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不禁想起今日見到的鼻青臉腫的鐘離愔,心中一緊:“務必要保護好法師!難免居心叵測者也對法師懷有這樣的心思,這不在于是否貞潔,而是徹頭徹尾的暴力襲擊!”
“究竟是誰這樣歹毒……”懷著這樣的思考,弦歌逐漸沉沉睡去。
在遙遠的皇宮之外,三曲中一座院落的雅間內,燭光搖曳間,兩個高大的身影映在繪有蘭花的屏風上。
在絲竹悠揚的間隙中,一個聲音道:“鐘離公比我預想的還要決絕,做事干凈利落,這般大義滅親,丞相十分贊賞!”
另一個聲音先是長吁短嘆,然后道:“實在是傷陰鷙!”
“鐘離公,開弓沒有回頭箭。正義是要付出代價的!夏丞相家的榮光也少不了當年夏安兄弟揭發族叔造反,夏相比任何人都理解鐘離公!”
這日,中書令岑頤至奉慶殿應詔,恰遇小雪初停,玄懿眼見白茫茫的一片頗得禪意,便留下岑頤,在西室內焚了一爐蘅湘香,命弦歌取下玉琴,一弦一撥。
棲筠循聲而來。玄懿有意培養棲筠,早早就把棲筠介紹給她的近臣,除非商討要事,棲筠都不回避。
棲筠與岑頤并坐聽琴,只覺清夜臨江,一挑江月白,一抹江水深,扣商指下又見氤氳,玄鶴盤旋,便飛入仙境。
只聽蘭若道:“工部尚書奚抗和丞相府司錄參奚威軍求見。”
棲筠心下好不快活,偏愿這人擾了雅趣,立刻起身,準備轉入屏風之后。
玄懿法師眼睛未睜,緩緩道:“他們是皇親國戚,不必躲,你也見見。”
棲筠知道,奚威是玄懿法師的姨父、奚抗是玄懿法師的表伯。但奚威是叔叔,奚抗是侄子。當時貴族之間結婚,主要是看年齡是否匹配,輩分就是次要的了。
棲筠早就聽說,奚家最顯貴的這一支,下分三房,其中有五個人最有才華,諢稱為“奚家五子”,分別是長房的三兄弟:奚抗、奚瓔和奚祎;三房的叔侄:奚威和奚軌。
而夏老頭的老婆是二房的。據棲筠所知,只有奚抗和奚瓔是玄懿黨。所以今天他們倆一起來覲見,意欲何為?
琴音漸稀,玄懿睜眼便見兩人恭謹作揖,便也合十見過,命賜了座。
棲筠見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步履穩健,而面龐之上卻多了幾分滄桑與沉郁,猜想此人應是工部尚書奚抗;另一人目若朗星,眉宇間透露出幾分儒雅之氣,難道是奚威?
一時坐定,那儒雅者便詢問道:“法師近日傷勢可還好?”
玄懿便答道:“不妨礙。”
儒雅者點頭道:“適才聞法師琴音,想必無礙。”
玄懿又為棲筠引見,儒雅者果然是奚威,如今如今夏本使其定禮儀。幾人寒暄過后,玄懿問:“今日覲見,不知有何要事?”
奚威起身而拜,聲音懇切:“法師幼而勤道,性稟孝順,事鐘離皇后,縈懷追福,檀林兩紀。丞相有感于先帝后撫育公宮之恩,故懷赤誠之心,立新君、匡虞室、尊宗室士族。如今見法師正當妙齡,而青燈古佛,尤是不忍,欲從《周禮》‘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之言,請法師遵從天地之道,初服從姻。”
“初服”可以指代俗人的服裝,與僧侶所穿的“僧衣”相對。亦可指女性出嫁前所穿的特定服裝。這是催她返俗嫁人呢!
玄懿法師當然聽懂了,但她面色不變,仍問:“天地之道?”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古往今來,概莫能免。正是天地之道。”
奚抗心中倒吸一口涼氣:說好只是一起來探望和祝賀玄懿法師的呢!但奚威是他的叔叔,他雖不愿當面與叔叔意見相左,但同行而來,難免讓玄懿法師誤以為他與叔叔立場一致,這實非他所愿!
奚抗心中焦急萬分,連忙道:“叔叔可是昨夜酒沒醒,對著法師說這些醉話?法師乃是侍奉諦老之人,在諦教之中德高望重,叔叔這是大不敬!”
奚威則完全無視侄子的“好言相勸”,繼續上前一步,義正言辭道:“自元緒九年以來,盜賊四起,滄海橫流。夏丞相乃武家后人,皇親國戚,入京之后,士民無擾,四方仰德。上皇南巡前曾托付法師以大事,然法師一出世之人,上不能臨朝稱制,下不能征戰沙場。”
棲筠滿腹疑問地看著奚威,心想:“上不能臨朝稱制,下不能征戰沙場?這老頭放什么屁呢?”
只聽奚威又道:“丞相欲在新年后出師東征,驅逐反賊,收復東都,以報文帝與上皇知遇之恩。丞相赤誠之心,許多狼心狗肺之徒卻多加謠諑,致使京畿轄內騷亂蜂起。”
棲筠心中冷笑:“這是在威脅師父呢?我侄女婿馬上就要擴大地盤了,你自己掂量掂量!誰狼心狗肺,我瞧你最是狼心狗肺!要不是京畿內反對他的人太多,夏老頭會這么急著打外戰嗎?”
奚威再拜,道:“倘若法師返俗,與丞相聯姻,一則是應了武家相互為婚之舊俗;二則安定人心,叫世人知曉丞相忠君之志;三則丞相無家庭之憂,戰場之上如虎添翼,也是法師不負上皇囑托。虞夏聯姻,不失為京師佳話!”
棲筠實在忍無可忍,指著奚威喝道:“你們愣著做什么?還不撲殺此韃虜!”
奚抗忙誠惶誠恐地稽首請罪,奚威卻“傲然挺立”,不為所動。
所有人都看著玄懿法師,等待她的號令。
玄懿法師輕笑,道:“我以為參軍身為奚家子弟,受盡文帝與上皇恩用,入宮覲見,必有高論,豈期出此鄙言!”
奚威不依不饒:“臣所言乃是利國利民之大道,請法師三思!”
岑頤大笑,道:“你是何人,在法師面前妄稱大道?參軍之生平,我素有所知:世居漠北,本姓紇奚,自創譜系,郡望冒偽。”
棲筠本是滿腔怒火,聽了這話差點憋不住笑。這是要把臭韃虜的老底也揭了!奚家先祖從代北來到國中,便花了大價錢和華夏的奚氏聯宗,就堂而皇之地自稱華夏高門。
岑頤是正兒八經華夏大族后裔,奚抗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
只聽岑頤續道:“初由內史令夏維崧推舉入仕。奚家子弟皆喜武力,獨你尚文,諸兄以軍功得授顯職,譏你為書癡。”
“哦?看不出這老頭還這樣與眾不同?”棲筠暗道。
“你以孔仲尼自勉,自詡盡覽圣賢書?笑話!《八佾》篇中有言:‘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孟子亦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這幾句話,棲筠學過,前一句是說君主應該以禮來對待臣子,而臣子則應該以忠誠來侍奉君主。這種君臣關系是相互的,體現了儒家推崇的“仁”與“禮”。
后一句的意思差不多,君主如果把臣子看作自己的手足一樣親近,那么臣子就會把君主看作自己的腹心一樣忠誠;君主如果把臣子看作犬馬一樣隨意驅使,那么臣子就會像對待普通人一樣對待君主;君主如果把臣子看作泥土草芥一樣微不足道,那么臣子就會像對待仇敵一樣對待君主。
怎么下學了,還要說這個!棲筠感到腦殼疼。
岑頤冷笑:“文帝時,蜀王多行不法,你身為記室,不加勸諫,不曾檢舉,已是失職,然文帝終未追究;上皇屬你為中書舍人,你數次忤旨,上皇非但沒有罷免你,還調任為考功郎中。”
棲筠都無語了,原來眼前這老頭還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中書舍人和考功郎中都是五品官,達到虞室的“通貴”級別,一個是天子近臣,負責起草皇帝的詔令,可參與機密事務;一個是負責京官的考課,影響官員的升遷。
這兩都是肥差呢!忤逆了皇帝,還能平級調動到另一個要職上,誰聽不說是個關系戶?說不定她的皇帝爺爺壓根沒生氣,給老頭輪崗,以作栽培哩!
“后來是你自己辦事不力,被人彈劾,上皇留你性命就是格外開恩了,真是升米恩斗米仇!敢問奚參軍,虞室兩代皇帝對你如此維護,不是視你如手足?奈何參軍視君如寇仇,反助逆賊,同謀篡位!還在此大言不慚說什么古往今來天地之道!”
“臣……臣絕無此心!”奚威的臉上終于顯現出一絲恓惶,對著玄懿法師顫聲道。
“住口!”
岑頤氣勢如虹地出聲喝止,驚得棲筠都身子一僵。
“汝既知法師出家,實為獻后祈福,何敢以復東都相脅!諦教者,虞朝之國教也,歷代帝王皆尊高僧,受法號以祈國泰民安。論及安人心,孰能與諦教僧侶比肩?今法師所執之劍,乃名器‘悲鴻’,虞室所遺,諦教所崇,可誅不敬虞室、不尊諦教之徒!汝等奸臣逆子,唯可潛蹤匿跡,茍且偷生,安敢于法師前妄議天地之道邪!”
“你……”奚威看了看不動聲色的玄懿法師,指著岑頤,氣得渾身顫抖,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
“讀書人有三不朽:首在立德,次則立功,又次則立言。立法垂訓,廣惠濟民,此之謂立德;拯危解厄,功在當代,此之謂立功;發言中肯,理足傳世,此之謂立言。敢問參軍,三者之中,何者能成?”
這話聽得棲筠心中直叫娘,什么叫殺人誅心,這就是殺人誅心啊!
岑頤還沒罵夠,又乘勝追擊:“恐不過朽木糞土,冢中之枯骨耳!參軍既逝,勿憂無顏以對虞朝二十四先帝之靈,合該墮入十八層地獄,備受極刑之苦!”
“臣……臣……”奚威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欲墜。
跪在地上的奚抗連忙伸手抱住叔叔的腰,防止他倒地。
只見奚威一口老血噴出,甩開奚抗的手,撲倒在地,遲緩地向前爬了幾步,伸手想要去夠玄懿法師的腳,一面顫聲道:“臣……臣……一心為國!”
棲筠臉色沒變,心里卻惡心壞了:“臭老頭,別用你的臟手碰師父!”
玄懿法師卻看出,奚威這是用極其卑微的方式,來懇求她的憐憫和寬恕。今日給他的教訓也夠了,她是慈悲的人,不想鬧得太難看。
“隨喜,送奚參軍回去吧。”
隨喜上前就要攙扶奚威,誰知才邁出一步,奚威兩眼一翻,暈死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文明殿內夏本也聽說了此事。
夏本大駭,問長物:“叔岳還活著嗎?”
長物回答:“傳御醫看過了,還有氣,只是恐怕……人已經抬回去了。”
“小瞧岑頤了,唇槍舌劍就令叔岳一敗涂地,半死不活!”夏本也是氣鼓鼓的。
奚家五子,本來他這邊有三個,要是死了一個,他跟玄懿不就“平分春色”了?
“這也怪不得奚參軍,岑相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辯,公主更是機辯,想要靠言語使其屈服確實不易!”
“既然說不通,那就來硬的!”夏本猛然拂袖,雙眼中仿佛有烈焰燃燒,射出兩道銳利的精光。
“丞相息怒!丞相想想,公主好歹也是武家盟主,諦教高僧,要用蠻力令其屈服,只會適得其反!這兔子急了都會咬人,何況公主還是一頭白羆呢!既說是聯姻,結兩姓之好,一家出聘禮,一家出嫁妝,該講究個禮尚往來啊!”
“吾已經先禮,眼下當后兵!”
“奚參軍吐血昏迷之后,公主召了御醫來看,也差人送回,分明是不想將事做絕!丞相何不順水推舟呢?”
“你是說,吾要與玄懿談判?”夏本緩了緩語氣。
“依奴婢看來,公主就像個受氣媳婦兩頭瞞,上面是上皇和宗室,下面是武家和諦教,即便她想與丞相結好,公婆與子女會答應嗎?這個時候就該丞相幫她一把,畢竟公主和丞相才是一條船上的!”
“你認為,玄懿是有意的?”
“奴婢以為,雖是親屬,可兩位奚郎都是外姓人,要說動公主,恐怕還得找宗室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