣。神愛看著這張臉,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
她想起那個噩耗傳來的清晨,侍女戰戰兢兢地告訴她,五兄被虞皎押赴鬧市斬首示眾。她連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只聽說五兄至死都挺直脊梁,不曾向虞皎低頭。
“不必說了。”神愛突然笑了,那笑容帶著幾分瘋狂,“今晚,你就好好服侍本公主吧。”
虞仹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震驚。他沒想到,一個未經人事的小姑娘,竟能如此直白地說出這樣的話。
就在這時,神愛養的那條大狗從門外竄了進來,徑直撲向虞仹。虞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卻被神愛一把拉住。
“別怕,”神愛輕笑,“它只是聞到了你身上的味道。”她蹲下身,撫摸著大狗的頭,“去吧,守著門,別讓任何人進來。”
大狗聽話地走到門口,趴了下來,一雙眼睛卻始終盯著虞仹。
虞仹看著這一幕,心中愈發震驚。他沒想到,神愛竟能如此從容地掌控一切。
“怎么?”神愛挑眉,“你不敢?”
虞仹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無奈:“公主,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我當然知道。”神愛冷笑,“我要讓虞皎知道,她的侄子,終究是我的。”
燭光搖曳,映照在兩人臉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神愛看著虞仹,心中暗暗發誓:虞皎,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金色的合巹杯靜靜擺在一旁,杯中酒液如血,映出燭光的倒影,仿佛預示著一場血色盛宴的開啟。喜慶的表象下,死亡的陰影悄然蔓延,如同這場婚姻,注定是一場瘋狂的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