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石激千浪(2)
書名: 冬獵作者名: 酔影清秋本章字數: 8286字更新時間: 2025-05-24 20:00:25
“小楊回來只說放了宣傳單,沒說啥字條兒啊。”花駒回憶之后滿是困惑。而憑我對小楊的了解,他也不是不聽命令胡來的人。更何況他也負責尋找女刺客,應該不會自作聰明,為了保護我而去陷害要救的人。可那張字條就明晃晃的出現了,并且一石激起千層浪,特務科刑訊室都瘋了一樣,生怕自己的名字出現在下一張紙條兒上。“不是小楊還能是誰呢?你和老顧沒有去過。難道女刺客真的在那兒?”我不禁如此猜想。花駒也思考著,“還真備不住啊媳婦兒,你說那女的沒有證件沒有錢,她哪兒也去不了,只能是東躲西藏的。那個旅店又是一家黑店,正好適合藏污納垢。說不定她大晚上溜進去睡一覺,白天再跑出去也未可知啊。”
我搖搖頭,“店主專門為關東軍做拐騙人的勾當,一定打滿了十二分的警惕,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連旅館的邊兒都沾不上,就算進去了多半也是有去無回。”花駒道,“她不挺厲害的么!”我輕聲說,“雙拳難敵四手,旅店里的那幾個伙計都是店主專門培養的打手,而且他們還有槍,那女人再厲害也沒用。”
“那要這么說,字條還是別人放的!”花駒臉色變了變,眼神開始沒底,“這么了解我們,還不是我們的人,媳婦兒,這事兒可真是越來越邪性了!”我也由心底生出陣陣恐懼,不禁想起了飛進院子里的那張紙條。可惜如今無從查找,我也回憶不起字條上的筆記,無法斷定是否出自同一個人。這種未知的詭異真讓人冷汗涔涔,我不自覺的往花駒身側靠了靠,“我們太被動了。”
“的確是啊,不過媳婦兒,我倒覺得這個人沒啥威脅。他把字條放進旅店,不也是在幫我們么。”花駒說著攬過我的肩,“找出一堆抗日宣傳單其實不好定案,可這張字條就不是了!它直接讓你們警察廳炸鍋了!你那些同事嚇破膽了,他們得把這恐懼轉移出去,這樣一來店主一家不死也得死。”
“你說的對,可我還是放心不下。”
“那也沒用啊,人家藏著不露面兒,咱找又找不到。反正幫我們的總不至于害我們,你說是吧?”花駒輕輕拍拍我的肩。我看了看花駒,無奈道,“這樣一來,那姑娘就會藏的更深,我們更不容易找到她。萬一特務科趕在我們之前,那她的下場......”花駒也是深深一嘆,“那這就是她的命了,你已經仁至義盡了。你都不知道,陳雅茹和幾個弟兄為了找她腿都要遛折了。順其自然吧,啊。”
花駒說的也是,那姑娘和我們不是一個隊伍且互不認識,這么去找一個人真的難為雅茹姐了。既然已經盡全力,那結果怎么樣也就可以問心無愧了。
后來那些摧殘過姑娘的警察癲狂到超過了我的想象。我原為自己變得如此殘忍而心驚膽戰,可看到他們的手段才知道不過爾爾。才不過大半天兒,店主一家就在認罪書上簽了字。彼時這父子三人已經看不出人的樣子了,若不是為了簽字使用,估計那右手也得像左手一般碳化掉。店主哆哆嗦嗦如一個瘋物,長子也不再喊著天皇救我,小兒子通身血肉模糊,依偎在父親身邊,氣若游絲。
“媽的,還是不說女刺客在哪兒,這一家子真特么犟種!”老孫惡狠狠的罵了一句,又轉頭對我說,“江寒你也是沒出息,把人交給你最后就挖了雙眼睛絞斷了手指頭,挑了六只腳筋,啥也沒問出來!跟你說過了,刑訊就得夠狠!跟行動隊長學學!看看人家,這仨貨到他手里立刻就用鐵鉤子......”
行動隊長打斷他的話,“行啦,老孫,別說江寒了!咋地啊她還不可以啊!你看那幾個娘們兒,遇見這事兒就往后稍!”說起女警的時候他趕忙壓低了聲音。老孫狡辯著,可我從他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氣憤或者不甘,而是深深的恐懼,那種已經瀕臨神經質的恐懼。于是我寬慰著他,以及參與進來的警察們,“都已經折磨成這樣了,刑訊的時候叫都叫不出來了,想來是真不知道吧。我猜,是不是女刺客藏在旅館里而店主真的不知道。”
“放屁!”老孫甚至噴除了唾沫星子,“他店里那幾個打手是吃干飯的啊!一個大活人在那兒吃住好幾天愣沒發現?!”
行動隊長暴喝一聲,“老孫!你跟自己人臭來勁什么呀!有本事找那臭娘們兒去,別在這兒嗚嗚渣渣的,整個走廊就屬你聲大!”老孫吃了癟,低下頭,繼而一拍大腿說,“我這不也是著急么!下一個就輪到我了!那我也不光為我自己,再下一個是誰啊?咱們哥兒幾個總不能這么生挨著吧!”行動隊長看了看他,也緩和下來語氣,“我知道你心里著急,誰不急啊。依我看這家人是真的不知道,這事兒啊估計也就到這兒了。”
“到這兒了?憑啥呀!”
“那你就接著審!但我告訴你,再審下去這人就完犢子了!他們到底是給關東軍辦事兒的,得留口氣讓他們定奪。”行動隊長說著指了指地上三團東西,“要真給整死了,就算有認罪書人家也不能認。”我余光瞟到那一小團動了一下,忽然心念一動,想起了前不久發生的一件事情。剿匪的關東軍騎著高頭大馬回來了,馬尾巴上托著幾個村里反滿抗日的人。有一個面黃肌瘦的老奶奶,被拖在地上,枯葉似的。她的肚子上是一個巨大的邊緣破碎的洞口,里面什么都沒有了,干干癟癟的,和那雙永遠也閉不上的眼睛一起晾在日光下。
“瞅這老太太,被狗掏成那個樣子!”
“那是他們養的軍犬,拿生肉活人喂的!跟狼差不多啦!”
“真是作孽啊!”
“噓!小點兒聲!別被特務聽見!”
路人小聲議論著,我垂下眼眸默默走開。
“老孫大哥要實在不放心,咱們就最后問一下。”我溫聲說。老孫一臉懵懂,“啊?咋問啊?”我瞟了瞟那個小兒子,老孫想了一下立刻會意,想上前又有些猶豫,“不是這行嘛......”行動隊長冷笑一聲,“看你唄。”我對老孫說,“這小的橫豎都活不了了,就當買個安心吧。老孫大哥不想動手,那就我代勞吧。”老孫仍舊猶豫,我笑了笑轉身走向店主,到跟前沖他一揚下巴,“哎,能聽見嗎?”
店主趕忙點點頭,他已經嚇破膽了。我蹲下身溫柔的看著他,輕聲說,“那個女刺客在哪兒啊?”他神經質的搖搖頭,“唔......”我微微皺起眉頭,“還不說?”店主和他的大兒子驟然哆嗦了起來,我一嘆,邊起身邊對其他警員吩咐道,“把那小的拎走當狗糧。”
“啊......”
店主沒有了牙齒和舌頭的嘴哀嚎著,全身都在動,以一種特別扭曲的姿勢,看了看才懂是在向我們跪拜。
“關東軍的軍犬吃得那么好,咱們警犬的伙食也得跟上啊。”
我云淡風輕的說完,行動隊長和老孫不約而同的看了看我,眼底生出些恐懼。小的被拎走了,兩個大人毫無招架之力,只能模糊不清的哭著,祈求著。我心底生出一絲厭惡,借著關東軍的旗號四處耀武揚威的時候,就沒預想過如今的結局?
“咋樣啦?簽字沒?”
白科長的聲音自我們身后傳來,我們趕忙回身立正。“簽字了,都簽完了。”行動隊長回答道。原本面容有些凝重的白科長瞬間便放松了不少,卻又皺起眉頭,“關東軍來要人了。”我們微微一頓,白科長把手中的文件夾遞過來給我們看,“瞅瞅,說把人交給他們帶走,別的一句廢話沒有。”
“特別移送?”
行動隊長奇怪道。
我差點就沒壓住要上翹的嘴角。真是天道好輪回,他們為七三一做事,最終又被七三一‘回收’。這怎么能不算是一種有始有終呢。
“我也不知道這是干嘛的,但前一陣兒有上名單的,基本都杳無音信了,估計不是啥好事兒。行啊,關東軍給咱們了結就行。省得死我們手里不好交代。”白科長說著收起了文件夾,看了看還在哭嚎的店主一皺眉,“咋了這是?”行動隊長上前一步,“那啥,那小的咱覺得沒啥用了就給扔狗圈了。”白科長點點頭,“沒事兒,這倆拎出去吧,人家等著呢。”說罷他向門外走去,行動隊長揮揮手,手下人立刻上前把剩下的兩團拎起來,也不管他們如何因為疼痛而慘叫。
中午在院里散步,看向頭頂湛藍的天,長長的舒了口氣。食指忽然傳來陣陣刺啦啦的疼,我用大拇指摸了摸。斷過一次的指甲果然不如從前,稍微一用力就連根折了。店主長子的腳筋真有韌勁兒,生生撕扯好久都不斷,他吃什么長大的?這指甲要個把月才能長出來,真是漫長啊......
“江寒妹子!”
一聲看似親切實則僵硬的呼喚讓我有些煩躁起來,面無表情的回頭看去,章桂梅果然笑容僵硬的顛過來。“姐,吃完飯了?”我寒暄的語氣并不客氣,意思很明顯:沒事兒就滾。
“啊,吃了。”她很是不自然,“這不看著天兒挺好,你又在,就合計也來散散步。”我笑都懶得笑,裝都不想裝,“怕不只是散步吧。”章桂梅面色一僵,隨即收起笑臉,倒是強勢的走過來,“大妹子這腦袋是夠用,我也沒別的事兒,就是上次你送我回家看到的那些,請大妹子別往外說。”意料之中。我一點頭,“好。”
“那就謝謝了。但是呢,這事兒要傳出去了那可就是......”
“桂梅姐,”我輕聲打斷她的話,“我曾問過白科長為什么挑中你來特務科。白科長跟我說你學習能力強,在警校成績名列前茅,這樣優秀的人不該埋沒掉。我們組隊一起下班,你總是先送我和小溫。我想這也不單單是為了你的家事,也是你有能力保護自己,所以才送妹妹們先回家,對么。”好面子的她自然不會否認,“那是,再說我年長幾歲是當姐的,照顧你們是應該的。”
“所以你為什么要和一個爛人過日子。”
章桂梅被說的一愣,我不待她反應繼續道,“你有能力反抗,更有能力離開那爛人。”章桂梅嘴角動了動,生硬嘆道,“你說的輕巧,我有倆孩子!”我立刻明白,“他用孩子威脅你?”章桂低頭梅不語,我繼續問她,“你覺得他能威脅得住你嗎?還是你被他打壓太久,已經習慣性絕望了呢。”章桂梅有所頓悟似的看向我,我換下冷酷的面容,帶些心疼的看著她,“說實話那天的場面讓我很心疼,同為女人,也為你感到不平。桂梅姐,我們能穿上警服,站在哈爾濱最高的警察機關里,怎么能對這樣的命運低頭?”
“你的意思是......讓我離婚?”
見我不語,她連連擺手,“不不不,哪兒有離婚的道理!女人嫁給什么人就什么命,就得認。離婚?那成啥了......”
“紋繡也離婚了。”
“紋繡那是鳳命!鳳凰命格的咋活都有老天爺庇佑!咱老百姓能比得了?草民就得認命。”她反駁道。我聽不下去,“誰跟你灌輸的這些荒誕不羈?你丈夫?還是你公婆?”她身子一挺,“我爹說的!”我立刻反問她,“你爹疼你嗎?”
她不禁一愣,許久回不過神兒來。我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你爹也是男人,他只想女人安分。”章桂梅漸漸紅了眼眶,愁苦的說,“可是離婚孩子咋辦?他不會給我的,也絕不會同意離。”
“那就讓他同意,你有這個力量。”
“你是要我打他么?快別害我了,丈夫打妻子天經地義,妻子打丈夫那不是倒反天罡?”
我怒火一閃,“狗屁天經地義!沒有人生來就是給別人作賤的。更何況你本身就比他強。他本該念及你的好,照顧好家里。既然他無情無義,那你就打回去。”章桂梅無奈一笑,“可你要知道,男的打死媳婦兒不犯法。”我反問她,“就憑你在警校所學能被他打死?你甚至可以殺了他。”
“你說什么?!”
“桂梅姐,你是滿洲國哈爾濱警察廳的警察,不是任人欺負的窩囊小媳婦兒。憑你的身份,保護得了孩子,對付得了一個無賴。”
“可......他畢竟是孩子的父親......”
“那就先教他做個父親,他若不肯就永遠沒必要做父親了。”覺察到有些咄咄逼人,于是緩和了語氣,“桂梅姐,歸根結底你的人生要你自己做主,我只是出于心疼說幾句心里話。你放心,我絕不會泄露出去你的家事兒,可我更不想看你和你孩子的一生就在這樣的環境里白白蹉跎了。”
“妹子,你比我活的明白......”
“你是關心孩子,關心則亂了。”我寬慰道,然后與她一起走回辦公樓。她對我多一份信任,少一分忌憚,我也就多一份安全。
露西亞西餐廳,闌珊用銀色小勺慢慢攪動著被子里的咖啡,她從前總是雙手捧著。如今一派出身書香門第的模樣,那眉宇間的沉穩銳利想來是從窯少爺那里潛移默化來的。可一開口,依舊是欠缺了幾分硬朗與底氣,“姐,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以前一直不知怎么開口,可我弟弟的事兒讓我不想再等了。”經歷了太多,我已經不知道滿心疲憊多久了,面對她的攤牌,只漠然道,“想說什么就說吧。”
“姐,我總會想起和你初識那天。從那天起,你把我拽出泥潭,讓我知道自尊自強。”她說的由衷,我扯起嘴角一笑,“我早就說過,是你自己想走出來,你不想出來誰拽你都沒用。”闌珊不再爭辯,而是優雅的捏著咖啡杯手柄喝了一小口咖啡,望了望窗外繼續道,“那個時候日子過得真苦,誰都可以欺負我。那些來的男人從不把我當人,高興了給點錢,不高興了就打一頓。從前我知道這世道不好,可不知道命為什么這樣苦,不知道為什么恨,不知道自己該恨誰!”
“現在知道了?”
“嗯,現在我知道了,是侵略者,是小日本,更是這個腐朽黑暗的滿洲國!他們不讓咱老百姓好好活!”她說完慌忙的左顧右盼一眼,生怕被誰聽到。可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一絲風也沒有,店里稀稀落落的也都是些金發碧眼的俄國人,完全聽不懂中文和日文的,純粹的俄國人。
“姐,你別跟著日本人干了,跟我一起抗日吧!”
“噗!”
就不該這時候喝東西......不是沒想到她這個目的,只是沒想到她會這么直接的提出來。看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骨子里還是那個直脾氣的丫頭。“姐,你沒事吧。”她擔心道。我搖了搖手,“沒,咳,我沒事兒。”闌珊低下頭又抬起來看著我,“姐,你是好人,你不該在警察廳那樣的地方工作,為小日本賣命!”我微微喘息著對她說,“我不是什么好人,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就是警察了。”
“你和那些人不一樣,我認識你的時候就知道了。”她很篤定的模樣顯出幾分可愛。接著她壓低聲音,“姐,你知道嗎,日本人現在正在南京屠城,無差別的屠殺!而做下的這些,日本人沒在滿洲國提及一個字兒。那些人都是我們的同胞啊!”我把微微泛起的欣慰隱藏好,冷靜的告訴她,“我和那些人沒什么不一樣。前不久我剪斷了一個反滿抗日的手指骨,一節一節的剪下來。他疼的滿地打滾,而他的長子被我活活挖出了眼睛。”闌珊無比震驚,而我越發冷漠,“不用驚訝,這是我的本職工作之一。我還槍殺了許多人,包括小孩子。”
闌珊愣愣的,似乎覺得自己聽到的是假的。我冷冷一笑嘆道,“闌珊啊,你還是太年輕,識人這方面太欠火候。我們這些穿黑皮的警察不是什么地獄修羅,天天兇神惡煞的。我們也有家室,有自己的興趣愛好,有屬于各自的柴米油鹽雞毛蒜皮。我們都是世俗中人。只是我們選擇的道路不一樣,品行和世界觀也不一樣,僅此而已。我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妖魔化,所以當初救你僅是出于鄰里之間能幫一把就幫一把的助人為樂,不代表任何。”
闌珊胸口大幅度起伏著,卻許久說不出話來。我喝了一口溫熱的摩卡,幾分不屑道,“你不必難受,你我選擇不同,走到今日也是情理中事。他日若戰場相見,你取我性命我不會怨懟,反過來我也不會有愧疚。如今把話說開了也好,心里都干凈了,自此各奔前程。”闌珊下意識的搖搖頭,似有不甘心似的,“我不信你的心會那么狠。”我淡淡一笑,“的確,我若真的心狠,你都沒機會跟我說這么多。闌珊,你今天的這些話都是那個窯少爺教你的吧。”
她明顯一頓,被說中了那樣垂下眼眸。須臾又點頭,“是,是他教我的。他教我讀書習字,教我好多做人的道理。”她又抬起頭,“他還教我知恩圖報,告訴我要永遠對姐姐好!”我努力維持著涼薄,“那個窯少爺對你那么好,而你今天跟我說的這些話足以讓他被誅九族你知道嗎?你清楚你在干什么嗎?”闌珊咬著嘴唇猶疑著,她仔細的看了看我的眼色,見唯有一片冰冷與陰狠,便憂懼起來。
我看震懾的很到位,于是從容起身,“看在你剛失去弟弟,你娘也不容易,今天就當我們沒見過。”
“姐!”闌珊叫住我,瞬也不瞬的鎖住我的眼眸,許久,輕聲對我說道,“我永遠都會記得你把我娘背回家的那天,永遠都記得。”
“不必,我早就忘了。今后只管走好你選的路吧。”說罷我頭也不回的離開露西亞。回去的路上并沒太多的感觸,早就預料會有彼此說開話的一天,闌珊的反應也都在我的意料之內。只是我好像并不符合她的預期。不過她總要學著長大,總要明白人各有志。我們在某個路口不期而遇,卻終究會在某個路口分道揚鑣,這是人之常情。
我最近倒總是夢到吳桐煙。眼看著就要走進康德五年,也就是民國二十七年,距離他們封刀還有一個多月。我給吳桐煙打了無數的電話永遠是無人接聽,而最后一次通話大約是在上個月初,她跟我說南京已經亂糟糟的,市民開始頻繁搬家,從城東搬到城西,從城南搬到城北,可總也出不了城。不過她要我放心,說家里已經買好船票,打通了關系,過不了幾天就可以出城了。她說等一切穩定下來后就給我打電話,我問她出城后去哪里,她剛要回答電話就斷線了。
也是,相隔千山萬水又戰火紛飛,能通上話就不容易了。吳桐煙的夫家有錢有勢,丈夫又那么愛她,應該沒事的,一定沒事兒。我安慰著自己,然而內心深處卻恐懼起來。想起歷史書上,底色黑白卻依然觸目驚心的照片,想起由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串起來的數字。槍殺,活埋,開膛破肚。兩萬,五萬,三十萬......我打了個寒顫。彼時已不覺走到江畔,夕陽正緩緩沉入冰封的江面。我心里發沉,腳步也不愿再挪動半分,就那么站在那里出神。
“小姐,看看吧。”
有禮貌的聲音叫醒了我,轉頭看去見一位身著長袍的年輕男子拿著一張宣傳單,面帶微笑的站在我面前。“小姐,同記商場元旦之際搞活動,全場九五折!您看看!”他說著把宣傳帶往我面前一遞,我順手接過來,輕聲讀上面的文字:“到了哈爾濱,必逛大羅新......”年輕人立刻接過話,“對咯!哈爾濱有個傅家甸兒,同記商場在中間兒!物美價廉品種全,不買東西隨便看!”
出于禮貌我笑笑說,“我知道同記,南方人管他叫東來香。”年輕推銷員連連點頭,“對!同記全國有名兒!小姐,快元旦了,您去看看有啥要買的沒!消費一元就能抽彩票,保證個個都有獎!今年的彩頭是俄羅斯那邊過來的大毛毯!推銷員又低聲說,“您拿著宣傳單去,上面有我的名字,店里給您贈品,口紅啊,頭油啊啥的!保證好用!”
“哎!傅家甸兒的大羅新這個月打折!聽說新出的酒心糖和咖啡夾心糖不錯!下班咱倆去看看?”
吳桐煙的話猝不及防浮現出腦海,下意識的就說出了口,“你們家的糖也不錯。”推銷員更加興致高昂,“一看您就是老哈爾濱人!咱家的糖那是上海北平都夸好!對了,同記新雇來個南京的點心師傅,說是宮廷傳下來的手藝。他把咱們的點心和酥糖改良,加入了南邊的風味兒!哎呦,還真不錯!”他說著把手伸進口袋里,拿出一大把白紙包著的小方塊,“喏,這是咱們新出的糖,你嘗嘗!”
我小心翼翼接過來,念念著說,“南京的師傅......”推銷員又把點心師傅夸了一頓,不想他繼續聒噪,于是我答應下來說,“好,我明天過去看看。”他也很懂眼色,說了幾句吉祥話就離開了。我低下頭愣愣的看著那捧酥糖,須臾,打開一個吃進嘴里,剛咬碎一股酥香迅速在口腔彌漫開來。于是又打開一個。一個又一個,嚼的細碎的酥糖鋪滿了口腔。我微微閉上眼睛品著味道,想要從中探尋到什么似的。
酥糖留在舌根的甜膩許久不散,即便睡前刷了牙,第二天還是有些微的反酸。于是去附近的咖啡店買了杯不加糖的黑咖啡回來,喝過之后方才消失了。“老妹兒又喝咖啡呢!”老孫從我身邊路過,隨口寒暄一句。我笑著應和,“是呀,孫大哥早。”老孫笑著擺擺手,兀自朝自己辦公桌走去,這時老白剛好掃地掃到我這地方,“你們年輕人啊就愛喝這洋玩意兒!有啥好的,我看還不如咱老祖宗的茶葉呢!來,抬抬腳!”老白說著把掃帚伸過來。
從前我們都會不好意思的拒絕,但老白私下里說,“我能來特務科這樣的大衙門謀事,那是祖上積了大德了!白科長和你們不嫌棄我啥也不會,還給我這么多錢,我這心里頭啊別提多感激了!可我也是個老爺們兒有把子力氣,總不能吃閑飯吧!你們呢就專心大事兒,這屋里頭的雜事兒就交給我!”那以后,我們也就不再那么客氣。但謝謝還是要說的,而且但凡有個啥好吃的,或者不再使用扔了卻可惜的物件兒啥的都會給他。
我們暗自感嘆,作為白科長的替身能活到這么久,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
我挪開腿笑道,“您說的是。”老白笑呵呵道,“水房的開水都給你們打好了,一會兒去那直接拿著杯子回來就行了!”我心頭一暖,剛要對他說謝謝,余光瞟到門口站了個顫巍巍的身影。陌生人?我立刻警覺起來,抻著脖子問道,“你是誰?”顫巍巍的男人輕輕一哆嗦,帶著小心上前一步,“長官,我,我來找我老婆。”老白停下手里的活兒有些嚴厲的問他,“你老婆誰啊?”
“哎,你怎么進來的?”老孫問出最關鍵的一句。那男人趕忙又上前一步并解釋,“我這兒有行動隊長的手條!昨天晚上你們這兒的行動隊長包了我媳婦兒的場子,說請她到警察廳唱評彈。”彼時老孫已經走過來,他接過條子一看,嘴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隨即面無表情的把條子還回去,“啊,你是傅家甸兒東頭小茶館兒的吧?”男人連連點頭,“對對!行動隊長說要我今天來接我媳婦兒。”
話到這里只要不傻的都猜到了七八分。行動隊長看上茶館一個彈琴的女琴師,短短幾天這事兒就傳遍了警察廳。為什么呢?因為是他自己咋呼的,絲毫不顧及影響。大概是從上個月開始,天天下了班就去傅家甸兒,回到警察廳就提那個女琴師。說什么雖然長得一般,但就是有股魅勁兒,他只看到一眼就再挪不開了!老孫開玩笑說不如請大家一起去聽一場評彈,順帶開開眼,結果行動隊長說啥不肯,生怕自己的寶貝被搶走了似的。
我們聚集到門口的警察互相交換了下眼色:到底是下手了。