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玄懿法師在奉慶殿內，聽隨喜匯報獫狁左賢王離開的消息。
“左賢王走得急急忙忙，似乎趕著去救人。”
隨喜專門負責收發、記錄和保管各類情報，替玄懿法師安排各種活動日程，所以各類盯梢的結果都是由他匯報。
“圍魏救趙，聲東擊西，看來世子躲過一劫。但是獫狁對咱們一直虎視眈眈，不可輕易放松警惕。讓咱們的人繼續監視獫狁細作的動向。”玄懿法師道。
看來這件事就暫時翻篇了，隨喜又開始匯報它蠶之地的情況。
“此次招慰兵分兩路它蠶之地，取得成果頗豐。東路的山南大使夏瑞，自金安越它山，降服了三十幾個州；西路的夏徐勁大使已經成功拿下蠶地，目前駐軍在蠶地的首府蠶都。”
“很好。此次武僧隊不辱使命。”玄懿法師頷首。
隨喜再拜而笑：“祝賀法師，甫一繼任，就大敗丁沛，在教中的聲望更是與日俱增。”
玄懿法師深諳“驕兵必敗”的道理，并沒有半點喜悅：“可惜還是沒有除去丁沛。”
“上天之意，獵殺丁沛這等利國利民的不世之功，自然是得等法師親力親為。”隨喜笑。
隨喜這話并非是拍馬屁，丁沛是諦教高手，雖說個人在軍隊面前算不上什么，但想要輕易取丁沛的性命并不容易。丁沛是公認的大魔頭，但若由諦教之外的人解決了，無疑是在打諦教的臉，所以江湖中人都有默契。
隨喜又露出后怕的神色：“當初法師為了武僧隊擊潰丁沛軍，暗中挑選精銳集訓，就任大典上安排護車的武僧都是繡花枕頭，結果遇到獫狁賊人鬧事，隨喜想起來真是后怕……幸好武僧隊沒有辜負法師期望！”
“護車武僧本來也指望不上，遇到棘手的，自然是我出手。岸幘傳回來的消息怎么說，夏瑞此人可還堪用？”玄懿法師卻十分云淡風輕。
岸幘輕功了得，擅長騎馬，平日也負責急遞消息，也就是玄懿法師所說的“駛卒”。岸幘之前受玄懿法師安排，跟隨暗衛首領邛疏，與夏徐勁接頭，不過玄懿法師對他另有安排。
“夏瑞打敗丁沛，諸將請將俘虜全部殺死。夏瑞答：‘不能這樣做，否則，往后誰還肯投降？’”
“玫瑾看人眼光一向很準，夏瑞為人和令，卻不可小覷。”玄懿法師點頭。
“夏瑞大使真是好福氣！先是法師派了奚軌將軍拿下了山南門戶，夏大使得到夏世子和玫瑾娘子的舉薦，順利進入山南之地，后有諦教武僧輔助，擊潰丁沛軍，功勞全叫他得了！”隨喜笑了。
“共贏之事，就別斤斤計較了！”玄懿法師也笑。
這時，弦歌從外面進來，臉色很不好看：“法師，鐘離愔娘子被人逼淫了。”
幾個時辰后，在鐘離府的后堂內，玄懿法師和鐘離順相對而坐，侍者們小心翼翼地奉上茶，連忙掩門退出。
鐘離順十分低眉順眼：“多虧法師寬慰愔娘，否則她一直不言不語，我實在憂心。”
玄懿法師看滿頭白發的鐘離順面容憔悴，心下也有些不忍：“如今棲筠陪著愔娘，五舅公可否說說當日究竟發生了什么？”
鐘離順登時雙目通紅，氣得顫抖：“愔娘要踏雪尋梅，下人們懶怠沒跟緊，之后就找不到人了，全府鬧了一宿，最后發現愔娘倒在園子里的小軒內，衣衫不整……”
“可曾丟了什么要緊物件？”
鐘離順聞言，臉一抽搐：“愔娘的金鎖不見了，那鎖是長命鎖，刻有愔娘的名字……”
“一直沒找到？”
“還沒有。”鐘離順恨恨答道。
“以鐘離家的守衛，外人不可能大搖大擺地進來，還如此為所欲為。五舅公，恕我直言，此次的根源在于鐘離家內部。”
“是。臣亦作此想。”鐘離順面露陰沉。
“為了愔娘的安全和清譽，在揪出那條蛀蟲之前，婚禮暫且擱置吧。”
鐘離順十分不甘，卻無可奈何：“是。”
在回程宮中的車駕中，棲筠猶豫了好一會，才鼓起勇氣抬頭問：“師父，愔姊姊以后怎么辦？”
棲筠雖然還不懂男女事，但她從周圍人的態度中，敏銳地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
“除了自己，誰都幫不了她。”玄懿法師十分平靜。
“如果找到了鐘離家的歹人，師父和兄長還能接受她嗎？”棲筠聽不太明白。
“其實這件事很好解決，只要咬死不認，旁人能說什么？即便拿你愔姊姊的金鎖出來說事，一口咬定對方造謠詆毀就是了。”
“那……”棲筠還是不明白。
“棲筠，你知道何為聯姻？聯姻，不是為了延續血脈，而是為了實現權力聯結，是為了我能介入你家，從而拿捏住你的勢力。”
“拿捏？”棲筠喃喃道。
“不說控住七寸，至少受到我方掣肘，迫使你不得不與我合作，否則連你女兒那一關也過不了。所以，必須娶一個在對方家有話語權的人。鐘離家已經從根子里爛了，即便枝頭上的果實飽滿，也只是花架子了。”
所以不是不要愔姊姊了，是不要鐘離家了？
棲筠垂下頭沉默片刻，復又抬頭：“師父當初為何會選擇鐘離家？我聽聞鐘離家雖是武家第一家，卻因為獻后壓抑外戚，并沒有實權。”
“獻后的父親，鐘離大將軍戰功赫赫，門人故吏遍布朝野，在軍隊中一呼百應，是以武帝會選擇鐘離家的女兒做太子妃。鐘離家明面上沒有足夠的實權，但暗地里仍是手眼通天。”
“夏老頭是武家的，舅舅也是武家的，武家到底囊括多少家族？”棲筠感覺自己已被繞暈。
“武家由三部分組成，分別被稱為：十七將家、代北虜家和關內家。十七將是武帝的結義兄弟，與武帝一起靖國難，出生入死，親密程度堪比宗室，他們在朝中的地位最高。”
棲筠點點頭：“所以十七將才是武家中最核心的家族。夏老頭的狗腿子兼舅子奚家呢？”
“奚家屬于代北虜家。代北虜家則是武帝的家臣，他們的先祖都是胡人，遷移到武帝的藩國，成為當地的大家族，也是武帝的得力助手。”
“舅舅家是關內家之一？”
“是的。關內家是關內的華夏豪強，有的也曾參軍，比如你娘叔祖仲裕將軍。武帝從藩國到京都，雖有戰功傍身，但若沒有關內家的協助，也是難以入主東宮，穩坐天下的。”
“舅舅家是關內家中實力最強的嗎？”
“是的。武家發展久了，難免尾大不掉。太初時，文皇就沒少扶持關內家，對抗十七將家族。虞室龍興之地也在關內，仲家是和皇室關系最好的家族之一。”
光是她的兩個胞兄，就都娶了仲家的女兒。更不要說她跟仲挺還是摯友。
玄懿法師一笑：“上皇登基之后，更是大刀闊斧改革，啟用南方士族，十七將家族迅速衰敗，如今也就只剩三家保有盛貴。”
“除了鐘離家和萬家，還有？”棲筠問。
“夏家。”
棲筠有點驚訝：“是夏老頭家？”
“不錯。其實還有另外兩家尚有實力，這兩家且不論吧。”玄懿法師神色逐漸凝重，“如今京都的武家和當年的武家，早就不可同日而語，是我用非常手段聚集起來的烏合之眾。”
棲筠點點頭：“也是。他們若真有本事，當初又怎么會被夏氏擊敗？”
“武家這群人，骨子就忘不了內斗。夏家入京時，殺了我不少得力的手下，也是他們樂見的。這群人是越來越使喚不動了。”玄懿法師輕嗤。
棲筠聽說，立刻道：“師父使喚不動他們，可是夏老頭也使喚不動！這群自以為是的老貴族，外面的世界早就變天了，還妄想呢！師父何不與舅舅家聯姻？他們應該比任何家族都希望兄長坐穩帝位吧？”
玄懿法師輕輕搖頭：“沒這么簡單，若他們想坐地起價，你又如何應對？畢竟現在是雙方都想要得到他們的支持呢。”
棲筠沒想到背后還有這么多彎彎繞繞，巨大的無力感登時涌上心頭，她想了想，問：“師父以后會把我嫁給哪一家呢？”
玄懿法師微笑：“你才多大就想著嫁人？”
棲筠聳了聳肩：“可是遲早會有那一天的吧？”
玄懿法師突然想到從前的自己，自己這么大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吧。因為術士說她命中旺夫旺子，激起了她骨子的叛逆，加之祖母病重，讓她毅然決然地選擇出家。
她不要做旺別人的工具，她只要旺自己！這條路她走得很快樂，也很辛苦。
玄懿法師慈愛看著棲筠，溫言道：“此等大事應該由你自己決定。”
棲筠仰頭看著玄懿：“那我希望我能跟師父一樣，自己嫁自己，堅守初心！”
“初心么？”玄懿法師微微垂眸，旋即澹然一笑，“從心所欲就好了，不必學著誰的腳步。未來的事誰又說得清呢？”
待回到奉慶殿，玄懿法師又馬不停蹄地處理公務了。等晚間躺在榻上時，玄懿法師突然想到了什么。
“弦歌。”
她本就很忙，接任教宗之后，每天的日程都被排得滿滿當當，一天之中閑暇的時候恐怕只有夜晚了。
服侍玄懿法師就寢后，弦歌也在外間躺下：“嗯？”
“岸幘已經成功潛入蔡崴軍中。”
弦歌一愣，撇嘴答：“他腿腳真快，前腳還在夏瑞身邊，后腳就到蔡崴軍中了！”
“我對他的期待很高，不會輕易啟用他，他會長期蟄伏，我相信以他的本事會平安無事的。”
岸幘與弦歌是青梅竹馬，雖沒有點破，但大家都默認他們將來會是一對。
弦歌沉默片刻，答：“我也相信他會完成使命的。”
這樣動蕩的時局，真的會等到他平安歸來的那一天嗎？弦歌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自從她被選中，給玄懿法師當武婢，她就從來沒有想過日后會和除玄懿法師之外的人生活。
她跟岸幘也是聚少離多，和平時期兩人都沒有互相承諾，更不要說眼下戰亂了。她不想抱怨，因為她知道玄懿法師比她難多了。
在這個亂世之中，她、玄懿法師、鐘離愔，都不過是一粒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