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竹架頂時，葉酸酸又回到了藥圃。她蹲在星辰草畦邊，正用銀匕剖冰草的根——那根須晶瑩如水晶，剖開時會滲出淡藍汁液，沾在指尖像抹了層星光。

葉明蹲在不遠處，手里攥著包皺巴巴的紙巾。那是他從牛仔褲口袋里翻出來的最后一包，早上想遞給葉小柔擦手，被她好奇地當成了“會掉渣的布”。此刻見葉酸酸額角沁出細汗，鬢邊的青絲粘在臉頰上，他心里那點笨拙的善意又冒了頭。

“那個……擦擦？”葉明站起身，幾步湊過去，舉著紙巾往她面前遞。他說得又急又快，中文的語調在這個世界的語言體系里顯得格外突兀，像只沒調門的蟬在叫。

葉酸酸剖根的手頓了頓，抬眼時眉梢已經蹙起。她看著葉明遞過來的白色方塊，又看了看他往前傾的身子——離得太近了，近到能聞到他身上陌生的氣味，不是藥草香，也不是泥土氣，像某種她從未聞過的草木灰味。

“咿呀？”葉酸酸往后縮了縮手，銀匕在指尖轉了個圈，刃光映得她眼神冷了幾分。她想說“不必”，但葉明顯然聽不懂，還在往前遞，嘴里嗚啦嗚啦說著什么，表情急切，像在推銷什么不好的東西。

葉明見她不動，更急了。他想起在地球時，遞紙巾給女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便往前湊了半步，伸手想把紙巾往她額角送——他沒注意到自己的指尖離她臉頰只有半寸，更沒注意到葉酸酸捏著銀匕的指節已經泛白。

“噌”的一聲，銀匕突然抬了半寸，刃尖對著葉明的手腕。葉酸酸站起身，后退半步，裙擺掃過星辰草的葉片，帶起串細碎的銀光。她盯著葉明，眼神里沒了早上的淡然，多了層明顯的戒備，像被驚擾的望月蘭，花瓣悄悄攏了起來。

“酸師姐？”葉小柔抱著藥簍跑過來，看到這場景愣了愣。她看看舉著紙巾的葉明，又看看捏著銀匕的葉酸酸，小眉頭皺成了疙瘩，“葉明大哥，你干啥呀？”

葉明舉著紙巾的手僵在半空，臉瞬間漲紅。他想解釋“我只是想讓她擦汗”，可嘴里蹦出來的還是支離破碎的中文：“不是……那個……汗……”越說越亂，聽起來倒像在爭辯什么。

葉酸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沒再說話，轉身就往畦外走。經過葉明身邊時，她的裙擺故意往旁邊擺了擺，像在刻意避開他，銀匕上的冰草汁液滴在地上，很快凝成了細小的冰晶。

葉明看著她的背影，手里的紙巾“啪”地掉在地上。他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搞砸了——那姑娘好像誤會了，以為他要耍流氓？他想追上去解釋，腳剛抬起就被陳玄書拽住了胳膊。

陳玄書的手勁很大，指尖的星輝帶著點涼意。他沒看葉明，目光落在葉酸酸消失的方向，聲音硬邦邦的：“她不喜生人近。”

葉明張了張嘴，想說“我不是故意的”，卻只能發出“啊……哦……”的單音節。他撿起地上的紙巾，看著上面沾的泥土，突然覺得這包來自地球的東西，在這片藥圃里顯得格外刺眼。

葉小柔蹲在他旁邊，用手指戳了戳紙巾：“這是啥呀？酸師姐最討厭別人碰她的東西了，上次李大海想幫她遞藥杵，都被她瞪了呢。”她抬頭看著葉明，眼睛里滿是困惑，“你是不是想對她說啥？可以畫出來呀，像阿木記靈植那樣。”

葉明看著葉小柔比劃的動作，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了下。是啊，他可以畫，可以比劃，可剛才怎么就急著用那套對方聽不懂的語言和莽撞的動作呢？他想起葉酸酸最后那個冷淡的眼神，像片薄冰，凍得他指尖發麻。

遠處，陳玄書正把葉酸酸沒剖完的冰草收進竹籃。他的動作很輕，像是在處理什么易碎的珍寶，劍穗上的星輝柔和了些，卻沒再往葉明這邊看一眼。

葉明蹲在地上，把那包紙巾揉成了團。陽光曬在背上，暖烘烘的，可他心里卻涼絲絲的——原來語言不通帶來的，不只是麻煩，還有這么深的誤會。他看著那片星辰草，草葉上的銀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在嘲笑他的笨拙。

也許，在學會這里的話之前，他最好還是乖乖蹲在角落，少動彈，少說話。這個念頭冒出來時，葉明忽然很想念地球的翻譯軟件。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藥圃，葉明正蹲在畦邊看葉小柔侍弄混種星狀花。小姑娘穿著件淡綠布裙，裙擺沾著點泥，正踮著腳往花架上掛防蟲的香囊，發間別著的星狀花瓣隨著動作輕輕晃，像只停在發梢的綠蝴蝶。

“小柔……”葉明剛想學著喊她的名字，喉嚨里突然卡了下——

藥圃那頭，葉酸酸提著竹籃走了進來。她今天沒穿月白裙，換了件和葉小柔同色的淡綠軟緞，大概是剛從后山采了靈草，裙擺也沾著點濕泥，鬢邊同樣別著朵星狀花，是葉小柔親手給她戴上的。

葉明的眼睛“唰”地瞪直了。

他先是以為自己眼花了，使勁眨了眨眼。可那畫面沒消失——兩個淡綠色的身影，一個在花架東頭掛香囊，一個在西頭整理藥草，動作間都帶著種相似的靈動，連抬手時手腕彎曲的弧度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尤其是兩人同時回頭的瞬間，葉小柔的嬌憨與葉酸酸的清冷在陽光下撞在一起，眉眼間的輪廓竟重合得嚴絲合縫，像兩朵并蒂而生的星狀花，一朵熱烈，一朵清冷，根卻纏在一處。

“雙、雙胞胎？”葉明下意識地蹦出中文，聲音都劈了。他手里的小石子“啪”地掉在地上，眼睛在兩人之間來回掃射，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根本挪不開。

這也太像了！他在地球從沒見過這么像的兩個人，連葉小柔笑起來嘴角的梨渦，葉酸酸抿唇時嘴角的弧度，都像是用圓規量過的。葉明看得忘了反應，嘴巴微張，連灰羽落在他肩頭拉他頭發都沒感覺，眼里只剩下那兩個淡綠色的身影，心里像有串煙花炸開，亂糟糟的全是驚嘆。

“葉明大哥？”葉小柔掛完香囊，回頭看見葉明這副樣子，歪著頭眨了眨眼，然后跑向葉酸酸，拉著她的袖子嘰嘰喳喳說了些什么，手指還指著葉明，像在說“你看他好怪哦”。

葉酸酸順著她的手指看過來，正對上葉明直勾勾的目光。那眼神比上次遞紙巾時更露骨，帶著種近乎貪婪的探究，像在研究兩株一模一樣的靈植，連她們鬢邊同款的星狀花都沒放過。葉酸酸的眉頭瞬間蹙起，剛緩和了點的臉色又冷了下去，掙開葉小柔的手，轉身就想走。

“喂！”葉明這才回過神，急得往前追了兩步，嘴里還在亂喊，“你們……是不是……”中文的“雙胞胎”三個字卡在喉嚨里，換成了一連串嗚啦亂響的音節，聽起來倒像是在調戲。

陳玄書恰好從藏書閣回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葉明像只追花的蜜蜂，眼神黏在葉酸酸身上，而葉酸酸的臉色已經冷得像結了冰。他劍穗上的星輝“噌”地亮了，幾步跨過去，正好擋在葉明和葉酸酸中間，比上次更直接，幾乎是用肩膀撞了葉明一下。

“砰”的一聲，葉明被撞得后退半步，這才徹底清醒。他看著陳玄書冷得能掉冰碴的眼神，又看看葉酸酸轉身離去時決絕的背影，再瞅瞅旁邊一臉茫然的葉小柔，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那副樣子有多離譜——活脫脫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癡漢。

“我、我不是……”葉明想解釋，臉漲得通紅，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指著葉小柔，又指著葉酸酸離開的方向，試圖說明自己只是驚訝于她們長得像。

可沒人懂。葉小柔撓了撓頭，陳玄書的眉頭皺得更緊，連遠處的青石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眼里像藏著句話：異鄉人，你的目光太燙了。

葉明蹲回原地，抓起剛才掉的小石子，在地上畫了兩個并排的小人，一個扎雙丫髻，一個梳長辮，都穿著淡綠衣服。畫完又覺得不妥，趕緊用腳蹭掉，耳根紅得能滴出血來。

他想起地球時看過的雙胞胎視頻，總覺得神奇又有趣。可到了這里，這份驚訝卻變成了旁人眼里的冒犯。葉明望著葉酸酸消失的方向，心里有點發堵——語言不通的誤會像層霧，他困在里面，連一句簡單的“你們長得真像”都說不明白，只能任由那點笨拙的驚嘆，被曲解成不懷好意的打量。

遠處的星狀花輕輕晃了晃，像是在偷偷笑話他。葉明嘆了口氣，覺得這穿越后的日子，比他做過的任何PPT都難搞。葉酸酸把冰草扔進陶甕時，動作比平時重了些。甕沿的冰碴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落在她手背上，她卻像沒察覺，指尖用力掐著草莖，把那晶瑩的根須掐出了淡藍汁液——那是她處理靈草時從沒有過的急躁。

“酸師姐，他是不是……”葉小柔湊過來，聲音壓得低低的，還偷偷往葉明那邊瞟了眼。小姑娘手里的防蟲香囊本是要分給葉明一個的，此刻卻被她攥在手里，香囊上的星狀花被捏得變了形。

葉酸酸沒回頭，只從鼻腔里哼出個單音節，像冰棱撞在石壁上。她往竹籃里裝處理好的冰草，每放一把都頓一下，像是在發泄什么。剛才葉明那眼神太嚇人了，直勾勾的，像要把人看穿，尤其在看到她和小柔穿同色衣服時，那眼睛亮得像淬了火，讓她莫名想起三皇子府里那些不懷好意的侍衛——雖然葉明看起來沒那么壞，可那目光里的貪婪，讓她渾身發緊。

葉小柔咬了咬唇，把香囊往身后藏了藏。她之前覺得這個“葉明大哥”挺有趣的，會對著草葉發呆，會把奇怪的“紙”給她玩，可剛才他盯著自己和師姐看時，那表情讓她有點怕。就像上次在云州城遇到的貨郎，盯著她的銀鐲子看個不停，后來才知道是想偷東西。

“小柔，過來幫我晾藥。”葉酸酸的聲音冷不丁響起，打斷了葉小柔的思緒。她指了指藥圃最東頭的晾藥架，離葉明蹲的地方遠遠的，“把星狀花瓣攤開，別堆在一起。”

葉小柔立刻應了，抱著藥簍快步往東邊走，經過葉明身邊時，刻意加快了腳步，肩膀還往里縮了縮，像怕被他碰到。她眼角的余光瞥見葉明還蹲在原地，手里拿著根草葉在地上劃來劃去，不知道在畫什么，可那背影看著，總不如早上親切了。

葉酸酸跟在后面，經過葉明身邊時，連眼角的余光都沒給。她的裙擺掃過地上的碎石，發出沙沙的響，像是在劃清界限。等走到晾藥架旁，她忽然對葉小柔說了句什么，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葉小柔點點頭，把藥簍往更遠處挪了挪，還撿起塊石頭放在兩人和葉明之間，像個簡陋的界碑。

葉明其實一直偷偷看著她們。他看到葉小柔攥緊香囊的動作，看到葉酸酸處理冰草時的用力，看到她們刻意往遠處走，看到那塊作為“界碑”的石頭。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下，有點疼，又有點澀。

他知道她們在反感自己。剛才那副失態的樣子，換在地球，大概也會被當成變態吧。葉明撿起地上的草葉，往嘴里塞了點，澀得他齜牙咧嘴——這味道，和他此刻的心情倒挺像。

陳玄書恰好提著水桶經過，看到東邊晾藥架旁的兩人和遠處的葉明，又看了看那塊突兀的石頭，劍穗上的星輝閃了閃。他沒說話，只是往葉明那邊多走了兩步，故意把水桶放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水花濺起來，打濕了葉明的褲腳。

葉明抬頭看他，眼里的窘迫像要溢出來。陳玄書卻沒看他，轉身往青石那邊走，腳步輕快了些，像卸下了什么。

陽光漸漸西斜，藥圃里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葉小柔和葉酸酸一直在東邊晾藥，偶爾說句話，聲音也壓得很低，始終沒再往葉明這邊看一眼。葉明蹲得腿都麻了，也沒敢動，只看著那兩個淡綠色的身影在夕陽里忙碌，像兩株刻意避開他生長的星狀花，好看，卻帶著刺。

他忽然很想念地球的社交軟件，至少在那里，他可以發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表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沉默的反感困在原地，連句道歉都送不出去。

風掠過晾藥架，帶起星狀花瓣的清香，卻沒吹到葉明這邊。他低頭看著地上被自己劃亂的痕跡，忽然覺得，這片藥圃再熱鬧，此刻也沒他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