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裹著草木清氣漫過來時,阿明是被凍醒的。
他猛地睜開眼,鼻尖撞上片帶著露水的卵形葉子——不是小區樓下的香樟葉,葉片邊緣泛著淡銀,脈絡像用碎星拼的,碰一下,葉尖竟卷成個問號。
“操……”阿明想罵句臟話,喉嚨里卻滾出串陌生的音節,像被砂紙磨過的軸承在響。他這才發現自己躺在片陌生的圃地邊緣,周圍的植物長得匪夷所思:有草葉會隨著風勢點頭,像在鞠躬;有藤蔓纏著竹架,結出的果子圓滾滾的,表皮竟印著類似二維碼的紋路;還有叢半人高的花,花瓣層層疊疊,正發出細碎的“叮咚”聲,像掛了串微型風鈴。
“這是哪兒?拍電影呢?”阿明撐著身子坐起來,牛仔褲上沾著墨綠色的汁液,腥氣里混著點甜,聞著像某種沒喝過的果汁。他記得自己明明在加班改PPT,電腦藍屏的瞬間閃過串亂碼,再睜眼就到了這兒。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伴著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阿明抬頭,看見三個少年少女走過來,穿著粗布衣衫,像是古裝劇里的群演。領頭的姑娘梳著雙丫髻,手里拎著個竹籃,籃子里的草葉在動,像是活的;高個少年扛著把竹制小鋤,肩頭站著只灰撲撲的鳥,正用喙啄他的耳朵;矮胖些的少年抱著本線裝書,封面上的字彎彎曲曲,既不是篆體也不是隸書,像鬼畫符。
“咿呀嗚啦?”梳丫髻的姑娘看到他,停下腳步,指著他的牛仔褲說了句什么。那聲音清脆,像咬碎了冰,但每個字都像撞在棉花上,阿明一個音也沒抓住。
高個少年湊過來,用竹鋤柄戳了戳他的胳膊,嘴里發出“咕嚕咕?!钡穆曧?,肩頭的鳥跟著“嘎嘎”叫,像是在附和。矮胖少年翻開線裝書,指著其中一頁,上面畫著個和阿明穿著類似(但更破爛)的人,旁邊標著串同樣鬼畫符的字。
阿明徹底懵了。他試著說:“你們好?請問這是哪個劇組?我要回家?!?
三個少年少女面面相覷,梳丫髻的姑娘突然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圃地深處走。她的指尖沾著點金色粉末,蹭在阿明手背上,涼絲絲的,像撒了把碎冰。
“喂!放手!”阿明想掙開,卻發現對方力氣大得驚人。他被拽著穿過那叢會叮咚響的花,花瓣碰在他臉上,竟傳來清晰的觸感——不是道具,是真花。
圃地中央站著個青衫男子,正蹲在畦邊擺弄什么。他指尖捏著片卷曲的草葉,嘴里念念有詞,草葉竟慢慢舒展開,露出背面細密的絨毛。聽到動靜,他轉過頭,眉目溫和,看見阿明時愣了愣,隨即對那三個少年說了句什么。
阿明聽不懂,但從語氣里聽出點疑惑。梳丫髻的姑娘嘰嘰喳喳地比劃著,指著阿明的衣服,又指著青衫男子手里的草葉,像在匯報什么。高個少年的鳥突然飛起來,落在阿明肩頭,用喙啄他的T恤印花,把“NBA”的標志啄得歪歪扭扭。
青衫男子站起身,走到阿明面前,遞過來一片剛才見過的卵形葉。葉片上沾著露水,映出阿明驚慌的臉。他說了句話,語速緩慢,每個音節都帶著點草木的清氣,阿明依舊一個字也不懂,但莫名覺得不像惡意。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腳步聲,一個穿藍衫的青年走來,腰間掛著柄劍,劍穗上的紅繩纏著點藍光,像握著團流動的星星。他看到阿明,藍光突然亮了亮,青年皺了皺眉,對青衫男子說了句什么。
阿明的注意力卻被青年劍穗的藍光吸引了——那光的質感,像極了他電腦藍屏前閃過的最后一串亂碼。他下意識地指著那藍光,脫口而出:“這個……我見過!”
所有人都安靜了。梳丫髻的姑娘瞪圓了眼,高個少年張大了嘴,連青衫男子臉上的溫和都凝固了。藍衫青年往前走了兩步,劍穗的藍光離阿明更近,他又說了句什么,語氣里帶著探究。
阿明看著他們各異的表情,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他不僅穿越了,還穿越到了一個語言完全不通的世界。而這片長得像外星植物園的圃地,這些穿著古裝、能讓花草聽話的人,還有那團詭異的藍光,就是他接下來要面對的全部。
青衫男子忽然笑了,指了指阿明,又指了指那叢叮咚花,然后做了個吃飯的動作。阿明愣了愣,肚子很配合地叫了起來。梳丫髻的姑娘立刻從竹籃里掏出個圓滾滾的果子,遞到他面前,果皮上的“二維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阿明猶豫著接過果子,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他抬頭看向青衫男子,對方正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像在說“嘗嘗看”。遠處的藍光輕輕晃了晃,像在點頭。
咬下第一口時,阿明嘗到了混合著蜂蜜和薄荷的清甜,果肉里嵌著的小籽咬破后,竟爆出點類似可樂的氣泡。他含糊地說了句“謝謝”,盡管知道對方聽不懂,但看著眼前這些人善意的笑臉,心里的恐慌竟悄悄退了點。
也許,在搞懂這里的語言之前,先搞懂這些會動的花草,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阿明看著手里的果子,忽然想起電腦里沒保存的PPT——或許,這就是生活給的、最離譜的“另存為”吧。
青衫男子看著他吃果子的樣子,對藍衫青年低聲說了句什么,聲音輕得像風拂過草葉。藍衫青年的藍光又亮了亮,目光落在阿明身上,帶著點探究,也帶著點了然。
而阿明沒注意到,他剛才掉落在地的手機(屏幕早已碎裂)旁,那株會卷葉的卵形草,正悄悄舒展葉片,背面的銀紋組成了串模糊的字,像某種未完成的翻譯:“地球……靈魂……”晨露剛被陽光蒸成薄霧時,藥圃入口傳來環佩輕響。
葉明正蹲在畦邊研究那株會卷葉的卵形草,聽見動靜下意識抬頭,瞬間像被按了暫停鍵——
來人穿件月白軟緞裙,裙擺繡著纏枝蓮紋,走動時裙角掃過青石板,帶起串細碎的銀光,細看竟是沾著的露水。她發間別著支碧玉簪,簪頭雕成半開的花苞,鬢邊垂著兩縷青絲,隨著腳步輕輕晃。最惹眼的是她的腰,束著條同色腰帶,勾勒出柔和的曲線,走動時裙擺微揚,露出截皓白的腳踝,踩著雙繡著蘭草的布鞋。
“臥槽……”葉明的呼吸漏了半拍。他在地球時也算見過不少網紅美女,可眼前這姑娘的美完全不同,像水墨畫里走出來的,清冷里帶著點草木的靈氣,尤其是那雙眼睛,望過來時像含著晨露,明明在看他,卻又像在看他身后的星辰草。
“酸師姐!”葉小柔蹦起來打招呼,聲音脆得像咬碎了冰糖。她跑到來人身邊,嘰嘰喳喳說了些什么,手指還偷偷指了指葉明,像在介紹新發現的奇花異草。
被叫做“酸師姐”的姑娘——葉明后來才知道她叫葉酸酸——聞言往他這邊看了眼,眉梢微挑,像是有點疑惑。她手里提著個竹籃,籃子里鋪著銀葉,放著幾株晶瑩剔透的草,根須上還掛著冰碴子,顯然是剛從極寒處采來的。
葉明的目光有點挪不開。不是低俗的打量,是真的被震住了。這姑娘的氣質太特別,明明穿著素凈,卻讓人覺得比他見過的所有華服都亮眼;明明沒做任何夸張的動作,只是站在那里和葉小柔說話,腰肢微動間,竟比圃里最靈動的回音花還要耐看。他腦子里突然冒出句不合時宜的話:這大概就是古人說的“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吧?
“咕嚕?!比~明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臉頰瞬間發燙。他趕緊低下頭,假裝研究地上的草,耳朵卻尖得很,聽著葉酸酸說話的聲音——像山澗的流水,清潤又帶著點涼意,每個字都像落在玉盤上,哪怕聽不懂,也覺得好聽。
陳玄書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劍穗上的星輝閃了閃,像是在提醒他注意儀態。葉明這才回過神,發現青石老師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葉小柔捂著嘴偷笑,李大海的獵鷹灰羽則歪頭盯著他,像是在看什么稀奇物種。
“對、對不起。”葉明窘迫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下意識說出中文,說完才想起對方聽不懂。他撓了撓頭,指了指葉酸酸,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做了個“好看”的口型——雖然知道這舉動有點傻,但實在想不出別的方式表達歉意。
葉酸酸顯然明白了。她愣了下,隨即嘴角彎起個淺淡的弧度,像冰棱化成了春水。她對青石老師說了句什么,聲音比剛才柔和些,然后提著竹籃往藥圃深處走,路過葉明身邊時,腳步頓了頓,竹籃里的冰草散發的寒氣飄過來,帶著點清冽的香,讓葉明的臉更燙了。
“她是葉酸酸師姐,”葉小柔湊過來,用手比劃著,指著自己的嗓子,又指著冰草,“最會煉‘清喉丹’,陳大哥上次練劍傷了嗓子,就是師姐給的藥。”她忽然拍了下手,指著葉明,又指著自己,“你姓葉,我也姓葉!說不定是本家呢!”
“葉……明。”葉明嘗試著說出自己的名字,發音生澀,像剛學說話的孩子。他指了指自己,重復道:“葉明?!?
“夜鳴?”葉小柔歪著頭,眼睛亮晶晶的,“像夜鶯鳴叫嗎?真好聽!”她轉身對青石老師喊了句什么,大概是在說他的名字。
青石老師點了點頭,對葉明溫和地笑了笑,指了指葉酸酸消失的方向,又指了指竹籃,像是在說她去處理冰草了。陳玄書的星輝在指尖轉了個圈,也對他點了點頭,眼神里帶著點揶揄,像是在說“看呆了吧”。
葉明的心跳還沒平復。他望著葉酸酸消失在花叢后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陌生的世界好像沒那么可怕了。至少,有這么好看的人,有會卷葉的草,有會叮咚響的花,還有……一個和自己同姓的小姑娘。
他蹲下身,看著那株卵形草。剛才葉酸酸路過時,草葉突然舒展開,背面的銀紋閃了閃,像是在模仿她裙擺的光澤。葉明忍不住笑了笑,用手指輕輕碰了碰草葉:“喂,你也覺得她好看,是吧?”
草葉卷了卷,像是在點頭。
遠處傳來葉酸酸的聲音,清潤如流水,大概是在和青石老師說冰草的處理方法。葉明側耳聽著,雖然還是聽不懂,但心里卻莫名安定下來。他想,不管這里是哪里,先學會這里的話,搞懂這些草,或許……還能再見到那個穿月白裙的師姐。
這個念頭冒出來時,葉明的臉頰又開始發燙,像被剛才的陽光曬過。他趕緊撿起地上的碎石頭,在泥土上劃下兩個歪歪扭扭的字——葉明。這是他在這個世界,留下的第一個屬于自己的印記。晨光爬到藥圃中央的竹架上時,葉明還在盯著葉酸酸離開的方向發呆。他的肩膀微微前傾,脖子伸得像只探頭的鵝,嘴角掛著點傻氣的笑,連灰羽落在他頭頂亂啄都沒反應——那獵鷹大概是覺得這人的頭發比李大海的箭囊好玩,正用喙扯他額前的碎發。
陳玄書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了。劍穗上的星輝原本在柔和地流轉,此刻卻像被什么東西攪了下,泛起細碎的銀光,刺得人眼生疼。他看著葉明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心里莫名冒出點躁意,像被回音花纏上了不該有的雜音。
這情緒來得奇怪。葉明是異鄉人,聽不懂話,對著好看的姑娘看呆了,本是人之常情。可陳玄書就是覺得不舒服——尤其是葉明的眼神,直勾勾的,帶著種不加掩飾的熱辣,落在葉酸酸方才站過的地方,像要在地上燒出個洞來。
“玄書,幫我把那籃冰草拿過來?!鼻嗍穆曇暨m時響起,他正蹲在畦邊整理星狀花的支架,目光掠過陳玄書緊繃的側臉,眼底閃過絲了然。
陳玄書應了聲,轉身時故意用劍鞘碰了碰葉明的胳膊?!斑恕钡囊宦曒p響,葉明像被按了啟動鍵,猛地回頭,眼里的癡迷還沒褪干凈,對上陳玄書的目光時,慌忙低下頭,耳根紅得能滴出血來。
“呵?!标愋黹g溢出聲極輕的氣音,聽不出是嘲諷還是別的。他提著葉酸酸留下的竹籃往青石那邊走,腳步比平時快了些,劍穗掃過竹架,帶落幾片星狀花瓣,落在葉明腳邊。
葉小柔正拿著片卵形草逗葉明,指著草葉背面的銀紋嘰嘰喳喳,大概是在說這草能記人影。葉明嗯嗯啊啊地應著,眼睛卻總往藥圃深處瞟,顯然還在想葉酸酸。李大海蹲在旁邊編竹筐,編著編著突然笑出聲,用胳膊肘撞了撞葉明,又指了指陳玄書的背影,做了個“生氣”的鬼臉——這粗線條的少年竟也看出點門道。
陳玄書恰好回頭,正撞見李大海的鬼臉,眉頭皺得更緊。他沒理會那少年的嬉皮笑臉,目光落在葉明身上,星輝在指尖轉了個冷硬的圈:這人剛才看葉酸酸的眼神,比他見過的任何魔氣都刺眼。
葉酸酸這時從深處走了出來,手里捧著個白玉盤,盤里盛著剛煉好的清喉丹,晶瑩剔透像冰塊。她往這邊走時,裙角帶起的風拂過回音花,花瓣叮咚作響,像是在為她伴奏。
葉明的脖子又開始不自覺地伸,眼神直愣愣地黏在葉酸酸身上,連呼吸都放輕了。
陳玄書突然邁步,正好擋在葉明和葉酸酸之間。他的身影不算特別高大,但往那一站,劍穗上的星輝亮得恰到好處,像道無形的屏障。葉酸酸走過來時,他微微側身,接過白玉盤的動作自然流暢,剛好把葉明的視線擋了個嚴實。
“多謝師姐?!标愋穆曇舯绕綍r低沉些,目光落在清喉丹上,沒看葉酸酸,也沒看身后的葉明。
葉酸酸似乎察覺到什么,眉梢微挑,往陳玄書身后瞥了眼。葉明正尷尬地收回目光,假裝研究地上的草,手指把草葉都捏皺了。葉酸酸嘴角彎了彎,對陳玄書說了句什么,聲音里帶著點笑意,然后轉身往長老院走,沒再看葉明。
直到那月白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花從后,陳玄書才側過身。他看著葉明那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心里的躁意莫名消了些,卻又生出點別的滋味——像星狀花的露水混了點苦楝子的澀,說不清楚道不明。
青石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邊,手里還捏著那片被葉明捏皺的草葉。“異鄉人初見這般人物,難免看呆了?!鼻嗍穆曇艉茌p,“你小時候第一次見院長的白鶴,不也盯著看了半個時辰?”
陳玄書的耳根微微發燙。他確實有過這事,那時覺得白鶴的羽毛比星輝還好看,怎么都看不夠??伞鞘前Q,這是葉酸酸,怎么能一樣?
他沒接話,只是低頭看著白玉盤里的清喉丹。丹藥上映著劍穗的星輝,亮得像片小小的星空。他忽然想起剛才葉明的眼神,心里那點莫名的不爽又冒了出來——下次,得讓這異鄉人知道,有些目光,是不該亂投的。
葉明還在對著被捏皺的草葉發呆,完全沒察覺自己已經被陳玄書“記”上了。他只是覺得剛才那位藍衫大哥的背影有點冷,像突然飄來的秋霜,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遠處的回音花又叮咚作響,像是在偷偷笑話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