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前一日與虞經、虞薈的表態,夏本對于今日的御前會議頗有信心,早早便起身,換上官服。一切準備就緒,左膀右臂宿安與行謐也到帳外等候。
夏本出了營帳,迎面便受了熙載的問安。父子倆雖然昨日才發生爭執,但眼下卻似無事發生一般。
夏本起事時,自稱大將軍,將三個兒子都封做了郡公。如今他與武家停火協議已然達成,只要今日敲定新君,朝廷就會認可他這位“大將軍”的身份,而他任命的三位“郡公”自然也是“雞犬升天”能得到朝廷的正式冊封。
熙載丁憂之前是虞室的五品官員,雖未起復,但是朝廷也認可他的身份,同樣召他參加御前會議。而經濟就沒這么好運了,夏本留他在營中鎮守,連京都都不許去。
今日會議于太極殿召開,與會者由五類人組成:
其一,虞氏宗室:近支的邵王虞經、梁王虞薈、竟陵王虞紹和廬陵王虞綺,此四人均為虞帝從弟。遠支的高陽公虞行秋和山陽公虞處樂,乃是虞帝之族祖。
其二,外戚:鐘離順和萇造。
其三,三省六部長官。
其四,大將軍府:夏本、熙載、宿安與行謐。
其五,諦玄僧道。
這樣的配置意圖也很明顯,擇立新君既是家事也是國事,當然需要宗室在場。皇位傳承講究血緣親疏,遠支宗室只能在爭執不下時起到居中調停的作用。真正有發言權的只有:近支宗室、三省長官和大將軍府。
六部負責執行。諦玄僧道到場是表示虞朝對宗教的尊重,尤其諦教是虞朝的國教,為絕大部分虞朝子民所信仰,需要他們對新君的合法性進行精神層面的認可。本來在正常新舊皇帝交接的程序里,他們沒有發言權。但是如今天下大亂,人們對宗教有更高的精神依賴,所以他們的表態也十分重要。
夏本領著人馬僚來到太極殿,按照太監的指引下,入席而坐。此時,主位空空,與會者已經到得差不多了。
虞薈正與山陽公說笑,見夏本來了,只是微微點頭。虞經只裝作沒看見。幾名官員來到夏本座前寒暄。夏本遠遠見到五舅鐘離順在太監的攙扶下進來,連忙快步道殿門迎接。
行謐見主位之西放置著一張座椅,另一側則立有一座屏風,屏風后面隱隱約約可見一張坐榻,心里不免生出幾分驚疑。
不多時,只聽殿外有太監高聲道:“玄懿法師到!永安大長公主到!”
眾大臣均起身見禮,玄懿法師扶著永安公主走到那屏風后的坐榻,自己則大大方方在主位之西的席位上坐了。
不僅夏本主臣三人,就連在場的官員都有些驚訝——主持會議者是玄懿法師,這是毋庸質疑的。可是為何讓永安大長公主列席?
“自明德太子薨,元緒一朝未復立太子,如今時局動蕩,盡早擇立新君可安定人心,有利于早日收復失地。今日會議乃是商議新君之人選,眾位卿家可暢所欲言。”玄懿法師身邊的太監隨喜開口說道。
眾大臣都按下疑惑,垂首不語,誰都不愿意做那出頭鳥。
山陽公虞處樂四顧之下,心想王虞經與梁王虞薈畢竟是近支宗室,理應先由他們發言,便道:“邵王與梁王心中可有人選?”
虞經與虞薈對視一眼,問玄懿法師道:“敢問法師,今日之擇君可有準則?古人云:‘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小王又以為,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否則四海失望,法師以為如何?”
眾大臣聽了,皆紛紛點頭。
玄懿法師道:“王叔所言在理。新君之人選必得讓中外皆服才是。”
虞薈道:“依我之見,燕王虞仹為虞室世嫡,當繼任大統。”
虞經道:“燕王年甫勝衣,又長于深宮婦人之手,于世事一無所知,于國家毫無功績,如何能繼位?”
山陽公虞處樂聽得心驚肉跳,燕王這兩年都是由玄懿法師撫養,虞經口中“深宮婦人”不就是在指桑罵槐?虞處樂偷偷瞟了一眼玄懿法師,見她面容平靜,方才緩緩舒了一口氣,暗罵虞經不知好歹。
“那邵王兄中意誰?”虞薈接了話茬。
“我適才說了,國家危,當立賢。”
“賢,多才也。賢與不賢這也不好評啊!不如王兄劃定一個范圍,究竟是那一輩,讓諸位大臣一起論一論!”
熙載知道虞經言外之意,歷來“賢者”都指是長者,因為對于年紀幼小的人來說,難以用“賢”或“不賢”來衡量,所以才有虞薈所言“不好評”。
“明德太子之次子韓王虞信如今奉命鎮守東都,抵抗賊寇,與西京相互配合,論起才能倒不在燕王之下。”有名官員順勢便提起了燕王虞仹的異母兄。
諸位大臣議論紛紛,開始爭論起韓王與燕王孰優孰劣起來。
熙載心道:“邵王與梁王兩人看似爭鋒相對,實則一唱一和,將水攪渾。他們有意推舉之人必定不是至尊嫡系子孫。”
夏本忽然笑道:“諸位可愿聽本一言?”
殿內登時安靜下來,都想聽聽這位攻入京城、與武家達成停火協議的軍閥有何高見。
夏本道:“至尊嗣位,多歷歲年,剝削生民,涂炭天下。實在有違君道,當廢之以謝天下!國遭此變,社稷為重。皇帝既然被廢,這一支便不再有繼位大統的資格。更請擇賢而立,懇乞玄懿法師教導。濟北候曄,乃晉孝王之子,驍果膽烈,素有威名,當立之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此言一出,物論沸騰。
禮部侍郎陸篤率先跳出來,質問夏本:“夏公乃外郡刺史,素未參與國政,又無伊尹之大才,何可強主廢立之事?依我看,廢立之事是假,謀權篡位是真!真乃其心可誅!”
玄懿法師未置可否,轉頭問宗室有何見解。
虞處樂道:“昔有晉國,妄廢君王,以致國滅。我虞室斷不可開此禍源!”
虞薈道:“如今各地反叛,皆因為至尊窮兵黷武,不行仁政所致。正所謂,擒賊先擒王,抓住病源方能根治。若廢帝,罷黜暴政,頒布新政,以示我虞室壯士斷腕、刮骨療毒之決心,人心便會回轉。恰如玄懿法師治下之京畿。夏公所言,的確有幾分道理。”
太極殿內為是否廢帝一事就吵了快一個時辰,各有各自的道理,各人有各人的典故,誰也沒說服誰。
熙載望著端坐于席的玄懿法師,暗道:“你要如何說服眾人,扭轉乾坤呢?”
終于,玄懿法師開口了,對高陽公虞行秋道:“前輩公德高望重、目光如炬,何不指點一二?”
虞行秋掃視群臣,冷笑幾聲,道:“即便廢帝,也輪不到濟北候繼承大統!夏國公言廢帝之后至尊一脈便不再有繼承權,此事暫且不論。然那濟北候之母乃是罪人,文帝在世時便剝奪了濟北候與晉王虞時的繼承權,是至尊登基之后恢復此二人的爵位,方令虞時奉晉王祀。即便廢帝,文帝遺命不可動搖!”
熙載知道虞行秋因為輩分高,素來目中無人,他見幾個小輩沒有實現詢問他的意見,心中早已不滿。尤其是年紀比他小的虞處樂搶在他前頭“主持大局”,拂了他的面子。但他自持身份,又不屑與小輩爭執,就等著玄懿法師開口請教,他再一語驚人。
玄懿法師道:“前輩公此言真是醍醐灌頂。今下我等便是要為世祖文皇帝擇嗣,繼承虞室大統。”
聽到這話,熙載微微一笑,夏本登時蹙眉不語。
只聽玄懿法師續道:“我之叔伯,如今只有四叔在世,然先帝生前便廢其為庶人,斷不可選其作為繼承人!四叔與五叔之子皆已被世祖廢黜,僅有三叔晉王有二子,二這二子又被祖父世祖剝奪繼承權。看來只能從旁支擇嗣了。”
此言一出,諸位大臣皆是一驚,不由得面面相覷。
虞行秋“嘿嘿”一笑,道:“若說侄子,如今在場的邵王與梁王倒是文帝的親侄子。兩位大王理應避嫌。”然后便要人請二位大王至偏殿。
夏本連忙出言阻攔,還要申辯。
這時,武城公鐘離順笑道:“擇嗣之事才是天子家事,夏公勿復再言。”
熙載暗道:“這便是機敏之處了——‘擇君’是國事,百官可以進言。而‘擇嗣’就成為一家家事,外姓人是不能干涉的。”
夏本知道這太極殿已無他們這些外人說話的余地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位盟友被“請”出太極殿。
行謐暗道:“好厲害的話術!這玄懿法師可真是慧黠,一個‘擇嗣’便令人啞口無言!沒想到這公主不僅人長得漂亮,心機還這般深沉!看來從前是我小瞧她了!”
之后眾宗親便為立邵王還是梁王爭論不休。一派認為論起血緣親疏,邵王之父與世祖文皇帝乃是同母兄弟,當立邵王。一派認為邵王之母曾經詛咒獻皇后,乃是罪人之子不當立,當立者乃梁王虞薈。
就在這兩派爭論不休,眾人精疲力竭之際。
玄懿法師又道:“既是為祖父擇嗣,諸位長輩合該照顧到祖父心意。各位何不想想,祖父生前,于子孫之中最疼愛之人是何人?否則祖父在天之靈,見奉祀之人乃是生前所厭惡,我等如何對得起祖父?”
此話一出,宗親們都面面相覷,亦覺得玄懿法師所言在理。
這時,只聽屏風后面傳來一陣悲戚之聲:“世祖對子侄都一視同仁,愛護有加,但論起寵愛自然是幼子長孫了。不過如今幼子與長孫都不在世了。幼子這一支早就沒人了,長孫明德太子倒是生有三子。”
眾宗親沒想到繞來繞去,最后又回到虞信與虞仹之間了。
虞處樂順水推舟道:“獻皇后從前最疼玄懿法師了。且燕王是明德太子嫡長子,燕王之母也是世祖親自挑選的孫媳!由他承嗣供奉香火,世祖在天之靈必然歡喜!”
玄懿法師感嘆道:“今遭此變,若承嗣者年長不肖,本性難移,幼者尚可教育。料想夏公興兵之事亦作此想,否則不會一進城就親自護送燕王至太極殿。燕王乃上根大器,日后擇良師教導,必然不會辜負夏公期許。”
這時,諦教高僧也附和說燕王人品貴重,必能拯救生靈。
眾宗親聽了這些話,便一致認為當立燕王為嗣。又以燕王之母早逝,請玄懿法師撫養教導。如此一來,燕王成了嗣君,當今至尊便廢不得了。
行謐對宿安冷笑道:“原來將永安公主這位大長公主請來,就為了那關鍵一句。好一個圍魏救趙,借擇嗣之事保住至尊帝位!咱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宿安嘆道:“主公遇上強敵了!”
一言以蔽之,今后京城的權力格局是“公主稱制,夏公輔政”——由玄懿法師決斷軍國大事,夏本負責國家機器的運轉。
新君之事議定,玄懿法師便與大長公主離開了。留下夏本與各位官員,還有諦玄僧道商議新君登基事宜。最終決定在本月十五舉行登基大典,所有一切的禮儀流程及儀仗等物均已商定。
不知不覺間,距離夏本率人入宮已然過去五個時辰了。夏本年過五旬,有些支撐不住,熙載攙扶著父親,父子倆在前,幕僚遠遠跟隨在后,沿著宮道離開。
“毗沙門,的確為父是輕敵了!”夏本沉默許久,開口道。
“玄懿法師是以善于言談出名的,況且這的確是他們家事,要在口舌上壓倒她的確不易。父親也不必過于氣餒,大將軍府掌控國家運轉,這君王原就是個傀儡,是燕王還是濟北候原是不打緊的。至于玄懿法師之權勢,待到咱們拿下東都,也是手到擒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必在乎這一朝一夕?”
夏本聽了這話,心頭舒暢不少。他又有些不愿意承認了,道:“為父只是心疼被虞薈敲詐的錢財,早知道就該等事辦成了再給他的!白白便宜了這小子!”
熙載微笑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畢竟是要人同室操戈,父親不出點血,焉得今日邵王與梁王如此賣命?今下邵王與梁王欠了父親一個大大人情,又豈是錢財能輕易換來的?”
夏本笑了,道:“為父從前竟未發覺你這般精算!好了,咱們回營中吃酒去!”
夏本一行人回到軍營時,經濟早已備好酒菜。夏本斜倚在鹿角椅上,看起來十分疲憊。
兄弟二人上前請安,夏本這才勉強支撐著坐直。一時家僮端水進來,兄弟二人服侍夏本洗臉更衣。夏本看著兩個孝順的兒子,甚是欣慰。
經濟早已聽說御前會議的結果,用過飯后,就拉著熙載在營中閑步,央求熙載將那會議的來龍去脈告訴他。
熙載講述完,經濟還一直沉浸其中,熙載也不打擾他,由他胡思亂想。過了好一會,經濟才道:“真是高手對決!阿兄,咱們在京都中的路還長著呢!”
熙載微笑道:“這半年來你長大不少,觀察時事也更加深入了。”
經濟得到兄長的肯定,心里十分高興,忍不住評論:“玄懿公主在開會之前就已經拿定主意要扶持燕王,要配合她的人也提前找好。大長公主和山陽公輩分高,血緣近,一唱一和捧著玄懿公主。武家與父親談判故意不討論新君人選,讓父親放松警惕,在會議上提出要立濟北候,吃了好大一個虧!玄懿公主手果然黑,所以那日阿兄那么堅決反對立濟北候?”
“擇立繼承人之事涉及甚廣,父親是地方大員,原就先天不足,況且燕王是世嫡。雖然沒有太子,但是燕王出身占據法理,要駁倒他缺乏理由。武家那日表態倒至尊不倒虞,模棱兩可,也是意料之中。文帝是繞不過去的君父,加之父親護送燕王之舉,這些都被玄懿法師拿捏了。”
經濟點點頭,又分析道:“玄懿公主挑了兩個好幫手——山陽公雖然是遠支宗室,不能表決,但是他輩分高,只要言之有理,大家都會聽從。大長公主雖是外嫁女,在娘家擇嗣一事上不能置喙,但是她可以說自己兄長最疼愛誰。這話由她口中說出,最能服眾。”
熙載補充道:“不僅如此,玄懿法師也善于把控會議,她若不做朝堂中人,去撰寫戲場必然也出類拔萃。開局就找了一群學士引經據典辯論是否廢帝,眾人剛過了興頭,開始疲憊時她就另辟蹊徑將‘擇君’改為‘擇嗣’。不僅一下將眾人興致拉回,將話語權圈入宗室之中,而且還把父親盟友邵王和梁王踢出局。到了這個時候她還不發表意見,任由宗親們爭論,外姓官員只能旁觀,爭來爭去都繞不開文帝。通過宗親爭吵,向外姓官員們強調文帝,尤其是對父親。父親是文帝內甥,能有今日的實力離不開文帝的栽培。等到在場之人第二次疲憊心煩,恐怕三四個時辰都過去了,她又拋出新命題來,把人選限定回文帝直系子孫。山陽公和永安公主里應外合,這事就成了。”
經濟聽完這一通分析,不禁拍案叫絕,道:“太厲害了!我對這位玄懿公主真是越來越佩服了!難怪父親不惜食言也要拉她下來,沒想到還是被她擺了一道。可是武家那些人明明各懷鬼胎,怎么在立新君這等大事也跟她配合?”
熙載微笑:“對他們來說算不上大事,只要能維持現狀,還是玄懿法師拿主意,其余都是小事。況且如今鐘離家和燕王約為婚姻,怎么不會幫襯?”
經濟大吃一驚:“誰?鐘離家?沒聽說啊!”
熙載便將鐘離愔一事告訴經濟,又道:“這事我也是剛知道,皇室、鐘離家和仲家都捂得死死的。還是仲晏彬、仲彥勛兄弟得力,費心打聽了許久才窺得蛛絲馬跡。”
“難道仲二兄也未告知兄長?”經濟所言“仲二兄”乃是仲挺。
熙載一笑,道:“他不說,便是不知道。”
經濟只覺背脊發涼,他低聲道:“兄長,你似乎對這一切早有預料?”
熙載微笑道:“習武之人的行為處事與其慣用的招式互為表里。玄懿法師修煉之宵明劍法最是遇強則強,借力打力,有著四兩撥千斤之能。她既然敢拋出議題,讓王公大臣商議新君,自然是有了必勝的把握。”
“可是玄懿公主的武功不如兄長啊!”
經濟自然不是在說武功,既然熙載能夠預判玄懿的行為,以他的才智應該也能阻止這一切。
“客場作戰,勝之何其難?”熙載拍了拍經濟的肩膀,“京都之事已了,你也該準備西出御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