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謐緊繃著臉,嘴唇緊閉,快步來到夏本面前,拱手行禮時都能聽到關節發出的響聲。
“諦教太過護短!我去時,除了真寂、覺朗和玄懿,其余諦教統皆在。見是相府使者,連長老院都出面了,他們反問那謠言是否真實,若是真實,希望丞相盡快交出被囚禁的尼僧。至于覺朗所為,他們只說沒有真憑實據,他們無法給丞相交代。”
夏本眉頭緊鎖,眼中閃爍著怨怒的火光,像是山間的野火,焚燒著心頭的不滿和憤怒:“豈有此理!”
此時,在靖善寺的長老院正廳中,八位長老次第列坐,保乘以下靖善統亦坐,唯有斷事沙門師敬立于廳中。
梵敏長老打破了靜默:“都查清楚了嗎?確定是覺朗所為?”
師敬保持一個端正的姿勢,肩部微微后收,斟酌著詞語:“的確是覺朗通統命令下轄教區的武僧所為。慧心、慧明、慧化、慧賢分別在京畿各縣的講筵中宣揚夏丞相的暴政和淫亂,引發民憤,趁機募集不滿的百姓,作為民兵。除此之外,而鏡長老等外來三綱則以身份便利,在京都各寺院內走動,傳播夏丞相要扶持玄教一事。”
梵敏長老依舊正襟危坐,背部挺直,面露沉思,銜著一絲憂郁的微笑,這是他多年來面對風浪的習慣性反應。
“看來真寂和覺朗表里不一,西園言和只是搪塞。這兩人根本只為了自己的利益,根本沒有把諦教大局放在心上!真寂借用官府殘害同門,而覺朗煽動民亂。這樣兩人如何能繼任教宗?”
在梵敏長老沉穩而富有權威的話語中,廳內的幾個人皆環視點頭。
保乘大師卻十分平靜,問道:“義瑰,外間傳言之‘令譽’,確有其人嗎?”
義瑰答:“我調查過了,的確走失了一名名叫‘令譽’的尼僧,和傳言的時間也對得上。”
眾人的臉色都很不好看。
“夏丞相未免也太看不起我諦教了!”
梵敏長老憤怒的聲音在大廳不斷回響,震得房梁上的灰塵撲簌簌落下。
相比于諦教老頭老太們的倨傲,眼下更令夏本頭疼的是京畿各地的暴亂。
“對方有多少人?”夏本坐在大帳鹿角椅上,問著面前京畿派來的使者。
“難以判斷……”那使者擦了擦滿是冷汗的額頭,不敢直視夏本,吞吞吐吐地回答。
“難以判斷?!斥候是吃干飯的?”夏本原就滿是皺紋的黑臉攥得更緊了,惡狠狠地在使者上掃視,一只手指不斷地敲擊桌案。
使者的臉色蒼白,身體略微后退,夏本的手指敲擊一下桌案,他的身體也輕微顫抖一下。
“你看看你們長官在軍報里寫的什么玩意!‘軍隊初抵,賊寇匿伏,百姓無協助之意,氣勢駭人……行動中頻遭住房、墻面及丘陵樹林內突如其來之射擊。時見敵影,緊追蹤之,而尋蹤跡不見。總如與鼴鼠角斗,消耗日月,實欲投降。’無用之人,不斬首示眾,以振軍威,更待何時?”
夏本終于忍不住,咆哮起來,桌案上的公文拍散了一地。那使者登時渾身顫抖,匍匐在地。
“丞相息怒!”
熙載穩步上前,拾起地上的公文,整理放回桌面。
“你看看軍報。”夏本緩了神色,將那份軍報遞了過去。
熙載展開讀道:“某日遇賊寇百余人相聚,某將率領一千五百余人,分三路掃蕩進擊。辰時二刻鐘,南路東高廟遭賊寇主力突襲,戰斗號聲一響,賊寇百余人快速分散至各山頭,向我軍猛射。我軍遭殺傷后,集中兵力沖至一山頭,登頂,發現賊寇弓箭寂然,人跡無存。賊寇又從我軍側翼山頭猛射,我軍轉向反撲,再占山頭,又空無一人。我軍數百人為賊寇牽制,東走西轉,周圍十里山頭往復。”
夏本越聽越氣,恨恨道:“廢物!”
……
京城之內,萬府之中。
“我下令挑選箭法超群、熟諳地形、行動敏捷之士,作為先鋒。又抽調射術精湛之弓箭手百余,分作二十五敢死隊,令其深入敵境,暗射冷箭。一月之內,敵傷亡四百余名。”玄懿法師微笑,眼中掩不住的興奮。
萬權聽聞大喜,頻頻拍案。
玄懿法師繼而言道:“夏師兵多勢眾,甲胄光鮮,我方處于下風。故先出小隊擾敵,待敵兵疲困時,再發我主力,以逸擊勞,力戰之。老將軍真是慧眼識珠,萬濟康的確不辱使命。”
“哦?”
“戰鼓一響,萬濟康即領七勇士,暗地出擊,乘敵不備先下手為強。彼時箭如飛蝗,東西兩路兵馬齊發,聲勢浩大。夏師方才恍惚入夢,不料被驚醒,頓時慌作一團,赴戰壕中瞎打亂撞。夏師雖受命守土,不敢輕追,故此反擊未果,七勇士遂乘虛而退。是夜,此七人連環四出,四度奇襲,逼得敵軍夜宿戰壕,遭遇狂風暴雨。次日黎明,敵軍疲憊至極,我方乘勢發難,一舉斬敵二百余名。
“濟康所部,一月內出戰三十二回,使夏師傷亡數至一千二百四十余人,日日擾敵,勢如破竹。”
萬權十分欣慰,頷首道:“若依此法,月月令敵損六千余眾,真乃消耗敵力之上策。如法師所云‘聚微成著’,亦是‘以連綿不絕之小勝,積成大勝’。”
“正此意也。雖然每次出兵不多,每戰斬敵亦少,然千百次小戰若匯聚一處,便成削弱夏師之大勢。他們這些人高傲慣了,輕視小仗,以為有裝備精良的武器和訓練有素的軍隊就能所向披靡了?這回也叫他們見識一下群眾的力量!”
“法師還說要向我請教,我哪里想得出這種好戰法?日后朝廷有法師在,我亦可瞑目了!”萬權朗聲笑道。
“這個戰術極好,只是這帶領分散之人也需要極強的本領。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所有軍民一同努力、一致對外的成果。”
……
“你笑什么?”夏本看到熙載一副看穿一切的神色,不禁問。
“這不是什么清奇的戰術,昔者南方山越多用此戰術,而官府清剿無效,束手無策。”
“山越?”夏本的眉頭揪得更緊了。
“越國舊地,吳會之間。萬山叢中之山民,統稱為‘山越’。他們以深山為據點,戰則蜂至,敗則鳥竄,打得贏就蜂擁而至,打不贏就作鳥獸散,消失在深山密林之中。”
“可有辦法破除此災?”
夏本對南方山溝溝里的土匪不感興趣,終于能有點讓人興奮的話了。
“此戰術之要旨,非如何擊潰敵人,乃引誘、迷惑、消耗敵人,使其判斷失誤,聚力進行無效攻擊,最終耗盡兵力。將士有序,朝多方分散,一旦成功分散,可豎軍旗、立稻草人、燃炮煙,造以假象,使敵以為我方兵力良多,誘敵還擊。”
“世子真乃神人也!我軍不斷地受到襲擾和消耗。真是不堪其擾!”使者猶如溺水者陡然見到援手,連忙拍熙載的馬屁。
“所以破解之法是?”夏本沒耐心聽兒子科普,他只想要解決方案。
“無。”
“無?”夏本不敢置信。
“此法看似簡單,想要打好卻不易。打到這份上,足見對方已然獲得民心,且有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在背后支持,指揮官善于協調軍隊與民兵。”熙載耐心解釋道。
“什么意思?”夏本眼皮一跳,顯然已經抓住關鍵。
“我們對上勁敵了,毫無勝算。諦教樹大根深,武家實力雄厚。對方已駕馭百姓之心志,百姓儼然成其操控之傀儡。凡空話,皆無益,必當使民得實實在在之惠。”
“他們是怎么做到?”夏本撫須沉思。
……
“法師已經達到了最初的目的,讓他們精神疲乏、士氣低落。只是老臣不解,法師是如何短時間內做到軍民一心的?”萬權追問道。
“這陣子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小惠未遍,民弗從也。只有讓他們得到真正的恩惠,我們才能得到擁護。”玄懿法師注視著屋內的火爐,輕輕回答。
“諦教不是一直樂善好施,被民眾尊奉么?”
“那不一樣。”
“那只是一時的施舍,有今日無明日,治標不治本。在我治下,那幾個縣休養生息,行精兵政,興辦教育,助民良居,保民之利。彼小股敵軍,掠民糧、耕牛,我方則尾隨之,伺機奪回,交還民眾。一旦有警報,我方分為兩隊,一隊掩護老幼撤退,牽走牲畜,另一隊則使用該戰術拖住敵軍。”
“言一千,道一萬,皆不如實難可見、可摸可著之助。”萬權頗為觸動。
“諦教持續傳教,尋找當地有勇有謀之士,以本地人帶動起義。”
“覺朗法師恐怕還為勝利沾沾自喜,卻不知自己才為是他人操縱之木偶。”萬權終于忍不住譏笑,“那些百姓分辨不出諦教與法師之區別,一切皆為助力法師繼任教宗。”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玄懿的心思都被老將軍看得一清二楚。”玄懿法師微微一笑。
“法師能確保全身而退乎?”萬權指出了關鍵所在。
這個時候,隨喜笑道:“此次暴亂法師并未參與。暴動是覺朗法師要發動的,法師早就勸阻過,是他鐵了心的要搞。法師不過是拿舊時山越之戰術提點了一下覺朗的軍師,法師可沒有逼迫他們采納。細論起來,這戰術還挽救了不少百姓性命,正是功德無量呢!不管覺朗法師如何遮掩,相府那邊有真寂禪師,今下也知道是他搞的鬼。讓他們去爭去斗吧,法師什么都不知道!”
萬權看了一眼隨喜,笑而不語。
“覺朗雖然行事沖動、脾氣暴躁,卻也是真的懷有濟世救民之心的高僧,他只是缺一個能幫他拿主意的人。”玄懿法師道。
“自己拿不了主意,只能被旁人拿主意了!”萬權與玄懿法師相視一笑。
……
玄懿法師回到奉慶殿時,遠處佛堂的鐘聲正好敲了三下。棲筠下學回來,見玄懿法師在殿,興沖沖地跑到玄懿法師面前。
棲筠露出甜甜的笑容:“師父忙完了?”
玄懿法師微笑:“差不多了。”
“師父前番答應我的,講故事!”
玄懿法師點點頭:“我和你舅舅的故事?”
棲筠搖搖頭:“我想聽師父小時候的故事。”
“我小時候?”
“對,我想聽師父出家之后,入宮的故事!”
話音剛落,棲筠敏銳地察覺弦歌和蘭若的臉色都有些凝滯,玄懿法師臉上卻看不到什么起伏,始終保持著春風般的笑容。
棲筠看著玄懿法師,小心翼翼問:“怎么啦?”
玄懿法師柔聲道:“沒事,她們兩個人是擔心我想起從前的事難過,因為從前我一直被人欺負。”
棲筠不可置信:“師父從前也被人欺負?”
“是的。”
“師父這種大美人,身上總有一種魔力,吸引人移不開眼。我都恨不得自己是男人,把師父娶回家,怎么有人舍得欺負師父?”
玄懿法師笑得很淡然:“在強勢的大孩子面前,這些都不值一提。那時我還未拜入保乘大師門下,住在宮中,大內有很多功臣子女,但是有大孩子不允許他們跟我玩,孩子們害怕,即便大孩子不常在宮中,孩子們也不敢與我玩。”
棲筠眼珠滴溜一轉:“大孩子?難道是大伯公的子女?”
“是的。那個時候我剛出家,距離你祖父加封太子還有一年多,你大伯公和你祖父早就勢同水火了,所以他的子女們一起欺負我也是意料之中的。”
棲筠問:“可是伯父不也居住在宮中嗎?他們怎么敢欺負師父?”
“你伯父成婚后,搬到宮外住了,所以我孤立無援。他們喂我吃花椒和核桃殼,說我一身邪氣,要給我辟邪,一邊喂,一邊還問我好不好吃。我若不吃,就掌摑。”
“師父武功這么高,一定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棲筠揮舞著白嫩的小拳頭。
玄懿法師輕輕搖頭:“那時我還沒習武,身體很弱,整個人病殃殃的,根本打不過他們。”
“那時候我還只是帶發修行,他們直接把我的發帶扯下來,說我戴著太丑,身上的玉佩也拽下,說我出家人不該系;拉斷我的念珠,拔光我的拂塵;給我涂口脂,讓我‘結婚’……”說到此處,玄懿法師忍不住微笑,笑容中卻沒有悲傷,“沒有什么是他們干不出來的。威脅我不聽話,要告夫子,告皇后殿下。你伯父護我,可他們不認賬,倒打一耙。你伯父反被斥責。”
提到兄長虞曠,玄懿法師還是忍不住有些鼻酸:“你伯父心疼我,想帶我出宮散心,被你大伯公攻擊說我心不誠。后來漸漸我也不敢再出宮了……后來你爹娘成婚,你娘得以進宮看我,常常帶上你舅舅陪我……”
原來舅舅和師父是這么玩上的,棲筠又問:“小丞相那時在做什么?”
“我還不認識他,雖然據他說,他已經記住我了。”
“所以是……小丞相跟舅舅好,師父也跟舅舅好,但師父不認識小丞相?”
“是的。”
棲筠頷首:“我知道了,小孩子都是看著大人的眼色行事的!大伯公覺得師父出家祈福礙眼,襯得他家不孝了,所以他的子女才會聯起手來欺負師父!恐怕連宮人們也敢給師父臉色了!”
玄懿法師十分平靜,甚至有一絲冷漠:“你推測不假。宮人們總是會‘不小心’讓我聽見他們的議論,說我出家只是你祖父討好帝后的一種手段,不過是他為封太子的野心,連帶我也成了‘野心勃勃的小尼姑’。”
棲筠攥緊小拳頭:“真是太過分了!”
“羞辱與憤怒并不能使人變強,我學會了克制情緒,不動聲色。其實他們所說也有幾分正確。最初,祖母的病讓我心痛不已,每當夜深人靜,寺廟鐘聲在耳畔回響,我就在想,若我能為她祈福,也許天聽得到,可以讓她恢復健康。在我年僅六歲的心靈里,已經有了決定命運的勇氣。但除了為祖母祈福,我的心中還有一個更大的志向。我不想將來只能相夫教子,我渴望以學問和才能獲得地位與權勢。而只有諦教能給我這個機會,此志縈繞于心,驅使我踏上這條不尋常之路。”
棲筠對于這個答案似乎并不驚訝,反而微笑:“我知道的,師父跟我是一樣的人。”
玄懿法師捏著棲筠的臉頰:“有你這么安慰人的嗎?剛開始我沒有那么堅定。大孩子不在時,我曾試圖與其他孩子交朋友,但一次我發現,自己僅僅被用來完成他們不想做的雜務。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利用的痛苦。他們還故意在我走的路上撒了滑石粉,導致我跌倒,衣服臟了,還被其他孩子嘲笑。”
“那師父是怎么熬過來的?”
“我就想著猛虎總獨行,牛羊才成群,人嘛,到最后還是要跟自己同行的。我決心要變得更強,不再依賴或期待別人的幫助和同情。這般想著,許多事也無所謂了,也讓我更專注于諦學,最終被保乘大師收為徒。這大概就是因禍得福吧?”
“師父怎么拜師的?”
“我受夠了那樣的生活。我跟你曾祖母說,我要拜師,而且是靖善寺的大師。他們也許沒當回事,認為是小孩子無知。且你曾祖母舍不得我出家,哄了我幾句就輕輕揭過。你曾祖母和曾祖父一同處理朝政,平日里十分繁忙,關顧不了我。”
“所以他們壞人才能有機可乘!”
“后來,你三叔公病重,你伯父趁這個空檔接我出宮,帶著我去了靖善寺,我站在靖善寺門前喊著要拜師,與前來驅趕的僧人們論法,一連擊敗數名僧人。幾位大師才決定親自考察我。”
“哇塞!不愧是師父!大伯公和他的壞崽子一定氣死了吧?”
“那當然了,保乘大師在收法師做關門弟子前,已經二十年不收徒了!”弦歌十分驕傲。
“法師,夏丞相之侄夏瑞已到京都,而且一起來京的還有……”隨喜從外面進來,神色有些嚴肅。這還是棲筠第一次見到這位“彌勒”露出這樣的表情。
“還有……獫狁左賢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